跨越断桥十五
作品名称:跨越断桥 作者:英度 发布时间:2009-06-14 10:53:21 字数:6369
人民公敌
上下邻居见事情竟然闹到了这种地步,也看明白了一些事情,纷纷都来批评厉风的不是,劝厉风回心转意。陈肯上前对厉风道:
“厉风,我看这事情是你的不对了,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杨大眼怎么不是,那也是你的师父,你是不能顶撞他的,还有,你一回来就和父母斗气,这可更加不对了。你比我们都有文化,应该比我们更懂礼。我们都是好邻居,也不多说你,你就快去和杨大眼去道个谦罢了,免得父母为你担心……”
“不可能!”厉风斩钉截铁地说了三个字,公然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下走了出去。
“这孩子真犟!平时老老实实的,比我家的刘一平还老实,可怎么一犟起来却比一平还要厉害好多倍?真是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不听话。”楼下的刘大嫂说道。
众人都没有去管厉风,都纷纷上前安慰厉父厉母。
厉风现在俨然成了人民公敌了,一个人孤单单走在马路上,遇到了罗小计和陈大聪。两个人向他打招呼,他也置若罔闻。天色将进黄昏时,他来到了高耸的矸石山下。
厉风搬起一块矸子,坐在上面。他望着尖尖的山顶,突然发现它正在威严地逼视着自己。这种感觉,和心中的某种感觉很类似,厉风只觉得心中凉飕飕的——“千夫所指”,吴小中的话像洪钟一般在他耳旁响起。厉风第一次感觉到了这种不为众人所理解的痛。他站了起来,登上了另一座山头,远远地藐视那矸石山。但是,不管怎么样藐视它,那座山依然顽强地傲慢地立地那儿,纹丝不动。厉风颓然地坐在了地上,忽然又感到万物似乎都在嘲笑他。他觉得那矸石山俨然是父亲的化身,不可憾动,不可抗拒。厉风恨恨地望着那座山,直到夜幕低垂……
“从学校回家,不到三个月就已经和父亲大吵三次了。总是这样下去,还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会发生。我还是得忍耐!”厉风站起身来,往回家的路走去,尽管心中一百个不愿意回去,但是别无选择。厉风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只有不开口说话——不和父亲说话,因为两个人一开口,保证就会有矛盾产生。
厉风这样想着,慢慢地踱回家来。厉严见了他,没有理睬。厉风也一样,没有吭声。父子两人从此开始了长达半年之久的“冷战”。每当两人有话要讲时,都是通过李娴传话。李娴成了他们之间的信使,李娴夹在这一对仇敌之间,随时担心会有“战争”爆发,每天提心吊胆地生活。
李娴见厉风回家了,便又走过来说道:
“刚才你杨师傅又亲自来了,他说他不和你计较了。只要你明天去,他便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明天还是去吧!”
“我已经决定,我不去了。”厉风还是那句话。他知道杨大眼是不可能改变的,而他自己也绝不会改变,和杨大眼在一起,更深的矛盾一定还会发生。并且厉风对开车没有一点兴趣。
李娴知道儿子固执,再多说也是无补于事,便叹息着没有言语了。只对厉风说了一句:
“你不听我们的话,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厉风铁下心来不去了,对母亲的话无动于衷。李娴急的直跺脚,又在一旁自怨自艾。厉严听到了心中十分烦躁,开口教训李娴道:
“他都不要我们管了,你干啥还这样气自己!不要管他了,随他去!”
李娴没有理会厉严,转身出了家门,找厉雪想办法去了。
问题少年
厉雪家离他父母家并不远,只有一百多米。李娴很快就上到四楼,敲开了厉雪家的门。厉雪的妻子许姒也在,她是一位小学教师,非常聪明能干,不仅是家庭中的贤内助,而且还是厉雪职场上的一位优秀参谋。作为单位的双职工家庭,厉雪的条件虽然谈不上富裕,但和单职工家庭相比,还是要宽裕很多。九十年代中期的矿山,一般的家庭电器只有一台电视机和一台收录机,厉风家便是如此。但是厉雪家,除了这些东西之外,还有冰箱和洗衣机。
李娴进门时,厉雪正在里房看电视节目,许姒在用洗衣机洗衣。许姒见是婆婆来了,便停下了手中的活,给李娴让座倒茶,态度非常热情。厉雪也急忙起身相迎,样子十分恭维孝顺。
李娴一见到他俩便不禁又一次老泪纵横,说道:
“唉!要是厉风有你们一半的懂事,我便放心了。都是我这母亲十月怀胎所生,你们两兄弟的区别怎么就这么大呢!唉!”
“妈妈,你先坐着,身子要紧,可当心别气坏了身体。”厉雪将母亲拉到自己刚刚坐进的睡椅上,又耐心地问道:“出了什么事了,是厉风吗?”
李娴坐在睡椅上,却没有闲情逸致躺下去,又是一阵长吁短叹,道:
“还能有谁可以把我气成这样?跟杨大眼在修理店当了一个月的学徒,现在又不做了。回家来还和你爸又吵又闹,还差点打起来。唉!真是造了什么孽啦?我们家一直都是别人的榜样,可现在,反被人家看好戏。我这心啦,一看到他们父子不和,就会像刀扎般的难受……”李娴说罢竟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泪流不止。
许姒拿来一块手帕递给了李娴,又好心地安慰一番。李娴情绪才稍有稳定。
许姒道:“这厉风真的有问题!也太不像话了,看把妈妈气成这样!”
李娴擦了一把眼泪,继续道:
“看样子他爸这次是真的狠下心来不管了,厉风三番五次地顶撞他,早已惹恼了他。厉风见了父亲也不喊了,两个人成了仇敌一般。这样下去,一家人还怎么过呀?我还是担心厉风呀,父亲不管他了,他还小,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我真是做梦都经常替他担忧呀!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虑。厉雪,你聪明能干,你赶紧想想办法,帮帮母亲,劝劝厉风吧!”
“厉风是一个怪人。”厉雪沉思良久,说道:“我也恐怕劝他不动,学校回来后,我已经劝过他好多次了,但收效甚微。厉风现在变得连我都看不懂了。在进入那所学校之前,他是一个极端胆小怕事的人,听老师的话,听父母的话,也听我的话。但是出了那所学校,他便成了一个极端叛逆的人。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样的结果。他的思想现在比较复杂了,我想,可能他是受了一些奇怪的书籍的影响——他看诗,写诗,这方面我也不懂。他还看一些外国的小说和哲学著作,我们也从来没看过。所以,对于改变他的思想,我的把握不大。——不过,他这也不干,那也不做,专门和人打架吵架,甚至顶撞父亲,这是明显不对的,是不能容忍的。放心,妈妈,我现在就去劝他,不能让他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李娴听了厉雪的一番话,心情顿时由阴转晴,满心欢喜,连连说道:“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晚秋之夜,气温渐渐变凉,天空飘起了丝丝冷雨。厉雪为母亲支起一把伞,两人一起在阴暗的路灯下朝厉家走去。时间已经到了深夜零时,大部份家属楼的灯火都已熄灭了,只有少数中晚班交接班的人的家里还在亮着灯。
李娴和厉雪回到家时,厉严已经睡着了。厉风房子里的灯却还亮着,他在写日记。虽然他今天连续顶撞了师傅和父亲,使得他们恼羞成怒,伤透了心,可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尤其是面对众多邻居的指责,心情更是郁闷不解,遂把这一切烦恼写进日记,以排遣心中的压力。“他人即是地狱?”厉风想起这句话,感到脑后凉飕飕的。但是厉风也明白,每个人都没有真正的恶意,但要和他们沟通起来,却又是如此困难。他恍然觉得自己一瞬间失声了,他拼命地呐喊、辩解,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了!他感到悲哀,他的生命中悲观的因素越来越多。
众叛亲离
厉雪让母亲先去休息了,独自来到厉风的房间。厉风见哥哥来了,连忙站了起来。厉雪的脸色没有平时的亲切,他表情严肃地坐了下来,道: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啦?你知道你把父母都气成什么样了?当初你二哥厉霜,和父亲也有矛盾,可也还不至于像你。最后厉霜还是向父亲认错了的,可是你!嘴巴怎么就这么硬?你就不能顺着他们点?父母都是为子女好,你书比我们读的多,怎么就不明白?”
厉风见厉雪什么都知道了,站在一旁没有吭声。
厉雪又道:
“我这几天在报上看到一个新词语,叫‘问题少年’。‘问题
少年’是些什么人?脑袋有问题的人、思想有问题的人、行为有问题的人。他们厌恶学习,有的沉迷于游戏世界,有的整天到处打架生事,有的抽烟酗酒,有的甚至违法犯罪。总之都是个个不学好,专走歪门邪道的人。我看了看周围,你的同学罗小计、陈大聪都算得上是问题少年,这些有问题的人是迟早有一天会出问题的。有的已经出问题了,听说季未是你的同学,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季未?”厉风抬起头来想了想,道:“我很久没和他们在一起了,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他在蹲大牢!前天才进去的。这个人胆子太大了,竟然在大白天提着菜刀去马路上抢劫行人。恶行必有恶果,现在他终于尝到苦头了。恶习也是一点点慢慢积累,慢慢膨胀的。罗小计和陈大聪虽然还没到季未那种疯狂的程度,但只要他们按照现在的生活观念不改变,也迟早会有同季未一样的结果。——这便是问题少年的危险。你看上去,并没有这些问题少年身上明显的问题,但是你同样有问题,并且你的问题可能比他们更严重!”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厉风不同意厉雪的观点。
“你不相信?好,我来说给你听听。”厉雪继续道:“你虽然不像你的那几个同学一样调皮捣蛋,在社会上胡来,但是你在思想上胡来。我知道你很好奇,喜欢钻研,你看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书,能写一些莫明其妙的诗,你对每一件事情都振振有词,能说出自己的一番道理。但是我要告诉你——你恐怕是走火入入魔了!”
“我不觉得有什么走火入魔。”
“你别急,我会告诉你的。从你离开学校那天一直到现在,你的问题不断,这个我就不多说了。你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难道不能说明问题吗?我已经看出一些端倪来了——你的问题是你和这个现实的社会之间存在着很大的隔绝!你和这个社会不融洽!你尽管也生活在人群之中,但你却没有和他们溶为一体,你活在你的精神世界当中,以你的思维方式去丈量社会,以你的行为方式去要求社会。你自己搭了一座桥梁通往社会——但是这座桥却是一座断桥!你行走在断桥之上,钻在死胡同里。这个问题还不大吗?”
“断桥?我不相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我要警告你:不要再继续了,不要再固执了。否则,你终有一天会碰的头破血流!你应该立即悔过自新,向杨师傅赔礼道歉,向父亲承认错误!”
“我绝不!”厉风站了起来,坚决地说道:“我不需要你来警告我,我不相信将来会头破血流,我没有犯错误,不会去认错!”
“你呀,你呀。”厉雪生气地有手指点着厉风,道:“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可都是为了你好,你不去学校了,不去学技术了,你知道将来等着你的是什么吗?——是下井挖煤,当煤矿工人!”
“挖煤就挖煤,没关系。”
“朽木不可雕!每个人的耐心都是有限度的,你要是这次不听我的,我以后也不会再管你了。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去不去承认错误?”
“不!”
“好!看来你的确是翅膀长硬了,那你就自己看着办吧。不过我要告诉你,不管父亲怎么样对你,你绝不允许还手,否则……”
“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自有分寸!”
“哼!知道就好。”厉雪非常生气,站起来没有告别就往外走。
李娴并没有去睡,站在门外一直在认真地听着兄弟俩的谈话。她见到竟是这样的结果,心中更是气恼。没有理睬厉风,却去挽留厉雪。
厉雪恼怒地拂了一下手,道:
“不必去管他了,真正是不知好歹。我们且看着他将来能走出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来!”
厉雪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李娴见厉风非但没有听进去一句话,反把厉雪也得罪了,心中愈气。李娴也懒的再去管厉风,对着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睡觉去了。
厉风现在完全成了一个众叛亲离的人,他沮丧地低下头来,心中十分难过,如同刀绞。他偷偷地拭去眼角的一颗泪水,和衣倒在了床上……
第五章最后的岁月
爱与恨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为了避免与父亲的矛盾冲突升级,厉风按照当初的想法,保持沉默。厉严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不再和儿子有任何交流。厉严在看电视,厉风绝不去看一眼。厉风在一个房间里,厉严也绝不跨进去。厉风不小心忘了父亲的规矩,厉严也只是黑下脸来,什么也不说。虽然同处斗室,却形同陌路。双方都保持着克制。
这样的日子,对厉严来说,并不算十分难过。但是对于厉风,却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因为厉风是背负着不孝的罪名的,在众人看来,父亲不理睬儿子是天经地义的,而儿子不理睬父亲则是大逆不道的。所以,他无权沉默。他的沉默,别人认为是另一种形式的对抗。因而他的沉默,却引出众人对他的冷漠。
家中除了母亲,几乎没有几个人会和厉风多说几句话,每次厉雪和许姒到家里来看望父母,对厉风也是不理不睬。厉风不能和他们共处一室,只能一个人躲在自己的房子里,坐在黑暗中。忍受孤独的吞噬。一家人都在欢笑之中时,厉风却在角落里独自落泪。
厉风终于认识到,这世界上最伤人的武器,乃是冷漠。
在这样的环境下,厉风的心态在迅速地变异。他的心中,生发出了仇恨!他的胸襟变得越来越狭窄,对很多的事情不能容忍。恨在他心中蔓延、扩展。他越来越憎恨厉严,憎恨这个家庭中权力的主宰,乃至延伸到憎恨所有的强制性的、权威性的东西。恨至极点时,还想过要杀死父亲、毁灭世界!
但是,厉风毕竟不会走到那一步,他并不是一个茫然无知的人。在感性与理性的较量中,理性始终占据着上风。他最后将心中的怨恨化着了对自己的伤害——用刀片割破自己的手指,让流淌的鲜血保持着心态的平衡。厉风有较高的智慧,不断地用各种方式调整着自己的心境,始终保持着理智。
厉风没有改变自己,顽强地保持着特立独行。他也没有忘记自己当初离开学校时和朱为厚说过的——要用心地生活。他没有和那些待业青年到社会上去鬼混,只是一个人关在家里,继续琢磨着他的诗,他的书法。尽管家里没有一个人为他喝彩,尽管周围充满着不解与嘲讽,尽管那些稿子投出去以后便都泥牛入海了,但他依然没有放弃。这便是厉风,固执得让人失望、让人愤怒的厉风。
漫长的冬季仍在继续,气温也越来越低。厉风起了床,翻了下日历,见今天是大寒,距元旦也只有一个星期了。“陈默和童纯应该快放寒假了。”厉风想起了两个好友,喃喃自语道,“解语也快放假了,她现在过得好吗?”一晃半年过去了,厉风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厉风来到阳台上,望着苍白的天空发呆。
“怎么只穿了这么一点点衣服?自己不知道照顾自己吗?”李娴走进儿子的房间,没好气地对厉风说了句,将一件厚厚的毛衣扔在床上,转身就走。她似又想起来什么,又回过身来对厉风说道:“都说父子没有隔夜仇,可是你们这仇,一结就是半年。过去的事便算了,都不要再记在心上。今天是你父亲生日,你可一定要喊他。他始终是长辈,不可能先喊你的。”
厉风回过头来,道:
“我已经没有记恨他了,现在不说话,是怕又闹矛盾。”
“难道还要一辈子不说话吗?你今天一定要喊他,不管怎么样,他也生你养你一场!”
“您又来了,放心好了,我不会忘记端了他的饭碗十八年的。他年老体迈时,我会管他的。”
“哼,我们可没指望过你将来管我们,你能管好你自己,少给我们添麻烦,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都说时间能消磨一切,欢乐、创伤、悲痛、仇恨……的确,在厉严父子间的深刻的矛盾,在双方的克制下,没有继续演变、激化。尽管问题一个也没有解决,尽管他们之间谁也没有改变谁,但是曾有过的彼此伤害和怨恨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淡化了。
厉风的确不再记恨父亲了,厉严也慢慢地淡忘了往事。但是,任何一种感情一旦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要想再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却是永远不可能的。
厉严下班回来了,在这个冬天苍白的背景下,他显得有些苍老。他推开门,缓缓地走了进来,步履明显地比平时沉重。厉风望见父亲,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怜悯之情,一行热泪在眼内打滚。他听从了母亲的吩咐,走上前去,蚊子般嗡嗡叫了一声:
“爸爸!”
厉严走到房子中央,蓦然听到这一声久违的呼唤,情不自禁驻足不前了。他回过头来,望着儿子,眼圈顿时红了。厉严连忙点点头,低低地“哎”一声,应了儿子。
一缕冬日的暖阳从窗户的玻璃上穿射进来,室内的光线一下明亮起来。李娴望着这对战了又和,和了又战的冤家父子,紧绷的面容终于舒展开来,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