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市长下乡（上）

　　2019年12月1日，农历冬月初六。
　　太阳高挂在天空。它，就像哪位高明的画家，用心地在天幕上描绘出的一幅巨画，色彩掌控到了极致，没让乌云来遮挡，却让人能感觉到但又享受不到暖意。天色，灰蒙蒙的，那色调就像路边一闪而过的树皮，也像正在努力抗拒严寒、积攒力量，等待萌生新生命的树枝。
　　一辆黑色的荣威750，正行驶在齐岛市通向其所辖的滨阳市的公路上。是要欣赏沿途的景致，还是要分享车内两个人的兴奋？后排座椅靠左的车窗微微开了一道缝隙，车内两个人的对话断断续续地飘到了车窗外。
　　“这次到滨阳市跟上次您来当市长不同。这次你可是孤身一人，没有秘书，没有同事，而且您面对的有可能是年老、文化水平低、宗族观念强、谁也不让谁的一群人。您的这个选择很有挑战性啊！”并排靠右坐的一位中年男人首先开了口。
　　靠左坐的一位年龄略大些的儒雅男子，对这些问题显然早就深思熟虑。收下了中年男人的好意提醒，他不假思索地道：“聚起来一团火，分开都是星。这次我到滨阳市，到咱们七贤庄新村，肯定是要融入到这一群体，紧紧依靠群众，与他们拧成一股绳。在即将退休的最后几年，我选择下到最基层的农村任村书记，就是想让我前几年在任上的扶贫成果得到巩固；同时也要在这三年中探讨、摸索、调研，开创农民永不返贫、共同致富的长效之路！至于说选择下去做村书记，我还真没有考虑会遇到的困难。”
　　“农村人朴实，你对他们好他们会牢牢地记在心里、挂在嘴上，这是他们的可爱之处；而多少年来他们固定的生活方式、想法做法，又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这七贤庄新村需要一个优秀的带头人。”中年男人在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上拍了拍，“您即将挑在肩上的这挑担子不轻快啊！”
　　儒雅男子重重地点了下头：“我这次能来咱们七贤庄新村担任这个第一书记，是经过了报名、答辩、考察、体检、部长办公会、党组会、常委会等等，透过这些程序，足以看出市委对这支队伍的重视程度之高。我很明白，咱们的市委对我们这批人寄予了厚望；我们要去的地方，干部百姓应该也对我们抱着美好的期望。我不会辜负这些期望，这次来就是要来干事，要干成点事！”
　　缓缓地，黑色的荣威750在齐岛滨阳市七贤庄新村停住。
　　七贤庄新村，位于滨阳市的最东边，与昌阳搭交界，是2019年4月由东姑河庄一村、东姑河庄二村、东姑河庄三村、枣树林村、孙柯寨子、榛子沟村、店集村合并而来。七贤庄新村共1892户，5757人，下辖7个自然村，7个党支部，共有党员213人。
　　“张市长，咱们到了。”坐在右边的中年男人，再次与坐在身边的儒雅男人将手握在了一起，“作为滨阳市经济开发区的党工委书记，欢迎您再次到咱们滨阳市来工作！”
　　被称作“张市长”的儒雅男人，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党工委书记顾家成的手：“走，咱们一起下去看看。”踏在七贤庄新村的一块土地上，张市长拉着顾家成，“老顾，客气话我就不说了。这次，我到咱们七贤庄新村来担任这个第一书记，就是要扑下身子，踏踏实实地为咱七贤庄新村的老百姓干点实事。”见顾家成连连点头赞许，张市长摇着他的手笑道，“老顾，有件事儿我得纠正一下子：从现在开始，我不是市长了；这接下来的三年，我就是个村官，是咱七贤庄新村的驻村第一书记。认真说起来，在这三年里，我这个村书记还要受您这个开发区书记管辖哦。您可得大力地支持我的工作。”
　　滨阳市经济开发区党工委书记顾家成嘴里的这个张市长名叫张博源，在来七贤庄新村任职之前，是齐岛市扶贫协作工作办公室党组成员、二级巡视员。
　　2019年9月，齐岛市发出“求贤书”，面向全市优秀党员公开遴选200名村党组织书记，张博源积极报名。而这封“求贤书”一共吸引了2489人报名。最终，包括张博源在内的160名机关事业单位党员干部，以及40名退役军人、返乡创业人员等社会党员脱颖而出。他们被重点派往了西海岸新区、集善区、琅琊区、胶水市、滨阳市的软弱涣散村和经济薄弱村任党组织书记。
　　张博源同志曾经在胶水市担任镇党委书记，后来又调到滨阳市担任过分管农业的副市长，农村工作经验很是丰富，这次被组织委派到滨阳市七贤庄新村任第一书记。他也是这200名村党组织书记中唯一的正局级干部。
　　“好，那我就欢迎张书记！以后咱俩都是书记，官大官小，咱都是受咱们党组织委派来为咱们的党、为老百姓干事儿的服务员。”听了张博源的一席话，顾家成“哈哈”一笑，重新来了个“开场白”。他指点着眼前仍在“猫冬”的麦苗，“作为这片土地上的一个服务员，我是做梦都希望这七贤庄新村尽快地发展起来啊。不过，过去的十年，七贤庄新村的七个自然村，有的村子村书记走马灯似的换；有的村子书记倒是干了多少年，可却连他自己提拔起来的干部都不服气他，这让村子始终发展不起来。你这个新村书记肩上的担子不是一般地重啊。”顾家成再次将双手与张博源的双手握在了一起，“您放心，将来您有什么需要，只要我们开发区党工委能做到的，我们一定全力支持！”
　　“我可老早就等着您这句话了！”原来的张市长、新上任的七贤庄新村第一书记张博源，目视着蜿蜒通向远方的通村公路，“的确，以前当市长是帮人担担子，这以后啊，我这个新村第一书记就要自己直接担了。位置变了，很多东西肯定也会跟着变。这个，从报名参与咱齐岛市市政府公开遴选村党组书记的那天起，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踏上通向滨阳市这条路之前，我也下定了决心，未来的三年，我这个班长就踏踏实实地吃住在村子里，奋战在第一线，真真正正地做到：放下架子，不顾面子，扑下身子。讲真话，对于七贤庄新村这七个自然村，这些日子我是狠狠地做了一番功课，也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我相信，通过三年的建设与发展，这个村子不会让我失望，我也不会让这个村子失望！”
　　身为正局级干部，要从过去分配资源转变为争取资源，从过去被人“求”转变为去“求”人，这种变化真的不是一般大啊！可是，不进行这种角色意识的转换，怎么可能为最基层的老百姓做成点事？
　　顾家成的目光也转向了那条黄泥夯就的土路：“那张书记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扑下身子当地种，一心一意谋发展，谋党建，谋民生！真正通过党建引领，抓好切合村情的经济发展路子，抓好民生建设，让村民得到更多实惠，把党为人民服务的宗旨通过自己的亲力亲为落实到希望的大地上，体现到民心里。”张博源目光坚定，并不十分高大的身子里发出的话语却铿锵有力，“最重要的是为村里打造一个有战斗力的好班子！”
　　“对，大雁南飞看头雁。一个好的班子能让工作事半功倍；而农民兜里有钱了，什么事情也就好办了。”张书记这个“功课”做得好啊！顾家成打心眼里赞同。
　　张博源目光坚定：“走，咱们现在就去枣树林村的社区办公室，去会会现在村里的班子成员。”
　　
　　“顾书记好！”七贤庄新村七个自然村之一——枣树林村现任的党组书记赵成岳，紧紧地握着经济开发区党工委书记顾家成的手，略微有点局促地看向由顾家成陪同前来的老同志。
　　“赵书记好！”顾家成赶紧介绍，“这位是张博源张书记，曾经在咱们滨阳市当过主管农业的副市长，是正局级干部。在咱们齐岛市发出‘求贤书’后，他主动报名，要求下到最基层。接下来的三年，张书记就是咱们七贤庄新村的驻村第一书记……”
　　张博源朝赵成岳伸出右手，笑着道：“赵书记好！”然后转头朝顾家成笑道，“顾书记，好汉不提当年勇。那都是老黄历了，以后我就是一名驻村书记。”
　　“张书记好！早就盼着您来了！”赵成岳慌忙伸出双手，握住张博源伸出的大手，“没想到您提前来了，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平头，中等个，文质彬彬的长相；一身黑色的休闲服，一条普通的长裤，脚上蹬着一双运动鞋。微笑，颔首，握手；平易近人，干练利索，这是赵成岳见到张博源的第一印象。
　　一边握着手，赵成岳心里嘀咕：这年头，除了运动，应该很少有人穿运动鞋配衣裤了吧？不是大多数人都愿意穿皮鞋吗？便宜还是贵的不说，又不是下地干活，这穿着运动鞋……
　　后来，赵成岳跟张博源提出这点，张博源告诉他，穿运动鞋是为了下乡方便。赵成岳发现，博源书记可不是就这一双运动鞋，他在七贤庄新村任职的三年，他只要跟他在一块儿，总能发现他很少穿皮鞋，几乎每次就是穿运动鞋。
　　“为了不给大家添麻烦，我就由家成书记陪着提前来报到了。”张博源书记笑得爽朗又和蔼，“以后咱们就是一个班的‘同学’了，我这个‘班长’很想为咱们的七贤庄新村踏踏实实干点实事。但是，光有‘班长’是干不成事的，以后的工作还要咱们村里的各位村干部一起努力啊。”
　　赵成岳谦虚地说：“张书记，您是上面派下来的，水平高，您这一来我们就有主心骨了。您放心，我们枣树林村的党员干部一定遵守命令听指挥，您指哪我们打哪！”
　　“我现在不是到咱七贤庄新村了嘛，跟你一样高啊。”张博源“呵呵”一笑，“集众人之智，才能进一步拓宽工作思路。这个问题待会儿我还要在会上好好讲讲。”说着，他将话题一转，“不过，现在还真就有事需要赵书记帮忙。”
　　“张书记您太客气了。有用得着我的，您尽管吩咐！”赵成岳真诚地笑着说。
　　“今天还有别的安排吗？”张博源一笑，“如果没有，你拉着我在咱这七个村子里再到处转一转。顾书记，谢谢你一路相送，你看是咱们一起，还是你先回去忙工作？”
　　张博源说的这个“再”不是口误，在知道自己要被委派到七贤庄新村任书记时，他已经在那个星期天自己开车来七贤庄新村的七个自然村都转了一圈。不过，这会儿他并没有提这个话题。
　　“我自然是送佛送到西，等您跟村委们见过面再回去。”顾家成诚恳地建议道，“不过，张书记，您本来就提前到任了，今天还是先休息休息吧。”
　　赵成岳也是这样建议。
　　张博源开了个玩笑：“我今年已经五十七了，很快就到站了，要是还今天休息明天休息，那什么时候才开始干事？”
　　由赵成岳做司机，开发区党组书记顾家成作陪，张博源他们在七贤庄新村的七个自然村转了起来。
　　“赵书记，能联系上咱们这个管区的领导和这七个村的其他书记、主任吗？”一路观察、询问着七个村的风土人情，根据看到的实地设想着自己的计划，张博源问赵成岳。“咱们先开个见面会。”
　　“大部分都能联系上。”赵成岳回答道，“有个别联系不上的可以找人过去跑跑腿，反正都住得也不远。”
　　“那好，你联系一下，让他们半个小时以后都到社区办公室，咱一起见见面、开个会。”
　　
　　张博源和赵成岳估摸着时间，又在枣树林村的田间地头、街头巷尾转了能有二十分钟，和顾家成一起回到社区办公室。许是大家都想第一时间见见新书记吧，在规定的时间里，该到场的人员都到了。
　　顾家成书记郑重地做了介绍。必要的客套和互相介绍过后，管区领导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致辞，七个自然村的负责人相继介绍了各自村子里的情况。
　　透过现象看本质。虽然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过程，张博源书记再次验证了自己先前所做的功课：其一，这七个村子在整个经济开发区里比较薄弱；其二，七个自然村，除了两个村儿是书记、主任一人兼着以外，其他的五个村儿都是书记、主任单设；其三，书记、主任单设的那几个村，整个开会期间，本来应该是工作搭档的他们，却全程无交流、无接触，甚至有一个村的书记、主任在本该讨论时，二人不但相互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白眼，还口吐了哼哈二将的“台词”。
　　这能说明什么？班子不团结，至少是不太团结。一个不团结的班子怎么能做到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两个各自别着心眼儿、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的人，对于上级安排的工作，怎么能做到令行如流、如臂使指？
　　听着管区领导、各位书记主任的发言，用心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在座各位的表情动作，在或真心或假意的欢迎讲话的掌声落下后，张博源开始了走马上任之后的第一次讲话：
　　“首先，感谢组织的信任，通过了一系列程序，委派我来咱们七贤庄新村做这第一任党组书记；也感谢开发区工党委顾家成书记的亲自相送。
　　“我是农民的儿子，在农村出生长大，在胶水市干过两个镇的党委书记，在咱们滨阳市干过多年分管农业的副市长。这农村的农业、农民工作你们是行家里手，但我也不是生瓜蛋子。而在来咱们七贤庄新村正式上任之前，我也踏踏实实地对咱们七个自然村的情况做了一番调查研究。当然，这个还只是理论，是‘纸上谈兵’。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把它计划为我的集中调研时间。我要深入到咱们每个村庄、每一户了解情况，拜咱们群众为师，根据咱们村子的具体情况补充、调整、决策。
　　“还是先说说这些年我的一点工作经验。我认为，实现乡村振兴、农业增收，带动农民致富，增加农民收入，这是我们要首抓的大事。我们都知道，要做好这一点，首先要有一批能干事、会干事、能够干成事的好干部。我们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村干部，是党员，那么，我想问一下各位：我们的这个干部是干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当这个干部？我们又怎样才能成为能够干成事的好干部？”张博源环视了一圈在座的村委骨干，见他们有的人跃跃欲试，有的低头不语，有点托腮沉思……他没有要求他们发言，继续道，“要我说，我们干部首要的就是讲政治，听党话，跟党走，做好上级布置的、自己份内的各项工作；而要做到这些，这就要求党员干部要加强纪律性，严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则。其次，我们要讲团结，我们村庄干部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要取长补短、齐心协力。”
　　会场里再次响起了掌声，张博源表示了感谢。
　　待掌声停止，张博源继续道：“我给我自己也提了一个要求：做一个合格的任职书记，以农村振兴为总抓手，牢牢把握产业振兴、人才振兴、生态振兴、文化振兴和组织振兴这五个振兴。我把这些又归纳总结了一下，给他们起了一个名字，叫‘六子登科’。那么，这个六子登科具体是什么意思呢？我认为：
　　“一是班子建设。也就是党的建设，选好、培强支部一班人。尽管现在我来任第一书记，但我总是要离开的，而只有培养本土能人才是长久之计。所以，选培基层优秀党员干部是首要之事。我们要把‘三会一课’、党的组织生活坚持好，增强党性观念，严肃党的纪律，密切同群众的联系。
　　“二是选准路子。一个村有一个村的情况，只有选准符合村情的经济发展路子，才能行得远、走得通，也才能够让农民富起来。咱们绝不能搞形式，搞劳民伤财的事，要充分尊重农民的意见，把群众的智慧发挥出来，调动起来。
　　“三是园子。也就是产业。产业兴，才能百姓富。把招商引资项目、增加村集体收入作为重点工作，加快发展步伐是工作的重中之重。
　　“四是法子。也就是制度，让有利于村庄发展的制度上墙，也要让一些不利于发展、老百姓意见大的制度下墙；定好、能用孝道文化、村规民约等等。制度一旦形成，我们就要用制度来调动积极性，建设好家风，抓好村风，兴好民风。
　　“五是牌子。品牌就是生产力，品牌的核心是品质。围绕本地特点，打造叫得响、立得住的品牌，充分做好宣传工作，扩大影响，增加效益。将来让优质农产品进城，吸引城市资本下乡。
　　“六是袋子。说一千道一万，农民增收是关键。通过一系列的措施，目的还是要把集体增收、农民增收落到实处，让农民得到实实在在的收益才是硬道理。”
　　这个“六子登科”的提法一细化，七贤庄新村社区办公室里立马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先前不管是真服气还是抱着观望态度，甚至是心里还有些想法的，此刻都是从心里发出感叹：厉害！有想法！！有水平！！！
　　待经久不息的掌声终于告一段落，张博源书记对办公室里的班子成员们团团行了一个抱拳礼：“在这里，我也向大家表个态。我今年57了，在咱们七贤庄新村三年任职期满，我也就60岁了，到了退休的年龄。这个不存在我是来镀金，或者是别的说法。作为上级委派来的、咱七贤庄新村的第一书记，我会谨记自己的职责，做到在位不缺位，该我尽职的，我一定拿出十二分的努力，扎扎实实不求回报，不思所得，只为咱们的七贤庄新村干点事；我会谨守自己的本分，坚持不为难、不添乱，不增加咱们村子的负担，做到到位但不越位，既不当看客，更不搞长臂管理，给咱们各自然村称职的领导们发挥能力的空间；这往后的三年里，我就吃住在村里，与咱们党员干部，与咱们普通群众一起，把咱们的七贤庄新村发展起来，咱们大家一道勠力同心，打赢……”
　　
　　“让我们进去！我们要见龚伟辉！”
　　“龚伟辉，你出来！我们干活了，你凭什么不给我们签字发工资？！”
　　张博源就职演说还未结束，办公室外面传来了纷纷扬扬、一声高过一声的吵嚷，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外，甚至传来要新书记做主的声音。
　　张博源中断讲话，对党员村干部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社区办公室的院内是一帮子妇女，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年轻的、年纪大些的都有。她们吵吵嚷嚷，指指划划，仿佛要找人吵架一般。
　　很快，出去了解情况的赵成岳回到张博源身边。
　　这帮子人是七贤庄新村的家庭妇女，她们是来“告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