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茶（七）

如玉做了新娘了，新郎却不是我（长篇小说《山茶花》之七）


　　如玉快满十九了，不断地有人来提亲。她一个也不愿意见，一个也看不上。在她眼里，谁能赶得上她的成材阿哥呢？那可是从小与她青梅竹马的阿哥啊！那可是从小就宠爱着她牵挂着她的阿哥啊！有多少个白日黑夜她都在想着她啊！有多少个黑夜白日他都在牵挂着她啊！
　　然而，她的阿哥成了大学生了，成了城里人了！这原来本是她最盼望的事情啊，现在想起来却叫她钻心难受。她的阿哥上天了，而她却成为了一个农家女、一个真正的村姑，一个永远只能生活在农村、与泥巴庄稼打交道的女人，她没有成为七仙女，阿哥却不再是放牛郎了。他们中间也隔着一条天河银河了。他们注定要分离一生，永远分离一生了。
　　她常常会望着自己家院里或者山坡上的一树树山茶花伤心出神。夜已经深了。云南的冬夜还是很冷凉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瑟瑟发抖。
　　“如玉，夜深了，去睡吧！”阿妈已经催了她好几次了。
　　“阿妈，你先睡吧！我睡不着，再看一会儿山茶花，开得正好看呢！”她哪里能睡得着呢？哪里是在看山茶花呢？
　　山茶花开放的时候，应该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啊！这个时候，她和阿哥常常快乐地在山路上说话，常常快乐地爬上山坡去擗山茶花的呀！拿回来，两人都忙着找瓶子找罐子插山茶花的呀！
　　“如玉，我来吧！”
　　“好的，哥，你来插，我来给它们浇水！”
　　那时，她的心多像一朵含苞欲放的山茶花，在美丽的阳光中，在阿哥和自己的笑声中，在阿哥的含情脉脉中彻底绽开了！那时她的心里多幸福啊！
　　从小他们就一起采山茶花呢。那时很盼望过年啊，每年彝族年前夕，和腊月二十左右，也就是这个季节了，他们都要迫不及待地相约上山采扦青松毛，拿回来焐酿甜酒酿，垫松毛席。如玉背着小花篮，成材哥背着大一点的花篮，相跟着其他小伙伴上山采扦青松毛，也采摘山茶花。
　　现在他们都长大了，长大了，本来应该离阿哥娶他，她嫁给阿哥，做阿哥的新娘子的时候近了，但是现在阿哥离她却越来越远了，她够不着抓住他了。她不能再做他的新娘了，永远不可能了。她盼望着阿哥掀起她的红盖头来的那一个日子，暗暗地盼望了多少年多少个日子啊！现在，这一切好象统统与她无关了。
　　露重霜浓了。无力地爬上床去，衣服也懒得脱，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村前村后的林子里，猫头鹰在睡梦中可怕地哼哼，不久此起彼伏的公鸡啼明声就传来了。
　　她沉沉睡了一会儿，就起来了。头也懒得好好梳。其实自从阿哥远离后，她就懒得梳头了。古话“女为悦己者容”，就是女子是为喜欢自己的男子而收拾打扮的。那么她现在还精心打扮给谁看呢？以前阿哥在，她对待收拾自己的秀发是多么认真啊！每天都要早早起床，对着镜子翻来覆去梳理很久呢。
　　那么多人来提亲，她甚至都懒得见人家，冷冷地对待人家，好象故意要把人家气走赶走似的。没有人怪她，也没有人强迫她，阿妈、阿爸、老爹和妹妹都明白她心里难受。被她拒绝和暗暗赶走了多少的好家庭的好小伙子啊，不少人家条件很不错的。
　　慢慢的，都知道她的难求了，来求亲的人就少得多了。
　　阿哥倒是回来过几次了，寒假暑假都回来的，也来看她，也深情地对她，甚至也还给她采摘和擗山茶花，有时还照样给她插一朵进头发，但是，她感觉，他们已经不像以前一样和谐融洽了，不象以前一样开心幸福了。
　　过年过节，她也还到他们家去，给干老爹和干爹干妈祝福，给成材哥的妹妹成淑说说话，但是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无话不说了。农忙时节，或者阿哥家有事情，她也还陪这爹妈过去阿哥家帮忙，但是也只是徒增伤心了。
　　成材回家来，年节时当然也来她家问候和祝福，也来帮着她们家忙碌，但是他也很痛苦。如玉阿妹对她不像以前了，他想努力找回以前他们之间的那种融洽那种默契那种开心幸福，但是也只是徒劳了。
　　在云南大学的时候，见他垫着一个绣着一对戏水鸳鸯鸟的枕头，他很珍爱，格致也很喜欢，问他谁送的，他告诉她，是妹妹送的。她不知道，这个妹妹，不是一般意义的妹妹，也不是一位一般的妹妹，而是一位漂亮聪慧的小情人小阿妹。
　　现在，他们为什么不能像枕头上那一对鸳鸯鸟一样亲密相处和谐融洽了呢？
　　她无法跟任何人说她心里的痛苦，只好一个人把黄连水一般的苦自己一口口暗暗咽下。他也是无法跟任何人说他心里的痛苦，也只好一个人把黄连水一般的苦自己一口口暗暗吞下。
　　他大学毕业前那一年，如玉答应了一个小伙子的求婚，条件是要人家做上门女婿，她要在家里照顾自己年迈的老爹和爹妈。很不错的一个小伙子，长得比成材高大，也英俊，但是赶不上成材。他是一个外乡人，不知道如玉与成材的感人恋情，能追求到如玉那么一个美丽娴熟纯洁善良的姑娘做新娘，他感到很幸福。
　　之所以要赶在成材毕业前夕结婚，并不是因为如玉觉得自己大了，不是因为孤独寂寞，更不是家里逼迫她，而是她考虑要尽早断了成材阿哥的念头，不再想着她，好找一位能帮助他，叫他事业成功的城市姑娘。
　　这美丽善良的姑娘啊，如果满山的石头有知觉，也会为她的善良而感动的吧！如果满山的山茶花有知觉，也会为她的美丽她的善良自愧不如的吧！
　　就这样，如玉做新娘了，但是新郎不是她朝思暮想一直爱恋的成材阿哥。
　　如意家的院子里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忙忙碌碌，正在为明天的婚礼做准备。
　　整个婚宴，为期前后四天，昨天晚上已经开过筹备会，安排了今天的准备工作。婚宴的“总理”是如玉的一位堂叔叔，也就是村长来担任。已经派人去请来了“老厨官”。除了主人，这两个人是婚宴的主要负责人。还有一个“茶官”，却不是主要的人物。
　　主人一家忙着迎来送往，招呼客人，与客人寒暄交流，整个婚宴期间的大小事务，就都由“总理”按主人家的意思或者说“旨意”去组织安排处理，他管理着除了他自己以外包括“老厨官”和“茶官”等一切来帮忙的人。婚礼的主持人、证婚人一般来说也就是这位“总理”自己充任。他安排人员工作，调配人员工种，监管帮忙人员的工作情况。有时他要委婉地甚至直接地批评那些不认真出力帮忙做事的人，所以可能会得罪人，所以这一重要职务得由在村里有威望的村长族长或者是其他德高望重的人物来担任。
　　当然，他这个“总理”只是临时“组阁”，事情过了，也就要等到下次村寨里另外的人家再办红白喜事，他才能再次“组阁”。
　　这个“厨官”虽然也带个“官”字，但是往往不是来白帮忙的村人亲朋，而是主人家花高价请来的外乡人，所以他事实上往往不受也不服“总理”“节制”，厨房里的事情基本上由他说了算。在厨房打下手的本村小厨师，得听这“厨官”指挥。
　　“厨官”前定然要加上这个“老”字，可见是得由一位长者、一位有德之人担任，当然也可见农民们对他的敬重，认为他是有德之人，有才之人。
　　独有这“茶官”，虽然也带个“官”字，但是却并无“官”的权利，他得像其他帮忙的人一样，热情地为客人服务，对客人往往陪着笑脸，替主人家担待，大多由一位规矩礼貌的半大小子担任。他提着大茶壶，茶壶里有生姜、红塘和纱布包着的一包茶叶，把火炉上滚沸的开水注入，就端着茶盘，托着些杯子，一席席、一处处去给客人敬茶。整个宴席上，整个正客那天，主人家院子里，哪里的客人口渴了，都可以喊他，或者纯粹想跟他开玩笑：“喂，茶官，倒杯茶来！”客气些的加个请字。这哪里是官，分明是仆役嘛！但是，谁也不会认真，照样认真给客人敬茶，或者照样这样喊他倒茶，反正就是那么回事情。
　　当然，叫他“茶官”，也可见楚雄大象山区人对他这工作的重视，这工作看似不重要，其实很重要。当然了，客人们远道而来，口渴难当，而那么多人，不可能自己找水喝，茶官戴着顶白帽子，有的也不戴，提着个大茶壶，很醒目，谁都可以叫他倒茶，他自己还得很主动，见有客人刚刚远道而来，得赶快迎上去，敬上一杯热腾腾的姜糖茶。如果是冷天，一杯这样的暖暖的茶慢慢吃下去，风尘仆仆的、劳累的客人感觉全身暖和，感觉到了主人家的温情盛意。如果是在炎热的季节，一杯这样的暖暖的茶慢慢吃下去，心里却很凉爽，暑气顿销，口渴顿解，客人感到了喜事的气氛。
　　总之，整个婚宴的质量，这三个人关系重大，所以都以官职来命名。
　　“总理”问清楚主人下了多少帖子，本村下了多少帖子，外村下了多少帖子，总理就得计划宴席的桌数，计划杀猪几头，杀鸡鸭多少只，买菜蔬多少，安排多少人去扦青松毛，安排多少人去接远客，安排多少人去买干菜，安排多少人去租碗筷，安排多少人去租铺盖。
　　于是，安排五个男人杀猪宰羊等等。大猪杀两头，羊六只，鸡三十六只，鸭子、鹅各各按桌数需要量宰杀。
　　安排十六个人去接远道的客人，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每个方向派出两组，每组两个人，去接远客的人今天晚上就得把人家接来，住在主人家，人家才能赶上明天中午的婚礼。有的远客为了减轻主人家租铺盖的负担，会自己带来铺盖，这就得去接客的帮忙人帮助着拿回来。有的远客为了减轻主人家的负担，会给主人家送上一担蔬菜或者豆子米面，这也得去接客的帮忙人帮助着拿回来。
　　一般的远客，也跟本村客人一样，自己带上一两升米来。如今不缺粮食了，这礼节和习惯还照样保持着。
　　现在交通方便了，远道的客人，往往骑摩托或者单车来，或者相约着坐着手扶拖拉机、农用车来，但是礼节上，还是得派人去接远客。晚上远客大多也就可以回去。不回去的，一般也不带铺盖了。至于要带来的蔬菜等等，当然也就自己带在车上。
　　安排十五个人上山扦采青松毛（松针），因为找不到那么多桌子板凳，而且桌子板凳太占地方，垫松毛席可以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青松毛还新鲜清香，可以营造出浓烈浪漫的节日喜庆气氛。
　　安排十五个人进城采买干菜，主要是海带、笋子、木耳等等。
　　安排二十个年轻清秀的女子洗菜洗碗，摆碗上菜。她们为客人认真服务，但是不用像茶官那样恭恭敬敬，她们不卑不亢，但是事情繁杂，照样像茶官那样辛苦。
　　安排八个人去租碗筷，都得自己小心担回来，因为碗筷没法用单车拉，怕摔烂，当然现在大多已经是开拖拉机去租。
　　安排十个人去租铺盖，以前也是用扁担担回来，现在一般都用拖拉机拉。
　　晚上，就在主人家楼上铺洒上松毛或者垫上稻草，给客人挨个搭地铺。大体分分男女，男一边，女一边，大家合衣而卧。
　　这是正婚正客那天了。太内刚亮，如玉被动地接受着姐妹们为她收拾打扮，然后簇拥着她去“迎娶”新郎。
　　八点钟，“总理”安排他组织的娶亲队出发。放鞭炮。一行农用车拖拉机披红挂彩出发，一个个笑容满面大声说话，把快乐喜悦在一个个乡村里传播。
　　到了男方的村庄，于是有人按“总理”的安排再次放鞭炮，进家，匆匆吃饭。等到彩礼嫁妆等东西搬运处理停当，太阳已经高升，于是再次上车，车当然还是那几辆农用车，外加几辆手扶拖拉机，外家几辆摩托，照样披红挂彩，得胜而归。
　　于是娶亲队载着娶来的新郎和“嫁妆”回村。
　　正午时分，“新娘子”，由于是如玉招赘姑爷，其实是新郎，已经接进家。
　　如果是男子娶媳妇，当然新娘子得盖上红盖头，胸前挂着一把锁，锁定芳心，挂着镜子一面，图个“进子（生子）”的吉祥意思。到村口或者路口就得下轿或者下车，走上铺了青松毛又铺了洁白席子的路。
　　现在是娶回一个新姑爷，一个大男人，这一切当然统统免了。
　　此时，新郎新娘两方面的家人长辈，已经在装饰一新的堂屋里，围着八仙桌就座，于是主婚人高声宣布：
　　“咳！咳！咳！我宣布，新娘子张如玉与新姑爷王有福的婚礼，现在开始，我作为主婚人和证婚人，下面，我把他们的结婚证书读一下……”
　　大家嘿嘿一笑，继而专心听他念结婚证书和主持婚礼。由于他停顿不当，眼睛老花，看不清楚，把证书拿远又拿近，于是大家又嘿嘿地笑了几回。
　　“下面是拜堂了啊！新郎新郎请准备好啊！一拜祖宗！”
　　于是，有长辈女人把燃着的香递给他们，让他们插进供桌上的香炉里。如玉注意到，是谁在香炉旁边的花瓶里插了一束美丽鲜艳的山茶花。大概是派上山去采扦青松毛的姑娘小伙子顺手擗回来的。又是一年山茶花开放的时节了，如玉的心思又飞回到往事中去了。
　　然后给他们在供桌前垫好垫子，于是她木偶一般按照人们的要求拜了祖宗。
　　“二拜长辈！”
　　于是有人扶着她，和新郎一起，拜了老爹，再拜爹妈，再拜新郎家陪着来的长辈。主要长辈都在供桌旁边或者八仙桌上首的太师椅上就坐。
　　“夫妻对拜！”
　　“哎！哎！新郎新娘相向啊！各自上前一步啊！好！就这样，夫妻对拜！”
　　由于站得太近，他们两人的头砰的一声碰在了一起，碰得生疼。大家哈哈地笑。如玉很疼、很害羞、很难受，而新郎却是在很幸福地笑。
　　“下面是喝交杯酒！”
　　长辈女人或者本家嫂子提着小酒壶，端着茶盘和小酒杯，给他们斟酒，然后递给他们。
　　小伙子们跟他们开玩笑，多事的一位一定要叫他们标准地交叉着受臂喝酒。这才作罢。
　　接着就是双方父母长辈讲话，无非是些祝福新人和希望他们尊老爱幼夫妻要恩爱之类的话。
　　如玉心不在焉，全无心思听这些，好像是参加别人的婚礼，这些事情都与自己无关一样。
　　接着还要给入席的客人敬酒。如玉是长孙女，家里很重视，该请的客人，都请来了，本村寨人家全部请到。下了一两百个喜帖，计划每顿摆一百席。
　　乡下人家做客，大多是每家大人小孩来三四个甚至全家到。农家生活忙碌又单调，图企借此机会出外来走走，放松放松，散散心，与亲朋好友见个面。不是这种机会，还真不容易见到那么多亲朋好友。本村寨的人家，除了已经来帮忙的以外，当然是全体来做客，也借机休息两天。有的也照样该做活计就去做活计，只在吃饭时赶来。
　　院子不大，每行只能摆二三十席宴席，所以，宴席要摆三四行。一行吃罢，撤洗碗筷，再摆第二行宴席。新郎新娘每行都得挨席去敬喜酒，虽然是甜甜的红酒，小小的酒杯，不会醉，但是要两人一起端着盘子，托着酒杯一席席挨个敬到，特别是长辈和成年人，不能敬忘了一个，这样就很累，何况如玉自从成材阿哥考取大学之后就没有睡过一夜好觉，此时又心如刀搅？
　　但是再累再难受，这一夜，如玉还是做了别人的新娘，成了别人的女人了。她心里却还是对成材阿哥念念不忘。
　　一个星期以后，成材收到了他妹妹给他的信，才知道如玉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他没有去上课，一个人跑到翠湖边的小酒馆里喝干了一瓶酒。他喜欢这里，因为酒馆外，有一株小小的山茶花，不为人注意，但是他早已经注意到了。看见它，他就想着见到了家乡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和山茶花丛中的如玉。他一边喝，一边想着这么些年他与如玉一起经历的快乐时光。多少的幸福往事浮上心来，他一时笑，一时哭。
　　小酒馆里的客人们都在笑他，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见他这样自言自语，又是哭又是笑的，不是以为他是疯子，就是猜到他失恋了。偌大的昆明，那么多的痴情小青年，为失恋而疯疯傻傻的事情，大家见得多了。
　　他想，现在如玉做了新娘了，新郎却不是我，她是做了别人的新娘了。他万箭穿心地痛。他想着自己就是那新郎，在山茶花丛中拥着如玉，举行婚礼了。他想象着如玉被那个不知道名字的新郎如何拥抱。
　　等到夜深了，小酒馆客人散尽，格致费了很大劲，才找到他，他已经烂醉如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