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

　　１、彝山出了第一朵“大鸡纵”李成材
　　李家寨，坐落在大象山上。大象山很像一头向西而卧的大象，李家寨正好坐落在大象向前倾斜伏下的脊背偏脖颈处，大象伏下的头、鼻子，还有两边向西向前延伸出去的两条长腿都很逼真，甚至大象头两边的大耳朵都很像。因此远近各村寨的人都叫此山为大象山，甚至可以说大象山在楚雄州都很有名气。
　　当然，这也是因为大象山一带多美丽的山茶花。滇中楚雄州多山，山多秀丽，冬末春初，山上就多开满火红的山茶花，杜鹃花。滇中楚雄茶花驰名中外，楚雄的名茶花古茶花很多。名茶花如野生楚雄茶、鹿城春、紫焰、胭脂、国楣、色奔、紫溪、东林、泽荷、楚蝶、彝山表妹、石桑春色、紫頂蓮，在大象山一带就很多。
　　李家寨就是躺在山茶花丛中的一个彝族山寨。十几年前的秋天，李家寨的彝族小伙子李成才考上了云南大学。这个消息传回当时的彝族山寨，对这几个躺在滇中山沟沟里的小村庄的震动，无异于一个国际大新闻对如今的楚雄城的震动。
　　李成才的堂哥，村长李成林，当时正在烤烟地里采摘烤烟叶子，看见李成材骑着单车从山外边回来。等到李成材推着单车爬上山坡来，见他一脸兴奋激动的样子，手里紧紧捏着个大大的、印有大大红字的牛皮纸信封，李成林就跟他搭话:
　　“兄弟，进城去干什么呀？有什么喜事？是不是考取学校了？”
　　“哥，我考取云南大学了。”
　　李成林兴奋地赶快从路边的山坡烤烟地里走出来，一边与他堂弟搭话，一边在路边的溪水里洗了又洗手，然后又在路边的青草和裤子上擦了又擦手上的水，就站在山路上，把云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小心地接过来，看了又看。
　　这个中年的彝家汉子，激动地反复表达着对堂弟的祝贺和为他激动兴奋的情怀。
　　在九十年代初期，十八九年前，大象山一带，这还是第一次出了本科大学生。第一次有人考取省城昆明的大学，这是远近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彝族村寨的喜事和骄傲。
　　真的是山沟沟里飞出了金凤凰，闭塞落后的大象山彝家寨的小伙子考取了云南省最高学府，不容易。大象山彝家人终于有了自己的状元郎、“大鸡纵”，谁不激动呢？
　　滇中楚雄多生长野生食用菌，常见的如鸡纵、干巴菌、牛肝菌、香喷头、青头菌等等。每年雨季来临，漫山遍野，林中树下，草丛中，山路边，一夜之间，就会大量生长出精灵一般可爱的野生食用菌，其中尤其是鸡纵味道鲜美，而且它的生长几乎等于神话，很神秘独特，是黄蚂蚁在地底下用生命和心血培育而出，十分难得。
　　楚雄的彝族爱用“大鸡纵”来比喻难得的人才。
　　李成才去市教育局拿高考分数单和大学录取通知书，教育局招生办主任，也是大象山一带人的杨主任就不禁夸他说：“不错嘛，小伙子！你是我们那条河里第一个考取大学的人。”接着他又补充说，“是我们那条河里从解放以来甚至可以说从古以来考上的第一个本科大学生。”
　　李成才回到寨子里，从此以后，寨子里的人就总是用敬佩的或者嫉妒的眼光看他，指点着他，议论着他，“大鸡纵……大鸡纵……”的羡慕议论声就总是不绝于耳。
　　
　　２、彝家寨端公李阴阳一家
　　
　　李成材刚进大门，就见到老爹正在院子里伺弄大茶花。此时，茶花早已经打起了小小的骨朵，有的骨朵已经不小，李阴阳正在用小锄头小心地刨开院子里的一株株古茶花根，给茶花施肥。肥料是拌和了大量腐殖土的羊粪。羊每天上山啃吃百草，羊粪很疏松，而且富含各种养分。把羊粪捶细，拌和上一大半腐殖土，用来培在山茶花根部，茶花长得肥壮，骨朵打得硕大，开出的花朵也就硕大。
　　李阴阳不用化肥来浇灌山茶花，更不把干的化肥直接培埋在山茶花根附近，那样会烧死山茶花。李阴阳家世代种植茶花，祖祖辈辈是大象山百十里方圆范围内种植山茶花的高手，现在，在沙溪河流域十几个彝家寨中，种植茶花，没有谁水平能超过李阴阳。
　　李家院落是两进。下边一进是四间土墙大瓦房，老房子，三十年前李阴阳所建，现在只放杂物了。后边傍山一进是六间砖墙大瓦房，两边还有耳房厢房，很大的院子，都铺了水泥地板，是成材爹李青前两年才建设的。下院坝也很大，泥地，主要就是种植山茶花，一进大门，除了通往上院坝的一条路以外，路两边都密密麻麻种植着各种各样的山茶花，大概有数千株，有大理茶、狮子头、血玛瑙、童子面、楚雄茶、鹿城春、楚蝶、紫溪、东林茶、泽荷、紫焰、色奔、国楣、胭脂。
　　李阴阳见孙子急急忙忙兴奋地往家奔，一进门，嘴里就直呼“阿妈”，于是问：“老大，有什么急事情，这么急急忙忙的？”成材在家族里是长子长孙，所以老人和其他长辈都这么叫他。
　　“老爹，我考取大学了！”成材没有停下脚步，把自行车急忙推进上院坝，放好车，就叫着“阿妈”往屋里奔。
　　阿妈正在厢房里和阿妹一起拴绑采摘回来的烤烟叶子，满手的青黑烟油，听见说成材考取大学了，她俩已经兴奋激动的急忙放下手里的烟竿烟叶，奔出屋外来。
　　母子三人站在院子里，把云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
　　“哥，祝贺你！”妹妹成淑正在初中二年级，很羡慕哥哥，暗暗下定决心也要考取云南大学。
　　老倌李阴阳虽然不好显出这样高兴激动的样子，心里也很兴奋幸福，苍黑的老脸上露出了褶皱掩盖不住的笑意。
　　他认为，这得力于自己家的祖坟选得好，祖宗保佑呢。
　　李阴阳家世代做端公，李阴阳不知道自己家已经在这一带做了多少代端公，不过却知道自己的老祖老爹和爹都是做端公的。端公，乡亲们也叫他们阴阳先生，其实就是主管为远近各村寨乡亲包括彝胞和汉人踏勘和选择风水宝地的事情，为死人踏勘选择阴宅地，为活人踏勘选择阳宅地，也就是专门为人家踏勘挑选埋死人和建盖新房子的风水宝地。
　　阴阳宅地选择的好坏，据说关乎到家运。选择好了，人丁兴旺，家族发达，甚至可以出贵人，出读书成功的人，经商发财的人，官运亨通的人；选择不好，则家道衰落，人丁不兴旺。如此，可以说，在这一条河边的彝族山寨，李阴阳家世代决定着每一个家庭的兴衰成败，李家就有了除官府和土司头人以外的至高地位和威望。
　　但是，很怪，至今为止，李家还没有人考取较高功名，状元，进士，举人，秀才，都没有。当然，祖祖辈辈都培养子孙做端公，没有往科举功名路上想。
　　李阴阳也很担心自己的学问失传，没有人继承祖宗家业和学问，也曾很想把自己的学问传授给自己的儿子。但是现在毕竟是新时代了，儿子当兵回来后，就留在楚雄城里做了国家干部。后来他从新看到了希望，希望孙子李成材继承他的衣钵学问。但是现在孙子又对读书那么感兴趣，而且已经考取了云南大学。
　　老人心里是又喜又忧，孙子以后可能就前途无量甚至不回村来生活了，那么老人自己百年之后，谁来为乡亲们选择风水宝地呢？
　　老人自己的阴宅坟地，老人自己早就踏勘选择好了，都踏勘过千万遍了，很多老伙伴的坟地，他也早就替人家踏勘好了，可是后辈的坟地呢？谁来踏勘呢？
　　李家因为精通风水堪舆学问，在数十百里范围内的彝家寨汉家村被视为大知识分子家庭甚至半神半仙的神秘家庭，老人很珍惜这一点。
　　“不过，出个大学生子孙不是更光宗耀祖吗？”老人心里这么一想，又高兴起来，于是，也放下手里给山茶花施肥的事情，向上院坝走去。
　　
　　３、市烟草公司书记、副经理李青（成材爹）
　　
　　成材爹在城里上班，周末才回到家。他初中毕业后，因文革而辍学在家，之后验上兵，在部队提了干，回来后在公社工作，由公社书记调任市烟草公司书记、副经理，担任至今。
　　儿子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先到烟草公司给他说了。儿子考取大学，也使这个彝族汉子很高兴，彝族聚居的大象山区，交通不便，教育落后，难得出个成器的读书人。
　　晚上，一家人围着火塘说话，都为成材考取云南大学高兴。
　　经过商量，最后成材爹决定：
　　“就在八月二十日办宴席为儿子庆贺吧，因为云南大学二十八日开学，得有几天时间准备！”
　　成材本想跟爹妈说，不用那样大张旗鼓庆贺了，因为阿芳妹子没有考取，怕刺激她，使她伤心，但是考虑到爹妈的心情，好不容易把儿子供出来了，而且彝家山区出个大学生确实不容易，怎么能不好好庆贺一翻呢，于是他压下了心里的话。
　　从第二天开始，成材爹就骑着单车到远近各个村寨给亲戚朋友报喜，并且邀请人家二十日来家里喝喜酒。
　　成材说：“爹，阿芳妹子和如玉妹子家，就让我去邀请吧？”
　　“啊，好吧！一定要把你两个老干爹全家都邀请来啊！”
　　第二天，成材也就骑上单车到对山、水库对面的张家寨如玉家和沙溪河下游的阿家寨去了。
　　
　　４、彝家山区的校长张兴礼
　　
　　张兴礼老人早已经退休，退休前是彝山小学的负责人，从解放初期小学校建设成，他就在小学校当老师，可以说是小学校的元老，沙溪河两岸村寨，两三辈的彝家人，很多都是他的学生，包括成材爹妈一辈和成材兄妹一辈。
　　老人和老端公李阴阳是莫逆之交，两人都是彝族聚居的沙溪河流域的老知识分子，相互敬重，而且结成亲戚。成材爹拜继张兴礼老人，如玉爹也拜继成材他老爹老端公。
　　如玉和阿芳也拜继成材爹，成材则同时拜继如玉爹和阿芳爹。
　　张兴礼老人退休后，闲不住，就帮助家里放牧牛羊，养着两头母牛和一头小牛，还有两头大牯子，都是黄牛，羊有五六十只，都是山羊。
　　成材进门的时候，正是早上十点来钟，老人对着酒葫芦喝了几口酒，又把酒葫芦挂到墙上，从火塘里刨出两个烧洋芋拿上，就开始放牛放羊了。黄牛和山羊在圈里关了一夜，很饥饿也很憋得慌，纷纷急切地从矮矮的瓦房圈里纵出来。
　　“老爹，你好！”
　　“哦！是成材回来了。听说你考取云南大学了，可把老爹我高兴死了，我干孙子真是不错的小伙子！快，快，进家，叫你干妈给你煮鸡蛋挂面！你妹妹也在家呢。”
　　如玉爹妈都是彝家山寨罕见的老牌高中毕业生，文革前夕毕业于楚雄一中，由于当时国事复杂，社会混乱，就被张兴礼老人叫回家来，没出去参加工作，从此一生务农。虽然如此，他们却都不像一般的、没有文化的彝家中年人，他们都皮肤白净，这是彝家人中罕见的，也都气质温文尔雅，透出一股书卷气。他们对干儿子成材都不错，一直把他视为准女婿，一心想把如玉嫁给他，或者把他招赘进来做女婿。
　　如玉和妈正在厨房里煮早点，打算吃过早点就下地去采摘烤烟。她们一听成材来了，早激动地迎了出来。
　　如玉妈曾经是一个很漂亮的彝家女子，在楚雄一中读书时就叫很多毛头小伙子晚上睡不着觉，如今徐娘半老，依然风韵犹存，像一朵开淡而未败的山茶花。她兴奋地迎上来，拉着干儿子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一边打量，一边激动地不停说着话，这女人身体健康，性格开朗豪爽，声音洪亮：“干儿子，阿妈听说了，你真成器，考取了这么好的大学，叫阿妈高兴，为阿妈干爹争了气，这几天我们在人前人后可有面子呢！”
　　如玉站在阿妈旁边，也很激动。她很为阿哥成器而高兴，但是阿妈在眼前拉着成材哥哥的手说个不停，她不能扑上去搂着成材哥哥说话。
　　
　　如玉与成材哥哥是从小青梅竹马的一对，从小一起下河洗澡，一起上山放牧牛羊，一起上山拾柴，一起上山摘野果挖野菜，后来一起读张家寨彝山小学。但是，如玉比成材小两岁，不在同一个班。如玉的老爹张兴礼老人教过成材的爹妈，也教过成材。成材读小学时很淘气，经常躲学或者逃学，在溪流里洗澡，嬉戏，捉鱼，或者在山坡上梭坡坡玩，因此迟到，被如玉老爹罚站在太阳下曝晒脊背，往往是如玉悄悄替他们向老爹求情说好话。
　　她下课后见成材等人在赤裸着上身曝晒骄阳，脊背晒得红红的，都开始塌皮了，于是心疼得很，悄悄拉过老爹，缠着他说：“张老师，放了成材哥吧，他知错了！”
　　见老爹还是板着脸，她干脆开始撒娇叫老爹了：“老爹，放了成材哥吧？老爹……”
　　老爹心疼长孙女，视她为掌上明珠，也心疼干孙子成材，因此就常常给如玉这个做好人的机会：“好吧，好吧！但是他要改。”
　　其实，老人也一直把成材看成亲孙子，也暗暗想着要把漂亮的如玉许配给他。成材那时虽然还小，但是看得出来，长大后定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而且尽管现在淘气些，但是家教极其好，尊老爱幼，知书答礼，性格脾气很好，颖悟极其好，老人又与他老爹老端公是莫逆至交，又是成材爹的干爹，哪里有不疼爱成材的道理呢！
　　然而老人也恨铁不成钢，担心成材太贪玩，性子放野了，会走弯路。
　　于是如玉赶快靠近成材，挤眉弄眼地要他赶快跟老爹真诚认错并做保证。
　　
　　干妈给他煮了一碗红塘荷包蛋，以示对干儿子的疼爱和嘉奖，成材吃过了饭，就也担起一对花篮，陪干妈和如玉上山田里去采摘烤烟了。
　　老实说，成材并不爱采摘烤烟叶子，烤烟叶子熏辣的味道，他闻不惯，尤其是烟油那种黏糊糊沾手的感觉，他相当不喜欢，但是与阿妹如玉在一起，他很喜欢。
　　成材与如玉早已经是心心相许。这两个孩子，在大人们的暗示，默许，心照不宣之下，也明白对方可能将来就是自己的爱人，当然，在长期的两家亲密来往中，他们也确实培养起了比亲兄妹还亲的感情，既包括亲情，又包括纯洁无暇的朦胧爱情。他们俩也默许双方长辈的意思，如玉一直暗暗地把成材看作自己的小男人，成材也一直暗暗地把如玉看成自己未来的小媳妇。
　　大队和后来的行政村组织集体劳动，比如修水沟，挖树塘，两家人都是相互关照，如果成材和如玉不上学，也去参加劳动，成材妈会叫干女儿如玉过来和自己家里人一起吃饭，如玉爹妈也会叫干儿子成材过去自己家锅里吃菜，都会把好菜和肉搛给这两个娃娃。有时是带饭菜去野外吃，有时是直接在劳动的山坡上野炊。于是这俩孩子一下子去这家锅里捞一下，一下子去那家碗里捞一下，一下子鼓着腮帮子吹吹自己家用三片石头搭起的野炊灶坑里的火，一下又去吹吹另一家的火，好不快乐。
　　挖树塘往往是在冬春季，此时，漫山遍野，山茶花盛开了，这儿火红一树，那里粉红一团，闪闪烁烁，隐隐现现，它们显得很快乐很美丽，山野也显得很快乐很美丽很浪漫，青春的心躁动不已。于是如玉与成材也就悄悄地偷着在山茶花丛中、杜鹃花林里说些悄悄话，有时也悄悄亲个嘴，偷偷搂抱一下。他们有时会竞相采摘最大最美的山茶花，成材会悄悄把一朵山茶花插进如玉的头发。
　　如玉说：“阿哥，山茶花漂亮吗？”
　　“漂亮，当然很漂亮啦！还有什么花能有我们彝家的山茶花漂亮呢？”
　　如玉在成材的怀中很幸福很柔软很陶醉地听着成材哥说话，一对对的野雀子正在山间林下温柔缠绵，有时还交颈缠绵一下，软语呢喃一阵，山茶花、杜鹃花等野花丛中，蜜蜂蝴蝶们也在双双翩翩飞舞。
　　如玉看得如痴如醉，突然问成材：“哥哥，山茶花有我漂亮吗？”
　　成材轻轻推开她，假装生气地说“你着鬼丫头，说些什么话？”
　　于是，两人在开满山茶花等美丽野花的山间林下你追我打。
　　嬉闹累了，都躺在青青的草坡或者落满一地的、柔软的干松针松毛上，望着蓝天，欣赏着飘过的白云。
　　“这朵象马，那朵像白羊。”她说。
　　“这朵像棉花，那朵像海浪。”他说。
　　最后，成材突然站起来，像老师一样背着手，装做老师的口气，故作神秘认真地说：“咳！咳！同学们，下面，请认真听我公布参考答案，山茶花很美丽，人间的凡女子，谁能比得上呢……”
　　如玉假装生气，用小拳头轻轻地捶打着成材的胸口，轻轻嗔怪说：“你这个死阿哥，你好坏！你好坏啊！”
　　“虽然山茶花很美，不过没有哪一朵山茶花有如玉同学美丽……”他接着说。
　　如玉还没听完，早扑哧一声开心地笑了出来。接着就再次用小拳头轻轻地捶打着成材的胸口，又幸福又羞涩却假装生气地说：“你这个死阿哥，叫你这么坏！叫你这么坏！”
　　身边的一树树山茶花在风中摇头晃脑，好象在交头接耳挤眉弄眼笑话他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