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冬天的一个早晨，徐长卿最终经不住商陆的再三开导和劝说，再次跟着商陆走进了医院的大门。今天来卖血的人很多，血库门前排了长长的一队，老中青男女混杂，看穿戴大多是乡下人，他们有说有笑，神态轻松自如。几个本市的地痞流里流气横冲直撞，耀武扬威，嘴里污言秽语，骂骂咧咧。乡下人对他们的野蛮行径敢怒而不敢言，忍气吞声躲闪唯恐不及。
　　一字长蛇队渐渐地变短了。初检不合格的人向医生苦苦哀求着，遭到拒绝后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徐长卿看着前面没几个人了，心里突然紧张起来。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卖血，之前流鼻血他都害怕的要命，现在要卖血了，他难免心生恐惧。
　　商陆看出徐长卿的紧张情绪，于是鼓励他：“别害怕，你难道还不如娘们儿吗？”
　　徐长卿听了商陆的话，紧张的心情慢慢平静了。终于挨到他了，女医生上下看了他一眼：“有献血证吗？”
　　“没有，头一次。”
　　“吃饭了吗？”
　　“没。”
　　“名字。”
　　“徐长卿。”
　　女医生很快写好一张单子，说：“查体去吧。”
　　初检过关，徐长卿有着小小的激动和兴奋，因为第一关过了，就高枕无忧了。他清楚自己的身体，从小到大没得过病，甚至连头疼感冒也少有过。徐长卿跟随着老血员挂号、采血样、查体，等一切程序跑下来，他才缓了口气，他没想到卖血竟然如此麻烦。
　　上午十点钟左右，查体结果出来了，不出徐长卿所料，他一切正常，符合献血条件。然而，商陆却像霜打的茄子——蔫巴了。他被查出了乙型肝炎，这就意味着被判了“死刑”，也就是说血库的大门将永远不会为他打开，至少在这家医院商陆被列入了“黑名单”。
　　中午的时候，商陆从饭店捡回了三个包子两个馒头，他今天一反常态，对徐长卿关心备至，笑逐颜开：“长卿，我听老血员说，采血前不能吃油腻的东西，你先吃馒头，采完血吃什么都行。”商陆说着把一个包子送进嘴里，双腮鼓起像一边塞了个鸡蛋，他慢慢咀嚼着，眼珠子翻了翻，“长卿，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弄杯水喝。”
　　
　　那些乡下人在医院的后院里三人一群，五人一伙聚到一块儿就着咸菜吃馒头，说说笑笑，显得十分开心，因为他们很快便可以拿到钱了，能不开心嘛。
　　徐长卿感觉好奇，走到一个中年妇女跟前，彬彬有礼地问：“大姐，你这么大岁数了还献血啊？身体吃得消吗？”
　　中年妇女待搭不理地瞅了眼徐长卿，答非所问：“你是头一次献血吧？”
　　“是啊。”徐长卿说，“以前听都没听说过呀。”
　　“怪不得呢。”中年妇女只顾吃饭，不再搭理他了。
　　徐长卿讨了个没趣，觉得很尴尬，自尊心像被人掐了一下似的，脸上直冒火。这时候商陆端着一缸子红糖水走过来，嬉皮笑脸地说：“听老血员说多喝盐水或红糖水，采血的时候血会变稀，等于往血里掺水，要不人家哪来的那么多血呢，一个礼拜卖三次。”
　　“你听谁胡诌八扯，一个人身上拢共才有多少血啊。”徐长卿半信不信地说。
　　“不信是吧？你随便找个老献血员打听打听，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啦。”商陆说着朝一个老头儿招招手儿，“你问问他，一个礼拜抽几回。”
　　老头儿颠儿颠儿走过来，他和商陆刚认识，却像老朋友似的了：“老商，有事儿？”
　　“你和他说说，你这个礼拜抽了几次。”
　　“算这次四回。”
　　徐长卿上下打量着老头儿，只见他身形瘦小且干瘪，仿佛被岁月抽走了所有多余的脂肪。脸上的皮肤皱褶纵横交错，像老树皮一样粗糙，而且毫无血色明显的有些浮肿，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透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明亮，整个人显得十分精神。他见徐长卿疑惑的神情，于是从衣兜里掏出几个红红绿绿的本本，神气十足地说：“我空口说白话你不信，这些个献血证不是假的吧，你看看我这个星期抽了几回。”
　　徐长卿接过献血证看了看上面的采血日期，不禁瞠目结舌，震惊之余又困惑不解，便问道：“医院不是有规定吗？三个月采一次，这是我刚才在血库门前的黑板上看到的。”
　　老头儿轻蔑地瞟了眼徐长卿，神气活现地说：“看来你真是个外行，一个医院三个月采一次，那十个医院呢？俺是靠这行吃饭的，光指望一个医院还不饿青了肠子啊。”
　　“原来如此。但我不明白，身上就是长水一天能长多少呢，何况是血啊，我真不敢相信。”
　　“要不说你是新手呢，啥也不懂。人身上的血好比井水，不抽永远那么多，抽一点长一点，抽了旧水才能长出新水，要不然井水还不臭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老头儿夸夸其谈，兴味盎然，嘴角边儿出现了白沫子，“献血不但对身体无害，而且还长寿呢。我可不是信口开河，人家医院墙上白纸黑字写着……”
　　“你挣了不少钱了吧？”徐长卿还没等老头儿说完，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
　　老头儿有些扫兴一脸不悦：“你入了行，慢慢就知道咋回事儿啦。”
　　“这回信了吧？”商陆得意地说，“一开始我也不信，但在事实面前毋庸置疑。”
　　“看来人身上的血比水长得还快呢。”徐长卿话中带刺。
　　商陆急忙说：“咱不抬杠好嘛。你看见这些乡下人了吗?他们都是一块来的，把卖血当成了副业。村长亲自带队，人家和医院建立了合作关系，医院安排专车接送他们，据说他们村靠着卖血成了当地赫赫有名的富裕村，事迹还上了报纸呢。”
　　徐长卿惊异地说：“是啊？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卖血不丢人，往小里说自食其力；往大里说行善积德。如果没人卖血会死多少人呢，你这是做好事献爱心人人敬仰。”商陆阳奉阴违，一通乱侃。
　　徐长卿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商哥，你可甭给我刷色了，我哪有你说的那样高大上，说白了谁还不都是为了钱嘛。”
　　“为钱也好，不为钱也罢，总而言之不是坏事。”商陆心灰意冷地说，“我倒是想奉献一次，但他娘的人家不给咱机会。”
　　
　　下午两点，在献血员们的翘首以待下，医生们终于陆陆续续上班了，血库门前人声嘈杂一片混乱。
　　“不要吵吵，按号来，谁起哄就不给谁采血了。”医生的话真管用，献血员立刻安静下来，自动地排好了队。
　　“徐长卿。”女医生看着名单喊，“咋叫个中药名啊，去一号窗口。”
　　徐长卿答应了一声，顺着医生手指的方向走去。
　　采血室很宽敞，墙壁如雪般洁白，在明亮却不刺眼的灯光映照下，散发着一种静谧而严肃的气息。两溜格子间，每个格子间窗外都有一张床，整个采血室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徐长卿找到一号窗口，他躺在床上，不由得紧张起来，心里突突直跳。
　　“把胳膊伸进来啊。”医生敲着窗子声高八调说，“第一次呀？”
　　徐长卿稳了稳心神，然后将胳膊从窗子下面的圆口里伸进去。医生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拍打他的胳膊窝儿。徐长卿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紧闭着双眼龇牙咧嘴，样子古怪丑陋。
　　“攥紧拳头，好，好，放开拳头吧，一攥一松，好，就这样别动。”
　　徐长卿只觉得胳膊窝儿，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之后就没有感觉了。他的手心冒汗，心跳加速，仿佛一道闪电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揭示着紧张的气氛，他把头转向窗子想看看里面的情况，但窗子涂了一层白油漆什么也看不清。
　　“好啦，把针眼按好。”
　　徐长卿抽出胳膊，用另一只手的中指按住针眼儿，坐起来瞬间感觉头晕目眩，他闭着眼缓了缓神才下了床，漫漫地走出采血室。
　　商陆等在门口，他见徐长卿出来高兴地手舞足蹈，喜形于色，那股高兴劲儿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一把抱住徐长卿：“兄弟你没事吧？”
　　“没事。”
　　“那我带你去财务室领钱，我早打听好了在二楼。”
　　“商哥不着急，我先歇会儿。”
　　“行、行，我再给你弄杯水去。”
　　徐长卿在休息室坐了一会儿觉得身体恢复如初，他跟着老血员上了二楼。财务室门口站着一个高大身躯的青年男子，他歪戴着一顶脏兮兮的棒球帽，几缕油腻的头发从帽檐下探出，乱如枯草。脸上满是横肉一道斜斜的刀疤从眼角延伸至脸颊，在那坑洼不平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徐长卿知道此人绝非善辈，所以目不旁视低垂着头从他身边绕过去。刀疤脸歪头斜脸盯着徐长卿眼露凶光，嘴里不干不净。徐长卿权当没听见，不跟他一般见识进了财务室。
　　徐长卿领了钱一出门，刀疤脸拦住了他的去路，徐长卿左闪右闪不小心碰了刀疤脸身子一下。这下刀疤脸可逮着理啦，他揪着徐长卿的衣领，恶狠狠地说：“撞了我就想走？你是不是找挨揍啊！”
　　恰在此时，商陆端着水上来了，见状赶紧解围：“大哥，有话好说，何必动武呢。”
　　刀疤脸瞪大了眼珠子上下看看商陆，问：“你和他一伙的？”
　　商陆点头哈腰，连声说：“是是，他是我兄弟。”
　　“既便这样，撞了我也不能白撞，你看怎么办吧？”
　　“那你说咋办？”
　　“好办，给我二十块钱这事就拉倒，要不然……”刀疤脸举着拳头，“打的你们满地找牙。”
　　徐长卿忍无可忍，他刚想反击，只见商陆冲他挤眉弄眼，徐长卿又把火气压了下去。
　　“大哥，我看你这个人挺讲义气，请你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商陆连拱手带作揖，“我们实在不容易啊，孝敬你五块买包烟抽。”
　　刀疤脸怒喝一声：“你他妈打发要饭的呢。”
　　徐长卿怒目圆睁，额头上青筋暴起，犹如一条条蚯蚓在皮肤下蜿蜒扭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刀疤脸被徐长卿咄咄逼人气概震慑住，心里不由得胆怯了，他见势不妙来了个顺坡下驴，嘿嘿一笑：“咱哥们儿交个朋友，这事完了，你们走吧。”
　　“谢谢大哥，后会有期。”商陆卑躬屈膝，摧眉折腰，“长卿，你还愣着干啥？走啊。”
　　徐长卿正义凛然，看了一眼刀疤脸，轻蔑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