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人间鬼神

　　过了一会儿薄士文又开了口，将话题又转到了傩堂戏上：“跳傩堂戏有什么用？”
　　“跳傩堂戏的本意是消灾祈福，驱邪纳吉。”保长回答，“师傅说，这傩字是一个难字旁边立一个人字，就是人遇到困难或灾难，许愿说如果困难或灾难就此结束，到时就找傩法师来冲傩还愿。傩法师戴上面具就成了神，根据凡人的诉求和愿望，设坛沟通凡人和神仙世界，请天上各路神仙来到傩堂享受祭品，并作证明，傩愿已还。傩法师做绝活，也是替有难的人下地狱，受种种酷刑，与神仙勾通，消除当事人灾难，实现当事人的愿望。”
　　“那些七老八十做寿的有什么鬼邪，也请傩法师冲傩？”
　　“如果人希望一生顺利平安，避免遭遇困难和灾难，也请傩法师跳平安傩、财福傩，驱逐妖魔邪鬼、疾病灾难，保佑主家富贵吉利，家宅平安，延年益寿，五谷丰登。”
　　“你说的有些文绉绉的，能不能举个通俗点的例子？”
　　“比如说……”保长看了一眼薄士文，“我是说比如说……”
　　“不要紧，你说。”
　　“比如说你家有灾难了……”
　　“我家能有什么灾难，嗯？”
　　“对不起，打个比方。”
　　“打比方也不能乱打嘛。”
　　“好的。”
　　“你说。”
　　“比如说我家有灾难了，就给县长许下好处，这灾难立即就消失了，我就在之前许下的时限内兑现这好处。如果不兑现，这灾难还会重新出现，而且比之前还要严重，我不敢不兑现。”
　　“许人一物千金不移，何况是神灵？”
　　“是应该这样。另外一种情况是，这灾难本来没有发生，也不一定发生，但我怕这灾难暴发，就先给县长好处，这灾难可能就不会出现了。还有一种是我想得到某种好处，比如我想当乡长、区长，我就先给县长好处，他可能就答应了。”
　　薄士文讪笑着说：“这例子不伦不类。”继而讥笑道，“看来这傩法师法力无边了？”
　　“傩坛法师身份低微，在乡村为人跳傩堂戏还愿，过去得不到官府承认，也无法对抗道、佛、儒三教，就把道、佛、儒三教首领都敬为尊神，三教神祇作为神系基本队伍。还将神话传说、历史故事、民间信仰中的人物奉为神灵……”冯保长回答。
　　“什么神都供就什么神都得罪了。现在政府提倡科学、民主，如果像古代那样，官家主张佛教，你信其他教不是找死吗？”薄士文有些得意地说。
　　“薄队长说的是。”冯保长说，“傩法师不懂这些，只是想信奉众神，让傩坛成为万神聚会之所，提高自己的法力，取得老百姓的信任。”
　　“你想，如果我们县的党部主任、县长、保警大队大队长分开由三人担任，你能……”薄士文忽然住口，觉得在外人面前说这些不妥，隔了片刻问，“那傩法师杨培年请什么神可以保佑他儿子杨国虎不被抽壮丁？”
　　冯保长一惊，停了停，没有回答迈开了脚步。
　　“看样子傩法师的生意还好喽？”薄士文见冯保长未回答，又将话题转了回来。
　　“还算可以吧。”保长说道，“方圆百里，不管富户还是穷家，治病、消灾、求子、保寿，都要请傩法师施法。打扫屋子，请他们跳傩堂戏，驱逐鬼邪；壮年夫妇无子，要请他们跳傩堂戏，许愿还愿，以求生子；生了病要请他们冲消灾难，以求病愈；家里逢凶事，要请他们‘开红山’，化凶为吉；老人生日要请他们‘冲寿傩’，祈求高寿；人丁不旺的人家，在孩子干二岁前，要请法师‘保关煞’，以保小孩过关，不遭灾生病，易长成人……”
　　“愚昧无知！”薄士文鼻腔哼了一声戏谑，“看来你家是冲过傩还过愿的了，那么发财。”
　　“薄队长笑话了，你们家随便那个旮旮角角扫出来的银子都比我们多几十倍。”见薄士文没有回答，保长继续说，“现在想起来就后悔哦。我家荣华小时发烧，几天几夜不昏迷不醒，去问神婆，神婆说要冲傩还愿，我们答应了，没有多久就好了。心想十二岁前还愿都可以，加之屋里屋外的事多得像乱麻。结果刚满六岁，他腿就瘸了。现在一想起就后悔哟，可是后悔也后悔不转来了。”
　　“那杨国虎家缴那点捐税应该没有问题!”薄士文板着脸说。
　　保长见薄士文没有同情他家遭遇的意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抹了抹胸口说：“我们这里人家穷，一般要跳上四五天才得一块大洋，几师徒分下来，也是耗子舔米汤——够糊嘴而已。”
　　说话间，不觉来到郭家寨保长姨夫家茅草房前的院坝。保长姨夫看到贵客临门，顿觉蓬荜生辉，脸上增光，马上端出好酒好肉招待。
　　保长悄悄嘱咐先前不要回家的女儿，马上去邻居家耍，晚上也不要来看傩堂戏绝技。
　　保长姨夫儿子的“过关愿”将在晚上结束，接下来法师将在院坝施展绝技为过关小孩向神灵讨封衣禄。
　　等待法师准备时，冯保长陪着薄士文走进堂屋，观看法师布置的傩坛神案。
　　这是一个用竹子和彩纸建造的彩楼牌坊傩神坛，正对堂屋大门，上面挂有太上老君的画像。牌坊前的神案桌上，木升子中的大米上插着傩公、傩母的木雕头像，还有令牌、神卦、牛角、马鞭等法物，以及送子佑子的太子木雕像。神案桌下，供着地傩小山木雕神像，置一铁链，专供其捉鬼用。桌下四周，摆着傩堂戏面具和木制刀、剑等道具，牌坊正面和堂屋两边墙上，悬挂着若干彩绘画轴的“案子”，每个画轴上绘着一位主神和若干小神，以及象征历代祖师的神像和本傩坛历代祖师的传承表。
　　薄士文问冯保长：“那个对联怎么读？”
　　冯保长沿着薄士文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牌坊上中间那副傩戏对联，首联第一字是日，第二字是两日并列，第三字是三个日呈品字形，第四是四个日呈正方形；第二联第一字是月，第二字是双月并列，第三字是三月呈品字形，第四是四个月呈正方形。保长念道：
　　日照晶华通天地；月明嘹亮镇乾坤。
　　“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太阳和月亮为天上之神，照耀在大地上，能使天下男男女女安生，催万物生长，若世上离开了她，就会一事无成。因此，自古以来，人们就崇拜他们，敬仰他们。”
　　又看过几副傩坛对联，保长解读后解释说：“这傩神对联有很多，一般第二、第三、第四个字，都是在前一个字的基础上增加第一个字组合。读法也不一定是常见字的读法，比如那上面两个‘月’组合那字，不读‘朋’，读‘明’。”
　　“稀奇古怪的。”薄士文正在嘀咕时，保长姨夫来请薄队长，说法师已准备停当，马上就开始。
　　薄士文来到门前的竹椅上坐下，两个保警兵站到他身后，保长姨夫端来两碗茶水，放在他面前的条凳上。保长接过姨夫递来的稻草墩，坐在薄队长身旁，看去矮了一头。
　　张法师做的第一个绝技是“秤杆提米”。她抓起地上一个空空的陶罐，向众人展示半圈。放下陶罐将红布口袋中的大米倒入其中，米满罐口，再将一根光溜溜的秤杆插进米罐，手握秤杆把米罐提了起来，在众人面前走了半圈。
　　接下来她又表演了“蒙眼穿针”的绝技。用黑布将自己的双眼蒙上，右手从装有五色丝线的筛子中取出一根红丝线，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将浮在水上的绣花针拈起来，放在胸前，轻轻一穿就过去了。
　　连续穿过余下四色丝线后，她将桌上盘子里的十二个鸡蛋，用右手三个拇指拈着轻轻搁放在两条凳子中间的竹竿上，鸡蛋纹丝不动。
　　她这一连串的绝技让众人连声惊叹、称奇。
　　很快，整个法事只剩下“上刀山”了。
　　“上刀山”是“过关愿”的必须程序。在这道程序里，根据需要，要先将十二或二十四或三十六把锋利的菜刀或柴刀刀刃朝上交叉固定在一根木柱上，再将木柱竖立起来固定，形成刀梯，法师用花背裙背着小孩，赤脚上下刀梯。每把刀代表一个关煞，平安踩过这些刀刃，孩子就从此一生平安。
　　保长姨夫家的“刀山”是二十四把刀。
　　
　　“上刀山”由张法师的女儿杨三荷执法。她上刀山前，拿棕叶连续试了下面的几把刀刃，棕叶一碰就断。她在做过燃香焚纸（阴钱）念咒语等仪式后，赤脚背着小孩爬上刀梯。热闹的客人一下屏住了呼吸。她迈着稳健的步伐向上攀登。每踩一步，大家的心都要随之紧张一下，而她却始终气定神闲。攀上顶峰，又有节奏地平稳走下“刀山”。见大家还在惊疑之际，她先后抬起左脚和右脚向大家展示，脚上毫无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