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谋色敛财
作品名称:赤黄黑白清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4-11-20 08:22:18 字数:3556
阎科长东拉西扯的话题,让冯保长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阎科长今天单独来家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只好字斟句酌小声地附和着回答。
阎科长问:“这角口乡公所四山村寨,住上木瓦房的,不过十来家,角口街上也只有两三栋,大多数是茅草房,这是什么原因?”
冯保长小心翼翼地回答:“茅草房多,主要还是这地方穷,多数人家吃饭都是靠帮人做长工打短工,穿得褴褴褛褛的,一年到头也难得缝件新衣,没有多少人能修造得起木房。原来也有一些木房,遭土匪时房主反抗,结果人被捆绑吊打甚至杀害,东西被抢,房子也被烧了,落了个人财两空。房子烧后,钱少了修造不起,就是修起了拿不出余钱交保护费,又怕被烧,住茅草房还安稳些,少入土匪眼睛。茅草房烧了重修无非是花点劳力,砍几根树木架上,割几挑茅草来搭起,三五天就可以住人。”
“我看你家就发财嘛,住的不但是木楼房,两边还修了厢房,院坝前面再修一栋就成四合院了。”阎科长眯着眼夸奖道,“你们家在当地也算是富户了。”
“阎科长笑话了,我家田地只有百来挑,这两年主要靠做点小生意才找了点小钱,修两间陋屋来遮风躲雨。”
“你家这么发财,土匪没有来你家勒索吗?”
冯保长站起来给阎科长边续茶水边回答:“这两年有政府派兵剿匪,有贾区长保护,土匪少了。不像前些年那样,穿件好衣服都不敢上街赶场,不敢到远处走亲戚,怕被土匪剐去。”
阎科长用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说:“所以,你们要知道感恩,如果政府不剿匪,你们永无安宁之日。军队在前方打仗,要吃饭,要穿衣,要枪支弹药,派点款,加点税,增点兵,这道理你们应该懂,也都是为了你们好。”
“那是,那是。”
“那贾区长保护你们,不交保护费什么的?”
“也交,根据贫富程度核定,也还算合理。”
“合理?他招兵买马,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哪天政府定他为匪,他就是匪了。”
“那是,那是。”
阎科长见保长没有明白他说的意思,强调说:“定他为匪,你们就是通匪了。”
冯保长一惊,战战兢兢地回答:“我们一定站在政府一边,一定支持政府剿匪。”
“也不仅仅是你们通不通匪的问题,政府刚刚实行改闾长、邻长为保长、甲长制,核心是联保连坐,就是各户之间联合作保,共具保结,互相担保不做通匪的事;连坐就是一家有罪,九家举发,若不举发,十家连带坐罪,使其‘畏法而不畏匪’。在你保里如果有通匪的,你失职没有及时举报,你也是要按通匪论处的。”
“知道,知道,谢谢阎科长提醒。”
阎科长背靠椅子,仰头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睁眼严肃而又神秘地对冯保长道:“我听薄队长说,你擅自抬高价格收购桐籽榨油,压低桐油售价,恶性竞争,扰乱了市场,要钱县长将你们取缔,你不注意啊,可能还要坐牢哦。”
冯保长在短暂的沉默间,目光没有离开阎科长,见他这样问,急忙回答:“生意各做各,政府也不是某家开的。”说完用衣袖揩着额上的细汗。
“这个嘛,我不知你家和钱县长的关系如何。”阎科长端起茶杯,呶嘴来回吹开茶叶,轻轻啜了一口说,“是你在钱县长面前说话管用,还是他薄家在钱县长面前说话吃香?”
保长张着口却未回答,或者说是不知如何回答。
阎科长放下茶杯盯着窗外漫不经心地说:“这个问题你也不要过分忧虑,钱县长对我还是比较信任的,路边凉水每人喝口,他薄家那么大的生意,也没有必要来与你这碗里争饭吃嘛。”
“多谢阎科长!请阎科长在钱县长面前多多美言。”保长感激地说道,“吃狗肉我晓得粗细,到时我一定感谢阎科长。”
“你家富贵什么时候回来?”
“嗯?”听阎科长突然问到儿子的事情,冯保长愣了一会儿,“他带三个帮工挑着桐油去的,途中要歇一晚上,这上山过河的,去来顺利的话,最快也要四天,还是两头黑。”
“唉呀,真是辛苦。”阎科长又喝一口茶正色道,“今天来也没有别的事,是有件正事通知你,你要有思想准备。”他看着保长呆呆的双眼,有意停顿了一下才说,“你家那小儿子——叫什么荣华来着,只差几个月就满16岁了,大儿子还不满30,符合二抽一的规定……”
冯保长终于知道了阎科长今天来的目的,急忙解释道:“请阎科长高抬贵手。这小儿子不说还小,小的时候生病留下了后遗症,你也看到了,走路都是一跷一拐的,他哪能当兵?”
“他不能当兵,你家富贵身强力壮的,完全可以嘛。”
“我是说,除去这残疾的,就只有一个儿子了。”
阎科长向后扭了扭腰间的枪套正色道:“这九岭三弯,全县上下,脚跛眼瞎,嘴缺脸麻,耳聋口哑,哪家没有一两个?走在路上都能见到,按你说的意思,这兵就不征了?大家平常都说抽壮丁抽壮丁,抽壮丁就是要抽身强力壮的嘛,又不是抽残疾。抽残疾怎么上战场?冲也冲不快,退也退得慢,那不是让对方当活靶子打?再说,上面也没有说,抽壮丁的比例是要将残疾的除开了算,都是以男丁算嘛。如果除开了算,恐怕一个都征不到,没有残疾的都有可能自残。”
冯保长拉开条凳,双膝跪在阎科长侧面说:“阎科长你也看到了,我已年过半百,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一家人的生计全靠富贵支撑。这儿媳头胎生的又是个姑娘,第二胎是男孩,可还不到一岁又出烧麻子(天花)死了。如果富贵有个三长两短,香火也断了,我们一家就活不下去了。”
阎科长跷着二郎腿,双手抱膝,穿着黄色牛皮鞋的脚尖弹着桌腿,看了保长一眼说:“话不能这样说,不是已经讲过了吗,被征兵的人家,政府不但要发给钱物,每年还要慰问,如果立功提拔了,更是名利双收的好事。你看薄队长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兄弟士武一当上营长团长,想升官的升官,想发财的发财,生意都比以前好了好几倍。”
“阎科长你也知道,这年头当兵的,有几个能活着回来呀,连尸骨都见不到了。”冯保长说着说着,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窜下来。
“话不能这样讲,万一有那一天也不要紧嘛,你还可以将你那姑娘招婿上门,同样可以养老送终嘛。”
“阎科长见多识广,我们农村有句俗话,宁随叫花子的儿,也不随当官的女,不说女婿住在后家受人欺负,就是能住下来,又有几个能孝敬岳父岳母的?”
阎科长抬手向保长一招,皱着双眉道:“你先起来,我看看能不能想想其他办法。”
“阎科长如果能救我家这一难,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保长筛糠似地站起来,理了理衣衫,拍了拍膝盖处的尘土,恭敬地站在阎科长身旁,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聆听先生教诲一样。
阎科长沉思了好一会儿说:“这个确实不好办,也不单是你一家,这口子一开,都拿你家来比,这征兵任务怕有一半完不成。完不成,我这科长也当不成了,你不能把我推到坎下去哦。”他看了一眼满脸愁云的冯保长,摸着下巴沉吟道,“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如果你能拿出百来块大洋,用一半买个人顶去,另外一半打点一下薄队长,应该没有大问题。问题在于我是政府官员,这种弄虚作假的事,一旦被人告发,那我这饭碗就打破了。”他将手摆了摆说,“钱我更不能收,上面一再强调,天下为公,两袖清风,廉洁从政,如果有人告我受贿,我得去坐牢,名和利都没有了,更不划算。”
保长心里明白,如果弄虚作假、贪污受贿真能治他阎科长的罪,他那吃饭的家伙早就搬家了。再说,这是一条绳上的蚱蜢,就算把他告翻了,自己还是会落得人财两空。这也是不少当官的放心收受贿赂的原因。
冯保长说:“阎科长放心,你救我一家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哪会恩将仇报?”
阎科长说:“你这人实在,不帮你一把我心里都过意不去,所以我今天才单独来的。”他望了一眼门外说,“其他人都不担心,只担心你姑娘和儿媳妇,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年轻人经验不足,把她们喊来,我给她们讲讲这件事的厉害性,让她们嘴巴扎牢点。”
保长大脑中突然闪现阎科长昨天来家吃饭时的情景,以及刚才儿媳送茶水时他那色迷迷的眼睛,便知他今天来的真正目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需要一个男人需要的,不由打了一个寒噤。看到他狐狸尾巴露出后,心里的慌乱反而减轻了几分。
保长低头沉默了半天,抬头对他说:“郭家寨他姨夫请傩法师冲傩还愿,跳傩堂戏,给儿子‘解关煞’,办‘过关’酒,姑娘到他姨父家帮忙去了。家里这些事最好不要让她知道,你在这里喝茶,我去喊儿媳妇来。”
保长出去将在房后栽菜秧的老婆喊进地楼屋说:“本想请阎科长这些人吃饭,拿钱免抽壮丁,没想到反而引狼入室,惹火烧身,现在拿钱都消不到灾了。”他将阎科长要挟的话向老婆说了一遍,谈了自己的想法。老婆说就怕儿媳不愿意,他低头没有回答。
保长老婆将在厨房扎鞋的儿媳喊进卧房,一边轻声骂阎科长杂种短寿的早晚要遭报应,一边将他来要挟抽大儿壮丁的事简要说了一遍。媳妇内心明白了几分,低头不语。保长老婆突然给儿媳跪下,双泪直流,请她救救女儿,救救儿子,也救救儿媳自己的丈夫。
儿媳将婆婆扶起来,红着脸,张了张嘴,低下头,看着楼板,听着婆婆闷声闷气的哭声,抹了抹眼泪,无奈地点了点头。儿媳明白,如果不满足阎科长的兽欲,一家人将骨肉分离,自己年纪轻轻就将拖着幼女守活寡。
保长回到屋里对阎科长说,他和老婆要去油榨房收油,要忙到天黑才回来。太阳还高,儿媳在家给他办晌午饭,请他吃了再回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