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引狼入室
作品名称:赤黄黑白清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4-11-20 08:06:56 字数:3229
次日,阎科长、薄士文等县里来的官员和乡长坐镇祠堂,留下几名保警兵护守,其余人员组建三个征收队,分别由各保保长带路前往所属各甲通知各户,要求当天通知完毕,第二天开始征收,第六天结束,第七天就要对拒不交税的采取强制措施。第七天征兵结束,全部集中到祠堂清点,对逃跑不到的,从第八天开始,一律严惩。
下午,冯保长请阎科长、薄队长、金科长、夏文书、乡长等人到家中吃饭,慰劳这些警政官员。
阎科长一行来到冯保长家,晚餐颇为丰盛,打了糍粑,磨了豆花,炒了腊肉,煎了鸡蛋,杀了旱鸭,蒸了香肠烧腊,煮了豆腐丝和角口河打来的鲤鱼。冯保长还将自己窖藏多年的天麻酒掏了出来,似已倾其所有。
乡长笑道:“狗日的冯保长硬是舍得,比待送亲客还舍得。”冯保长笑答:“难得贵客临门,蓬荜生辉。”
阎科长笑着插话:“人生就是这样,舍得,舍得,舍了才得。”
酒足饭饱,在返回祠堂的路上,阎科长一行人议论着旱鸭长鸡蛋短的味道。
走到河边,薄士文指着水边一奇石问大家像什么。有的说像柿子,有的说像桃子,有的说像杏子,薄士文打着酒嗝说:“像保长家儿媳妇的屁股。”
阎科长笑道:“我就知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你今天那对眼睛都钻进人家裤裆里去了。”
“什么?什么?”薄士文转而嘻嘻笑道,“你阎科长今天才是危险,一对小眼睛瞪大了一倍,去剐人家姑嫂的衣裳。”
阎科长的隐秘被戳穿,脸上有些发热,心里不太自在,好在喝醉了酒,又是夜幕下看不清,顿了一下才回答:“薄队长不要乱说,不要乱说啊。”
“我乱说?”薄士文说,“我们心里亮着呢。你从进屋开始,眼睛不是在保长家那穿着蓝布碎白花姑娘的身上从头洗到脚,就是在穿着红色灯芯绒衣服的保长家儿媳妇脸上、胸部、肚腹和大胯游走。连与我们交谈也是心不在焉,常常答非所问。那目光随姑嫂两人在房门进进出出,眼珠子只差被人家姑嫂的奶子扯出来了。”
阎科长说:“不要扯那些没有用的,你仔细想想,这捐税怎么才能足额收起来,有什么办法将这兵丁足额征到。”
“这是你阎科长大人考虑的事,谁叫你受钱县长全权委托?”薄士文将话题又扯回来,“你有几分醉意时,还问人家姑娘芳龄几何,儿媳哪里人氏,姓甚名谁。听说保长大儿子——叫什么冯富贵来着,明天一早要挑桐油去乌江边的新滩场卖,连声称好,说什么人家有出息。内心巴不得人家男的不在家。”薄士文说到这里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这话说错了吗?”阎科长急忙狡辩,“我的意思是说,保长父子俩都有脑筋,很会算计,不走空路,挑着桐油去卖要赚钱,买盐巴回来卖还要赚钱。穿不穷,吃不穷,不会算计一世穷,你说是不是?特别是那盐巴生意,不说一本万利,一本五利也是有的。保长家正房、厦子都是新的,十有八九是做盐巴生意赚来的。”
乡长插话道:“盐巴生意也不好做啊,薄队长家的可能要好些。”
阎科长说:“不好做?你打听打听,做盐巴生意的哪家没有赚钱?”
乡长说:“一般老百姓没有几家买得起。要半吊铜钱一两呢,半吊铜钱可以买一升米了。”
薄仕文笑说:“没有盐巴,怎么炒菜,用什么下饭?”
乡长说:“多数人家都是吃没有盐巴的辣椒炒菜,一般有钱人,也只是把盐巴用线系着,放在汤里滚一下马上提起来。”那盐是岩盐,像白石头一样。
阎科长说:“照你这么说,这盐巴生意不好做喽?”
乡长说:“不是很好做。从四川那边经长江运过来,还要从乌江乘船逆流上行,一路上盘滩哟、翻船哟,损失也大,结果是本大利不一定大了。挑来卖得不多,赚的钱也就不多。如果运气不好,中途被土匪盯上抢走,可能还是黄泥巴揩屁股——倒巴一坨。冯保长家卖盐巴赚了一些,多数还是收购桐子、乌桕子榨油赚的。”
“他们被抢过没有?”薄士文问。
“这两年没有。”乡长肯定地回答。
阎科长说:“这两年政府剿匪卓有成效,大家过上了太平日子。”
“那是,那是。”乡长恭维道,“凡是家里有些钱财,特别是做生意的,只要向贾区长交点儿保护费,那些小股土匪都不敢公开抢劫了。”
阎科长转身盯着乡长说:“说话注意分寸,阳奉阴违的贾开山,收保护费就是土匪行为!”说完转身向前走去,乡长“哦”了一声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阎科长的背影走出丈许,才疾步跟了上去。
乡长回去后,带信来说在冯保长家吃坏了肚子,拉了十来回。阎科长不信,说众人都好好的,哪有他一人吃坏肚子的道理,该不是怕得罪人,借故推托吧。可第二天去乡长家一看,乡长脸上消瘦得露出了一对大眼睛框框。他们只好安慰他一番,直接代理乡公所征兵派款的事了。
阎科长其实猜测得对,作为本乡本土人的乡长,确实是为了回避这上下左右都不讨好的增捐加丁,才吃了立竿见影的巴豆,躺在床上哼哼,对外只说得了痢疾。
凌晨,一场酥酥的春雨连连绵绵下了约一个时辰,真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田垄润酥,麦苗亮绿,角口河似乎活络了,尽管云雾还在山头缭绕,山野还是清亮了一层。
薄士文睡午觉时,阎科长单独去冯保长家了解工作进展。
俗话说“谷雨到,布谷叫”,山鸟都知时节。阎科长走在路上,四山传来布谷的叫声,谷雨才到,秧田里撒的谷种,已长出寸许的秧苗。一场倒春寒过后,山脚田边土坎的桐子树,开满了大朵大朵粉红色的喇叭花;河边的槐树花朵挂满了枝头,一串串雪白雪白的,犹如冬雪压枝。阎科长问摘槐花的人用来干什么,对方回答“拿回家去做饭吃”。这里多数人家即使是平常年景,也得添补野菜才能度过春荒。
阎科长听说冯保长在榨油,就向保长家的油榨房走去。站在路边,看到坎下角口河边茅草盖就的油榨房内,冯保长光着上身,绾着长裤,系着围腰,脚穿一双草鞋,随五六个只穿一条宽边白布腰齐膝短裤的人,来来往往,忙碌着将圆形油胚饼装入一根整木凿成的榨槽里。
阎科长喊声“冯保长”,冯保长转颈抬头愣了一下,回一声“阎科长”。得知阎科长有公事去家里谈时,说了声“马上就来”,急忙转身洗手,从板壁棕绳木钩上取下对襟衣服,边穿边朝里屋喊“荣华”。一个十多岁的瘦男孩,两脚一瘸一拐身体像风摆杨柳般地走出来。阎科长认出是他小儿冯荣华。小儿问他父亲有什么事,保长喊小儿在这里看着,他回家去一趟。
路上,阎科长问起冯保长的生意,看一眼他衣服上的油渍,调侃说他富得流油。冯保长也笑着回答:“你只看见强盗吃肉,没有看到强盗挨打。”简要介绍了这榨油工序的复杂和辛劳。
“真是钱是索索(绳子)人是猪,你这么有钱了还要亲自做。”
“我算有钱?比起薄开贤老爷来,我这点收入,不如他家随便一个旮旮角角扫出来的多。一年也就是耗子舔米汤——够糊个嘴。”冯保长停了一会儿似乎在解释,“自己不守着做,那些人偷懒不说,可能把你的东西拿完了你都不晓得。站在那里像监工一样又不好,自己参加做还可少请个人,节约点工钱。”
“你冯保长这么会算,不发财都不行。”
“阎科长见笑了,小本生意,折不起。”
两人说着,走完田埂进寨走巷道,不觉来到冯保长家。走进院内,保长将阎科长引进东厢房,请他坐在方桌上首雕花靠椅上,自己将头伸出门外,面朝昨日宴请阎科长等人的满地楼屋,喊儿媳将灶前火龙坑中煨着的茶罐提来;回头从床头柜子里取出卷好的叶子烟(旱烟)递给他,见他摆手,又从瓦罐中抓出一盘葵花子,放到他面前喊他嗑。阎科长伸手拈葵花子时,保长又问他要不要抽口鸦片,他说在祠堂刚抽了来,一会儿再说,并喊保长坐下。保长拉过一根条凳,在他对面坐下来。
儿媳带来两只带把的白瓷茶杯,低眉顺眼在两人面前倒上茶,打过招呼,退出了房门。保长问阎科长有什么事,发现他双眼跟随儿媳背影出门,不见人影后才收回来,愣了一下才回答:“没有什么大事儿,随便聊聊。”随后,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
说保长家那只黄狗像狼狗,记性好,昨天来时很凶,东奔西跳的,好像要飞起来咬人,要不是保长出来招呼,险些被薄队长一枪崩了。今天看到他到来,卧在厢房下的牛栏边,抬头望了一眼,又把头拱进后肢间睡去了。
说保长家院墙外竹林旁的那棵李子树,李子已有苞谷籽那么大了,层层叠叠的,成熟后怕有两百多斤,这种空心李甜脆,到时一定来品尝。
说保长精明,自己在角口河边建了这油榨房,收购桐子榨桐油,再将桐油挑到新滩出售,比把桐籽挑进县城卖给薄队长他爹,多赚了一两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