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三十七、三十八）

　　（三十七）
　　
　　福源人最关心的是祠堂大门联，认为这是整个祠堂的脸面，也是李氏一姓的脸面，必须体现大姓大族的气势和水平。有些老书底子的传德先生应约写了一副，斟酌再三，很自鸣得意。他的大作是：“道德传统；太白遗风”，他详细解释道：“上联是讲老子李耳，他著有《道德经》，流传至今。下联是讲李白，字太白，人称‘诗仙’，‘李白斗酒诗百篇’，说的就是他，有才有骨气。这两个都是我们李姓的祖先，都是闻名遐迩的大名人，是我们李姓的骄傲，谁不服都不行！所以我写了这副大门联，大家看怎么样？”人们听了他的解释，纷纷叫好。
　　后来，平昌和万新为慎重起见，专程到县城找牯子征求意见。牯子想了想，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写对联不是容易的事，传德先生有老书底子，我不敢妄加评论。我觉得他是下了功夫的，写得也很好。你们既然来问，我就吹毛求疵挑点小毛病。‘道德传统，太白遗风’这副对联，道德对的是人名‘太白’，似乎不太妥帖。另外，严格来讲，整副对联的平仄也对得不是太工整，比如上联‘道德’的‘德’，是仄声，下联对的是‘太白’的‘白’，也是仄声，对不上，要是换个平声字就对好了。当然，这都是我的一孔之见，大家还可以再想想，精益求精。”
　　平昌接着话题说：“那请你也写一副吧？”
　　牯子不便推辞，思来想去，说：“我也是一知半解，眼高手低。那就班门弄斧来一副吧，我的对联是‘经传道德；名重诗仙。’意思跟传德先生的大同小异，只是在对偶和平仄上可能稍注意了一点而已。再说一次，我这是班门弄斧，可能是画虎不成反类其犬吧，仅供参考，可以不用的。你们再去斟酌、决定吧。”
　　祠堂落成了，大门联用了牯子那副。传德先生也认可了，逢人就说：“我们李姓真是大姓大族，藏龙卧虎，牯子的大门联确实比我的好，后生可畏呀！”
　　牯子听说了，赶紧登门拜访，诚心诚意地致谢：“传先生，谢谢您老的谬赞，我是不知深浅，请您多多包涵。我哪是什么后生，也是古稀之年，老朽了。惭愧，惭愧！”
　　传德先生笑了：“牯子，你总比我年轻吧。你是我们李姓的骄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啦。我看得出来，你确实有水平，一写对联就出手不凡，深藏不露呀。”
　　说得牯子都不好意思了：“哪里哪里，以后还要多多向您老请教呀。”双方交谈甚欢，都很惬意，不禁拊掌大笑。
　　
　　八十岁的为老贵如今已经很少引吭高歌了，毕竟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中气也有些不足了。但他喜欢时不时跟那些叫他“爷爷”的小青年炫耀一番昔日的辉煌：“后生子呃，你爷爷我当年可是福源乃至长春公社出了名的山歌王呢！这可不是我‘人老脚打毫，只讲少先敖（年轻时厉害）’，回家去问问你们的父母，谁不知道我为老贵是‘高山打鼓远传名’啊！现在你们后生子说‘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说到了点子上。只要我那一嗓子吼出来，整个福源就沸腾了，四面八方都是回声呢！”
　　年轻人说什么也不信，缠着为老贵亮一嗓子：“爷爷，不要光说不练嘛，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
　　为老贵被逼无奈，清了清嗓子，“噗”——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站了起来，开口就唱：
　　
　　改革开放几十年，
　　春风荡漾遍福源。
　　户户建起小别墅，
　　不怕漏雨和天寒，哎啰喂，
　　迎来国泰与民安。
　　
　　家家都买小轿车，
　　四个轮子跑得欢。
　　过去出门靠双脚，
　　如今开车一溜烟，哎啰喂，
　　不管地北与天南。
　　
　　无论男女与老少，
　　一部手机在身边，
　　哪怕相隔千万里，
　　无形一线牵两边，哎啰喂，
　　还能视频聊聊天。
　　
　　过去做饭愁柴火，
　　如今做饭不冒烟。
　　烧气烧电真干净，
　　热饭热菜好香甜，哎啰喂，
　　保住了绿水和青山。
　　
　　再不要清晨把水担，
　　自来水水管进家园。
　　又清又净水又甜，
　　打开龙头真方便，哎啰喂，
　　幸福生活乐无边。
　　
　　搭帮人民政府好，
　　实施脱贫再攻坚。
　　乡村振兴前程美，
　　不打山歌喉咙痒，哎啰喂，
　　共产党领导万万年。
　　
　　为老贵出口成章，行云流水地把山歌有板有眼地唱了下来，而且是见子打子、现编现唱，那么好几段，歌词还合辙押韵，声音也不减当年，四面山上真的传来了经久不绝的回声，真有点余音绕梁的味道。把几个小年轻听得张大了嘴巴久久合不拢来，都好像傻了一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爷爷果然了得，竟有这等唱功，不去县城春晚露一手真是可惜了！于是大家纷纷撺掇为老贵去一趟。
　　为老贵唱完，人也累了。他对年轻人的想法不以为然，摇摇头说：“你们知道吗？这山歌本来就是劳作时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张口就来，让大家放松、愉悦的，不是用来比输赢的。如果去外面上舞台参加什么活动、比赛，就失去了它的本来意义，也就不是山歌了。”小年轻们默然，似懂非懂的，之后又纷纷点头称是。
　　为老贵捶了捶后腰，慢腾腾地走了回去，只留下这帮小年轻们还在傻傻发呆，目送他离去，张着嘴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什么来。
　　
　　刘辉煌退休后，新班子由牯子的学生辈接替了。村支部书记就是牯子当年看好的学生李芸，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工作干得很出色。在她任期内，全县推行并乡建镇，先是长春乡和相邻的风和乡合并，成立了春风乡，后来改成了春风镇。没过几年，县里继续深化改革，还要并村，风传要把山洞里历来各自为战的三个自然村合并成一个村，福源自然在合并之列，说是为了减少村干部职数，减轻群众负担，也便于管理，提高工作效率。这个消息正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人群中不胫而走，引得议论纷纷。
　　三伢子不理解，说：“这是怎么回事呀，先是撤区，接着并乡又建镇，折腾到如今，还要并村，搞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的，为了什么呀？”
　　灿牛皮接着说：“也是。自古以来，这山洞里就汉界楚河分得清清楚楚，三个自然村，这些年各搞各的，都建了村部，建了学校，建了卫生室，都有自己的一套，建设也搞得不错，各具特色。几十年来大家都习惯了，何必硬要生拉硬扯把八竿子打不着的三个村凑到一起呢，莫名其妙嘛！”
　　被人叫做“武老板”的武劳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们福源人都知道‘人多冇好食，猪多冇好潲’，把三个村并到一起，有好日子过？老话说‘住家怕五口，行船怕夜走’，三个村合在一起，就是五千人啦，‘共见多，分见少’，一万块钱分到每个人头上就只有两块钱。阿弥陀佛！有什么好并的？反正我是坚决不同意并村！”
　　一旁的听众频频点头，都说：“是的，不能并，不能并呀！”
　　春光叔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见大家满腹牢骚、愤愤不平，便插话说：“我听了你们说的话，觉得多少有些道理，但是俗话也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并村是县里、镇上的决定，你们拦得住吗？我也告诉你们一句俗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上面说要并村，肯定有他的道理，其实大也有大的好处。福源老话不是说‘十大九不亏’嘛！”
　　“牛角尖”李放心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紧跟着反问：“春叔公，您说大有好处，现在要把村部建在柳林，五里路呀，您老人家去开个会什么的比现在可远多了，累多了，难多了，也有好处？”
　　春光叔笑了笑，说：“你呀，真会钻牛角尖，还叫‘放心’，我看改成‘担心’好了。村部是远了些，你们都有车，我搭你们的便车去，用不了几分钟，怕什么？”
　　万新正好路过，告诉大家：“哎呀，你们那么起劲瞎聊什么呀？这些事上面都会考虑的，大家就不要太担心、想多了，莫咸吃萝卜淡操心。并村当然有利有弊，但是利大于弊是肯定的，绝对有好处。大家还是努力把自己家搞好才是硬道理。”
　　大家不说话了。春光叔问万新：“你说得对。并村后叫个什么村名呢？可不能没有我们福源啊。你是村委，这个心还是要操呀！”
　　万新说：“是的，我已经向镇上反映了，平原村没提任何要求，怎么都行。考虑柳林和我们福源都要有份，决定叫‘福林’村，寓意也好，福如森林嘛！”
　　人们齐声叫好，春光叔的满脸皱纹也舒展开来，好像绽开的菊花一样，竖起大拇指称赞万新：“你们争取得不错，能办事！我们福源有份，而且排在前面，这就好了，大家都会高兴！”
　　
　　（三十八）
　　
　　新成立的福林村搭上了L县加速发展的快车，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气象。
　　县里提出“红色旅游、生态旅游、文化旅游一把抓，综合实力大提升，在全省名列前茅”的宏大战略，筑巢引凤，引进高科技企业和创新人才，实施乡村振兴和新农村建设战略，每一项都让福林人精神振奋、喜笑颜开，大家奔走相告：福林有奔头了！
　　也许是墙内开花墙外香吧，若干年前，许多福林青壮年都因为贫困的现状而选择了走出山门外出打工，靠拼力气挣钱养家活口。他们总是叹息自己生在一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无路可走。现在情况变了，穷地方突然变成了香饽饽，让多少人心驰神往。
　　万新刚从镇上开会回来，马上发出通知，马不停蹄召开了福源片户主会。人们看到他乐得合不拢嘴，都笑问他是不是捡了个落地杨梅。万新开口乐呵呵地说：“父老乡亲们：今天开户主会，我高兴，不光我捡了个落地杨梅，而且我们大家都捡了。我是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的！”
　　什么好消息？上面又要发补贴？人们疑惑，议论纷纷。万新接着娓娓而谈：“过去，我们福源人都埋怨自己生错了地方，偏僻落后，干死蛤蟆，饿死老鼠。现在情况变了，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大家想到过吗？正因为偏僻，有些地方便人迹罕至，没有过多受到人类活动的干扰，我们福源就保留了其它地方难得一见的原生态。近些年来，我们由过去强制实行封山育林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观念深入人心，护绿植绿造绿成为大家的自觉行动，已经初见成效。山更绿了，水更清了，天更蓝了，地更净了，成了天然氧吧、美丽山村，谁不喜欢啊？！如今好多城里人都兴致勃勃要来我们这里休闲度假、体验生活、组团旅游呢。”
　　人群里有人赞同说：“也是呀，万新说的没错，比以前确实好多了。是可以搞搞农家乐、土菜馆、民俗度假村什么的，城里人是喜欢啊。”
　　万新喝了口茶，继续说下去：“不久前，不是来了一批省里的专家到我们这里考察吗？通过那次仔细考察，我们福林大片野生桂花树群落被发现了，据省林科院专家的实地考察和统计，一共有1000多棵。他们说这是全国唯一的成规模野生桂花树群落，其稀缺性、珍贵性难以形容。而且我们这里山涧中发现了娃娃鱼，叫声像娃娃哭一样，学名叫‘大鲵’，大小不一，三五成群地在活动。省林科院的专家认为，野生大鲵在其他大山里基本绝迹了，在我们这里能够多次发现，本身就是奇迹，就特别珍贵。因为娃娃鱼对水质、环境很敏感，要求非常高，甚至到了严苛的程度，这是它生存的基础。野生大鲵的发现，说明我们福林山区环境良好，可能还会发现更多珍稀动植物。专家们也说，既然连大鲵这种珍稀濒危动物都能在这里栖息，那么其他的鱼类、鸟类、野兽等等更能繁衍生息。
　　“可能有人会问，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嗨，岂止有关系，关系还密切得很呢！它能给我们带来致富的机会！因为全县就数我们这里水质特别好，最适合养锦鲤，那就能赚大钱！令人欣喜的是，已经有好几个身价过亿的大老板看上了我们福林，想大量投资在这里养殖锦鲤。现在这种观赏鱼身价正扶摇直上，据说在日本的锦鲤竞卖会上，台湾‘锦鲤女王’钟莹莹养殖的一条‘红白锦鲤’竟然以1500万人民币的高价成交，创下了锦鲤卖价难以想象的最高纪录。大家看是不是好事？养锦鲤前程远大着呢！所以说我们福林前景辉煌，有望头、有奔头。我们福林人翻身致富的日子就快到了！大家高不高兴？”
　　户主们一个个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地高呼：“高兴，高兴，太高兴了！”
　　莲妹子不失时机地打开手机，《全民K歌》里传来了解晓东演唱的《今儿个真高兴》，那通俗的歌词、激昂的旋律、奔放的歌声，跟与会者的狂喜心情水乳交融，一幅幸福美满的绚丽图景正在福林人心中缓缓酝酿、呈现，谁不高兴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呢？！
　　
　　瓦砾江一路欢歌，流过福林村的田野，舒缓而迂回。河里大大小小、形态迥异的石头比过去少了，但成群结队的小鱼小虾多了，游来游去，使多年来死气沉沉的江水焕发了勃勃生机。偶尔有小鱼跃出水面，激起朵朵浪花。不光小鱼小虾热闹嬉戏，牯子小时候热衷手抓的螃蟹也在浅水区横行霸道，甚至几近绝迹的野生甲鱼也“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了。平时沿河堤路过的福林人总是行迹匆匆，对河水无暇多看一眼。现在不同了，他们总会时不时停下脚步，或者蹲下身来，安静地看一会河水，眯着眼睛盯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或者走下河堤，掬一捧水洗把脸，甚至用双手舀点水含在嘴里细细品味一番。
　　还真是的，万新说的没错，那些专家、老板识货啊，这瓦砾江的水来自白云山上的山泉，清澈见底，爽口甘甜，别的地方哪有这么好的水呀？！山泉就是我们福林的绝世珍宝，不要说养锦鲤，夸张点说，“连干鱼都养得活”！
　　很快，春风镇福林村的山泉能养锦鲤，而且全省只有福林的水最好养锦鲤的消息不胫而走，通过抖音、短视频等各种自媒体、多媒体和互联网迅速传遍了四面八方，县里县外的游客不请自来，都争先恐后要一睹芳容。马路上小车、中巴、旅游大巴川流不息，山上、河边、屋场游人如织，村上干部应接不暇，好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
　　3月2日，春风镇接到了县委办、政府办通知，决定在福林村召开创建锦鲤特色小镇暨乡村振兴动员大会。镇上马上组织专门班子开展筹备工作。经过镇、村两级的紧张工作，一切基本就绪：
　　新建的福林村村部屋顶插满彩旗，中央插着鲜艳的五星红旗。广场上空飘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入口处用山上的藤蔓和松枝、野花扎成了彩门，会场里电子屏上打出了《L县创建锦鲤特色小镇暨乡村振兴动员大会》的会标，还租来了电子鞭炮营造喜庆氛围。赶来福林看热闹的人山人海，到处喜气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