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8章 柳暗花明
作品名称:偏锋走剑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4-11-16 10:33:45 字数:5099
审讯官正了正头上的帽子问:“你诈死后最难受的是什么?”
“没有大烟。你们禁烟后,我剩下那点,没多久就抽光了,四处都买不到,是难受了一段时间。”古福贵咳了两声说,“过了段时间,慢慢也就适应了,精神比以前还好了许多。这也可能是结婚多年玉英才怀上毛毛的原因。”
“进入食堂后,你吃饭是怎么解决的?”
“前年大丰收,我家卧房的睡柜,堂屋的斛斗,楼上的大木桶,都装满了生产队的稻谷。”
“那你就将这些粮食偷藏起来了?”
“悄悄藏了一些。食堂开始收取存放在各家各户的粮食时,我们感到以后要出问题,就用家中的罐罐桶桶,埋了一些粮食在苕坑内之前挖的地洞里。那洞可惜挖得小了点,当初是拿来藏大洋和鸦片之类贵重物品的。大食堂开始后,她开始端来的饭菜够我和我家伯伯吃。后来食堂的定量越来越少,就用卖归根道符得来的钱悄悄买了些粮食。那粮价太贵了,大米卖到了七十多块钱一升,包谷也要四十多。不久钱用完了,她就去偷……”
“告诉你吧,后来那些粮食她是用色相去找牛维富换的!”
古福贵睁大眼睛,又一次惊疑地看着审讯官,再次垂下头颅,流下了两行泪水。
“青龙村小是不是你烧的?”
“不是。我想过,但怕烧了孩子们没有读书的地方。”
“虎坪公社雷管炸药仓库是不是你引爆的?”
“是符朗星带着我们干的。他将仓库保管员杀死在床上后,取出钥匙,引爆了炸药。在人们灭火的混乱中,我们撤离现场。到山弯时,他说缴来的枪支弹药难以掩藏,就将枪支和子弹沉到不远处的深塘里了。他说,这样能让共党政府恐慌。”
“你知不知道,大火烧毁了数十栋民房,他们的孩子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还能安心读书吗?”
古福贵又低下了头颅。
“将你的罪行向政府交代清楚。”
古福贵叹息一声,长久没有回答。
“我们已经给你交代过了,政府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古福贵抬头看着审讯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坦白是死,不坦白也是死。廉有富了他隐藏的枪支弹药,还是被枪毙了。”
审讯官在桌子上拍一掌大喝一声:“古福贵,你不要东拉西扯的。廉有富是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难道对你的批斗揭发冤枉你了吗?”
“从我造成的后果来讲是罪有应得,但从造成后果的过程来说,也可说是冤枉。”
审讯官喝斥道:“没有人冤枉你!”
古福贵像没有听到一样继续说:“如果我出生在政通人和的年代,就不会有大大小小的土匪了。面对晋成皇、尚山卒这些土匪的摊派勒索,不得不给。为了搞好与土匪的关系,让他们对自家讲理不乱来,当然也有为了壮声威吓唬他人之意,主动另给了些好处。当国军前来剿匪时,主动另给的好处就成了通匪的证据。为了保住身家性命,又得给剿匪军官送钱送物。土匪剿而未灭,报复起来更是丧心病狂,只交‘罚款’的人家,那是很幸运的了。解放军进驻剿匪时,我们害怕追问过去的言行,也看出解放军决心将百姓的心腹之患土匪剿灭,就杀猪宰羊慰问,资助钱物。大家以为共产党的江山坐稳了,谁知才两个月就匆匆撤退了。投诚的国军开始反叛,蛰伏的特务公开活动,偃旗息鼓的土匪死灰复燃,想光宗耀祖的人士急忙组建新政府。我们拥护解放军剿匪,变成了反叛国军加在我们头上通共的罪名。为洗脱通共的罪名,只有送钱送物给他们。没想到解放军不到大半年就打回来了,那些人死有余辜,可我们这些被挟迫或讨好为他们出钱出力的人,又有了为匪或通匪的罪名了。如果社会不动荡甚至动乱,一直生活在像现在这种安定的年代,就不会冤死好多人了……”
“不要扯那些自己立场不坚定没有用的!”审讯官在桌子上再次猛拍一掌喝斥道。“难道余中兴书记这些地下党没有向你宣传过革命形势吗?”
“我开始时也相信他说的,将来的天下是共产党的。可当他第一次逃跑后就让我产生疑问了,第二次才当两个月的县委书记又跑了,使我不得不相信符朗星的话。”
“那些就不要讲了,将你假死诈埋后的罪行清楚,没有人逼你去炸毁焚烧公私财产,伤害普通百姓,去做推翻人民政府升官发财的美梦!抓捕你的第二天,在你曾躲藏过的青龙洞上洞中,搜出了你诈死当年任命的区长乡长名单,还有你自称皇帝的诏书。”
“那是开始时做的事,我也知道那些是拉虎皮作大旗的行为,名单上的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们被任命的职务。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古福贵解释道。
“我们这桌上摆放的都是你组织反革命集团妄图推翻人民政府的证据。”审讯官举着一叠纸说,“自从你老婆生出的小孩像你之后,我们公安局就备了案;接到你老婆伙同他人宣传归根道,蛊惑人心,聚敛钱财,由于区社及时制止,她认罪态度较好,加上没有造成较大影响,才没有深入追究。”
审讯官理了下衣襟挺胸继续说:“接到群众发现你老婆与牛维富勾搭讨取粮食,特别是读到德江县平原区南坪公社竹子坝大队靳家湾靳新扬假死诈埋案例后,我们将她从食堂多端饭回家的一系列可疑事件联系起来,深信你还活着。抓捕你的那天晚上,我们挖开你的坟墓,棺材里只有符朗星给你的‘乌江县县长’和‘乌江县保安团团长’委任状,确认你没有死。根据你老婆半夜煨饭的举动,判断你藏身家中。”
古福贵仰起头颅看了一眼审讯官又垂下。
“你那两位左臣右相都已了解你的罪行。”审讯官又举起桌上的材料丢在桌子上说,“这些都是你那些‘臣子’们的供词。如果说之前你只是一般的匪徒,你假死诈埋后的所作所为,就是妄想推翻人民政府的反革命活动了。”当他看到古福贵微闭双眼,没有再想说话的神态时,又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喝一声,“古福贵,你的白日梦做完了。”随即向站在他身边的公安人员挥手,“押下去!”
古福贵被捕两月后被判处死刑,尸体被颜河义和石匠姨夫抬回家掩埋,同案犯被判了不同程度的有期徒刑。
牛维富因丧失阶级立场被撤销职务,开除党籍。公社将他捆绑到各生产大队游斗时,批判他的材料上又增加了贪污食堂粮食、浪费集体财产、强迫他人劳动、捆绑打骂群众、虚报浮夸邀功、长期不爱劳动、生活作风腐化,等等。最后说他罪恶滔天,死有余辜。不知是证据不足,还是数量不多,情节不严重,抑或这些现象较为普遍,牵一发而动全身,上面最终也没有将他收监判刑。
牛维贵被任命为青龙坝大队支部书记,于是,人们背后称他为青龙坝的“一把手”。
这牛维贵是1961年底响应县里号召回家的。
1958年,县里根据上级精神,为充实基层,加强农业第一线,为即将开展的大跃进做准备,决定精简下放一批干部,动员来自农村的广大干部回乡参加生产。牛维贵属于积极响应这一号召的“广大干部”之一,提交了申请。他哥哥牛维富得知后,劝他慎重考虑,有个国家单位工作,当同志,旱涝保收,有事生病请假也不被扣钱;特别是老来退休了甚至干不动了,坐着躺着都能拿工资,有哪些不好!他一想,确实如此,申请交得有些头脑发热了,于是,去找乡长丁朝忠要回申请。
丁朝忠告诉他,申请第二天就交县里了。不过安慰他说,全县交申请的人很多,但名额不足两百人,想来县里也不会批准他这带有残疾的战斗英雄回乡参加劳动的。果然,一百八十八名干部从县机关充实到基层,也就是到乡里工作;列入精简回家生产的一百六十人中没有他的名字。
1960年秋,县里又发出同类号召,牛维贵又积极响应,写了申请。他想,他作为党员、残疾战斗英雄,应该有这种姿态,想来结果也会与两年前一样。可半月后,他被批准精减回家生产了。
牛维贵只好硬着头皮回家,回家几天后就深深后悔了,自尊心让他坚持着。三个月后,集体食堂进入大量采集野生植物,制作代食品状态。采集来的红籽、青㭎籽、蕨根、麻根、苕根等,加工成各种淀粉食用,不说难以下咽,还常常发生中毒事件。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公社书记丁朝忠,要求回来上班。
丁朝忠告诉他,县里为了压缩非农业人口,动员职工和职工家属充实到农业生产第一线,以减轻财政负担。“大跃进”期间成立的厂矿较多,招收的职工也多,不少人转为了非农业人口,全县已经达到了一万五千多人了,比1958年前增加了五六倍。这些厂矿垮了,但他们还享受着非农业人口待遇,吃商品粮。为了将非农业人口压缩三分之一,县里还将指标分到了各区和县属各系统。政策很明确,凡是1958年后参加工作的职工,实行一刀切,全部精简;1958年前参加工作的,只要自愿申请回家,一律批准。一些犯有不太严重错误的人,也都被借机开除了。虽然你是1958年前参加工作的,但你是自愿申请回乡的,是不可能收回的了。
二十年后,县里根据政策甄别平反时,牛维贵再次要求恢复工作,理由是,一些因犯错误的人都被平反昭雪收回参加工作了,还补发了工资,他这响应党的号召回家的残疾英雄,也应该恢复工作籍,补不补发工资无所谓。县里答复他,自愿申请回乡和因小错被组织错误加重处理开除回家,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此已是后话。
担任区委书记才两个月的张洪武,新账旧账一起算,从重用阶级敌人古福贵,批准地主小孩考大学,到因循守旧革新不力被拔红旗,再加上否定大跃进成绩、散布粮食紧张空气等,被打成了“右倾反党分子”。经过几轮批斗后,次年春上下放到县里的养猪场劳动。
包玉英被关押两个月后,考虑到她家的老人和小孩无人照管,将她放回,由青龙公社、青龙坝大队共同管教,游行批斗。
为了鼓励大家揭发包玉英的罪行,凡是揭发的,都可在食堂多领取一份饭食。在坚决打倒反革命地主分子包玉英中,不少积极分子上台揭发她,除了用色相勾引大队干部、破坏集体食堂、偷盗集体粮食,还有把泥沙夹在牛草中称重量计工分占集体便宜,下地时偷奸耍滑半天要屙好几泡屎尿……
包玉英被公社、大队的民兵用牛绳把双手反绑起来像拖死狗一样往台上拖,用牛绳把双手反绑起来往树枝上吊,边吊边说反革命地主花样真多,还不老实。
半月后的晚上,被批斗回来的包玉英,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古成兰屋里,看了一眼在成兰家床上熟睡的儿子,神情凄然地对她说:“我实在受不了啦,又饿还要受折磨。”脱下上衣让成兰看她身上被绳子捆绑和踢打的乌痕。她说,“我要去一趟老家,找我爹和哥哥。”
“全国都在办食堂,你到什么地方去吃饭呢?”成兰担心地问。
“我自有办法。自从你伯伯死后,我就不想再在这地方待了,只是放心不下你公和你弟弟。”她说着眼泪流了出来。“虽然我没脸见人,但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们古家对不起你伯伯的,你们要善待你弟弟,我来世也会报答你们的。”
“妈!你想开些,我们大家一起慢慢过,有我们吃的,就不会少弟弟一口。”
玉英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抱着儿子回到自己的房间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成兰听到弟弟在房里哭喊妈妈。她喊了十来声妈无人答应,拍了好一会儿门也无人开门,急忙喊颜河义来将门撞开,趔趄着进去时,包玉英已吊死在房间的横梁上……
古福贵诈死一案和包玉英的上吊,在青龙坝只是掀起了一点微浪,没有多久就消逝了。
吃,继续成为人们迫切关心的问题,大人小孩,走路都是有气无力的。不少人吃下麻根、观音土、石蒜、岩白花等野生植物后全身浮肿,有的是睡下后没再起来,有的是走在路途靠在路坎边永远闭上了眼睛。古成兰家也祸不单行。刚出世的女儿,没有奶吃,又咽不下食堂的野菜粥,拖了三十多天断了气。
成天喊饿,骂玉英、成兰心肠歹毒不拿米饭甚至洋芋都舍不得给他吃的古祖明,从阶檐坎跌下来,滚在檐水沟里,再也没能爬起来。停在堂屋长久不断气,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总是喊“要吃饭”,喂他野菜粥,又都从嘴角流了出来……将他抬去早前选好的墓地掩埋的人们,抬到林水沟边,再也没有了力气,只好将他埋在了沟边土角里。
青龙坝和其他地方一样,流行妇女闭经、子宫脱垂、浮肿三大病症,死亡人口大幅上升,出生人口急剧减少。
1961年仲夏,上级解散了实行鸣锣开饭吹哨出工的大食堂,将“菜当三分粮,菜园当间仓”的自留地、饲料地退回农户,恢复了自炊。接着,反对大食堂、反对虚报浮夸、反对深耕密植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原区委书记张洪武官复原职;乌江县委书记吴焕跃代表县委作检查,调任锦江地区教委副主任;用谷草垫晒席,晒席上倒谷子虚报产量应付检查的沿江县委书记被枪毙。
入秋,包谷、红苕、豆子大丰收,古成智提出要将损失的粮食吃回来,安排女儿炒了一升包谷泡(爆米花),他用木盆端着躺在竹凉椅上一把一把往嘴里塞。吃到后来没有剩下多少了,才感觉已堵塞到喉咙,口干舌燥难耐,喊女儿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水来喝,连喝两半瓢后,肚子胀得像要临产的孕妇一般,躺在凉椅上不能动弹,挺着肚子喘气,半夜时气绝身亡了。
后来有人说,德江县稳坪区稳坪公社三层溪陈家寨陈三毛,虽然也是胀死的,但人家吃的是糍粑,古成智吃的是包谷泡,不划算。
古成兰意外怀孕,生下了不足月的颜仲江。后来,颜仲江将他出生后经历的经济社会变迁和感情风波,连同本书先后提及的古八字、廉有华、张洪武、颜河义、古成兰、古成梅、周玉蓉、牛维富、牛维贵、徐庆国、王林佳、古成旺、牛世发、包章莲、古成竹、颜孟江等的喜怒哀乐,写进了长篇小说《局长的一生》中。
(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