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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新都侯椎剑除佞 中山王奉玺建元

作品名称:光武      作者:老官斋人      发布时间:2024-11-15 10:41:54      字数:9344

  话说刘演看着那株麦穗,连连惊呼“奇哉”,便顾不得自己湿衣垢面,捧着直奔济阳宫而去。刘钦当下细看,只见这一株嘉禾生出三茎,一茎垂九穗,灿黄金缕,神农罕见。好似正应着娴都母子俱安,不禁忘形念道:“‘黍有黍稷……嘉禾有子,’此果为天物!”
  说到这里,则令人盛于簋中,敬奉至考庙之上,拜道:“自先帝避宫不朝,丁、傅两后擅政,以致群小秉国,朝纲糜靡,使万民堕于沟壑,百姓栖于水火。不肖子孙刘钦告于祖宗神位,尝闻‘农夫去草,嘉禾必茂;忠臣除奸,王道以清。’如今,次男新诞而降赤光,嘉禾一茎而秀九穗,当应兆赐子名‘秀’,以顺天机。”接着唱了一句“尚飨”,便领着众人拜叩而回。
  樊老也因娴都母子平安,更是欢天喜地,一边托付稳婆等妇人服侍,一边求珍觅药,直呆到月余左右,方预备回去。刘钦苦留不住,因其返乡意坚,亦难勉强。忽又想到敕令迁任的事,若是自己不禄于世,恐长子刘演难以为继,心中不免惆怅。
  樊老深知其心,更识演儿志在千里,身兼义勇,非一隅能囚。因此,谏言“君子放逐”,效仿春秋故事,可随其舅至长安研学,琢磨其脾性,冀求有所长进。刘钦奉言谨从,唤来刘演一番训戒后,便将此事说出,恰恰正合他不屈桀骜的品性,自然是一百个愿意。转来拜别母亲,纵然刮肠悬胆,那樊氏几番叮嘱,仍备足细软衣物,择日与家人洒泪而别。
  不久,刘钦亦举家迁任南顿,转眼已逝四五年。忽闻哀帝新崩,丁、傅两太后亦已早薨,致使嗣位悬空。因此,孝成皇帝之母太皇太后王氏政君者,遽复垂帘听政,时年七十三岁矣。其有一侄,曰莽字巨君,正值不惑之年,素有贤名,现今就国新野号封都侯。
  这一日,宛人孔休奉南阳太守荐书来拜,久候厅前却无人问津。彼一向自诩儒林士族,怎堪这般怠慢,正欲拂袖而去。恰从里面迎出一个妇人,裙不沾地,布裹垂膝,衣带药香,疑为厨下老妪。那妇人急唤道:“先生稍候,君侯自会相见。”孔休恼道:“南阳太守荐我来拜,君侯迟迟避而不见,却唤你一个厨妇相待,如此轻贤蔑士,是何道理?”说完,撂下荐书便走。妇人疾步拾起荐书,道了一声“且慢”,侃然正色道:“妾乃君侯之妻也。”
  孔休闻听大惊,半天说不出话来,心中暗忖:王巨君爵列公侯,已然位极人臣。其夫人竟然荆钗布袄,举家俭约,古来圣贤也不过如此。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暗责自己虚图清高,冲撞贤德,愧不敢当。莽妻见他神情不定,知其一味自揣,便笑道:“先生勿怪!今日君侯独处内室思过,概不准扰。妾正煎药侍母,闻君遽然造访,忙乱中以致礼数不周,唐突迎见确属不恭。望乞宽察见谅!”孔休低头道:“我不曾识得夫人,言辞不当,惭愧之至!”莽妻笑而引坐,唤了两个小仆伺候等待,便转身回去了。不多一会,内室出来一人,身长八尺,不怒自威。众人屏息而退。
  孔休知是王莽,忙起身施礼。因见他面颊似有泪痕,便问道:“君侯何故伤怀不已?”
  王莽拭泪道:“唉,先生来得正好,我正无人倾诉。当初举家避祸,禁门自守以奢求苟且残生。孰料次子王获性暴,因泄私愤而致死人命。我本念系偶犯,可恨逆子竟毫无悔意,暗中胁迫被害又伤无辜,我于盛怒之下,便缢杀了逆子。往过四年,余痛仍未消尽,每到今日惟有幽壁思过,方稍解负罪之感。”
  孔休本来早有耳闻,今日听他再提往事,不禁深鞠一躬道:“君侯大义,天下已扬为美谈,谁不仰之弥高?然君侯强仕之年,倘任由儿女情长,岂非不舍近忧而丧远志?”
  王莽听他话外有音,上下一打量,见其轩昂磊落,不禁心中微动,问道:“先生一席良言,令我昏昏然而顿省,神智倍感振坤。未知以后当如何?”
  孔休即将荐书奉上,侃侃而道:“当今乾纲不正,内憎宠佞之秽乱,外患诸侯之窥伺。王氏子弟,惟君侯英雄也。太皇太后复掌朝政,势必召回君侯。召之当首除淫邪,再迎中兴之帝,如此天下臣民莫敢不从!待那时:殿堂之内,群僚尽皆翘首跂踵;陛阶之外,万民无不渴盼饴霖。君侯仁德广布海内,只须力行周、霍之功,则天下安矣。”
  王莽一听完,喜不自胜,心忖:“日后欲成大业,非此人不可助我。”遂从身上取出一把玉剑,七寸薄长,琇莹碧透,抚之丁丁然如铃,挥之瑟瑟然如琴。王莽捧若孺婴一般,凝视许久,才拜在面前道:“我与子泉倾盖如故。今无以为赠,谨奉瓊瑰玉剑一付,聊表感君之意。”
  孔休不明其意,来不及细想,急忙推辞道:“我自举孝廉以来,随征太守八年,不过门下掾一小吏而已,上下从无礼赠往来。况我所言皆为肺腑,今耻无寸功,实受之有愧。”话音刚落,忽有仆来报内侍监传旨。王莽大惊失色,将玉剑置放在案上,慌忙抽身出去了。
  过了一会,回来道:“太皇太后颁诏说‘莽晓习奉送先帝大行故事,今驰入宫以佐卫将军举今丧事’。未知吉凶如何?”
  孔休沉思良久,道:“此诏吉凶参半,不可预见。”王莽起身端问其详。孔休紧锁眉头,答道,“由诏可鉴,太皇太后急欲除大司马董贤等佞党,然董贼之流也绝非善类,安肯坐以待毙?何况先帝曾在麒麟殿上,酒后放言‘吾意效法尧舜禅让于贤’,董贼必信以为真,岂无觊觎之心?若佞党再添丁傅羽翼,一但势成则大厦倾矣……江海无波,暗流涌动,汉室已危如临渊矣。此谓之凶也……”
  未待说完,但见王莽汗流浃背,手握一椎器,捣案呼道:“这便如何是好?”
  孔休乍见其状,惊诧不已,怎料谋国之臣竟不能自衿,以致失态忘形。转念又想,喜上心头:他若非忧虑社稷太甚,何至愤慨神伤如此?先前的思子笃深,足见其仁义兼具,非一般轻薄俗流。于是,反倒言辞安抚起来,笑道:“所幸皇帝大丧未行,人皆自危而不敢擅动。太皇太后三朝母仪,又何其敏锐。君侯试想,国之大丧,理应是大司马的职守。如今诏书称董贼‘卫将军’而非‘大司马’,朝廷除董之意业已明显,其次也正须借此要害,方能托故以召君侯。再者,诏书直呼君侯‘莽’而非‘侯’,其中公私两委亲疏已分,此系君侯曾位居三公,更兼与太皇太后的姑甥之情,凭谁也阻断不了了。今君侯奉诏举丧,唯有趁此间隙,尚存扭转之机。此谓之吉也。”
  王莽听说,方转忧为喜,便问:“返都之后又待怎样?”
  孔休脱口而道:“先夺卫尉,遇贤即诛;后举子夏,王业可兴。”
  王莽不解,摇头问道:“此系谶语么?我只知前句而不知后句。”
  孔休道:“郎中令泠褒、段犹之流,监守宫门与内侍,俱为董佞死党。若急于进宫,几个黄门侍郎便可置人于死地,故君侯断不可轻入。须先除此二人,夺其印绶,领兵擒杀佞党,则事可成一半。”
  王莽疑惑道:“如此尽收掌底,怎么却说事成一半?”
  孔休笑道:“君侯不得入宫,太皇太后如何自保?此事干系权在一人———大司徒孔子夏,当世之大儒,不奉其为群首,只恐难以服众,庙堂之上更乏正视听。君侯非用此人不可,用一臣而杀一佞,则事可成。”
  王莽憬然顿悟,不觉大喜过望。又至案前,捧起玉剑,授与面前道:“即将远行,唯有此物,可慰我心,请勿推辞。”
  孔休仍不肯受,稽首仰面道:“我知君侯之志,君侯却不知我心么?”
  王莽正无言以对,恰见其眉间嵌有币状紫瘢,日光拂面愈发明显,不禁叹道:“我尤敬子泉久矣。方才见你眉间有如币紫瘢,尝闻玉可祛瘢,故而赠之。”于是,侧目再奉。
  孔休心中一凉,原来其举孝廉时,因眉瘢曾被人嘲弄,从此心灰意懒,欲闭门研学了却余生。幸蒙太守不弃召为门下,今又转投侯门,本以为才略得以施展,岂知王莽方才所言,亦存以貌取人之嫌。想到这里,不由得顿生去意,扭头闭目竟不发一言。
  王莽见状,心中不快,反认为其不恭太甚,思索片刻,冷冷说道:“我诚意相赠,你却再三推脱,好不令人气愤!我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今借子泉清名且试一试。”说毕,忽用椎器垂击玉剑,只听珰琅几声,瓊瑰玉剑已碎成数节。孔休大鄂,不由得汗泪俱下,望着碎玉已不知所措。王莽猛然几声大笑,接着从怀中取出布帛,将碎玉包在里面,只手递于孔休面前,冷笑道,“先生千万不要嫌弃它是个贱货!”孔休闻言,只得顿首擎受,暂归新野主事。
  王莽则连夜带上几个亲随,轻装简从,一路奋骥疾蹄,两日便到了长安,趁夜直奔大司徒府邸。
  却说董贤不问丧事调度,整日无所事事,因新建府第竣工,竟召来泠褒、段犹、朱诩等众围观。遍览一周,恣意甚款,兼有恭维之语不绝于耳,更加得意忘形。众人才跨出外大门,忽听身后一阵劈裂之声,震动悚怖。董贤回头看时,只见大门歪斜倾倒,当即大怒,便要喝令斩杀工匠。泠褒急谏道:“大司马勿恼。匠工虽该万死,但大丧期间,万不可因私妄杀。若使太皇太后借故发难,无异于授人以柄。”
  提起太皇太后,董贤不免惊悸起来,说道:“自陛下半道崩殂,我方寸已乱,举丧诸事颇费精神,未曾涉及半缕。每每老后垂询,均无言以对。近闻新都侯即将进京,不知是真是假?若所传非虚,倒也省却了我一桩烦情。”
  泠褒急道:“大司马欲杀某等么?人言‘主贵仆荣,主忧仆辱’。以某等之微才,虽不具王佐之命,然追随至今,忠心可鉴。先帝已逝,徒伤无益,理应先决丧事,后立新帝,再行周、霍故事,则先帝遗志得逞。此刻,岂能任由他人执掌三公,坐待被俎鱼肉之理?”说完,望了一眼段犹、朱诩两人。只见段犹似笑非笑,满脸从容,微微点头以示附和;朱诩则紧锁剑眉,低头沉思,而一语不发。
  董贤愣了一下,因他言辞尤为恳切,又想起当年麒麟殿上,先帝醉言禅位而王氏兄弟横眉阻谏的情景。今王氏复归朝廷,必除旧患于未然,到那时即使自己无心此计,一旦失势定然生死难料。想到这里,脊背一阵发凉,颤颤巍巍道出一句:“怎样才好?”
  泠、段二人见状,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此刻,朱诩思虑方定,进言道:“郎中令所言贵极,大司马当纳之勿疑,疑则生变。”
  此语未了,泠褒如获加持,底气瞬间膨胀,手遂指向朱、段,说道:“大司马可先遣朱诩领百余内侍,持刃挡在长乐宫门前,禁足老后不得出,内戚外臣则无法勾连。后由黄门郎段犹发旨,命大司徒孔光辅事大丧,以宁朝堂谬议。另再择腹心将千骑,于城外只等王莽奔丧来到,不容分说立即斩杀。大司马只须在府第安居调度,某亲率甲士护卫,可保万无一失。”
  董贤闻听此计,拍手叫好,趋颈问向朱、段道:“二位君意若何?”
  朱诩不敢迟疑,赞道:“此计甚妙!”
  段犹犹豫片刻,亦称赞道:“此计甚妙!”
  董贤又问:“截杀都侯,谁堪此任?”
  段犹抢言道:“南阳太守孙宠可当此任。”
  朱诩疑道:“南阳距京师千里之外,纵马往返不歇,亦须十日。待其到来,莽贼取某等首级已多时矣。”
  段犹笑道:“先帝新崩,实有密诏数道,传出十之七八,太守孙宠亦在其中。据内侍监报闻,昨夜人已至馆驿侯旨,若非要害时机,我岂敢轻奏?”随即招来一内侍小儿,垂立其侧,奏报如前。众人看去,皆识这小儿名唤槐里,乃段犹门下亲信。
  泠褒大笑道:“大司马无忧矣!”
  段犹道:“郎中令计安社稷,大司马居中调度,惟缺互通联络之人。我欲举槐里全此完计,未置可否?”
  董贤道:“如此甚好。”即授通牒,宫内城外,畅行无阻。段犹遂托辞拟诏等要务,领着槐里回去了。朱诩在其后神思恍惚,疑云未消,因重任在肩,也不敢久留自去不提。
  却说段犹拟罢一封信札,交于槐里手中,嘱咐道:“此书只可大司徒亲启,不可遗失他人,否则你我性命一日便休。”槐里不解深意,仍立未动。段犹视其肝胆,心知此刻已系攸关,若腹内权谋不吐,难免小儿施之偏颇,反增无数遗患。于是,取回信札展开素绢,令其自阅。
  槐里看后,大惊失色,不禁呼道:“段公这是要杀董郎么!”
  段犹急忙捂住其口,低声道:“小子毕竟涉世太浅,不知山高水远。董贤之辈,传漏舍人而已,不过凭借淫色邀得恩宠,少年得意,满朝切齿。如今虽掌大权,然其言语轻佻,举止不庄;寡郁似怨妇,神思多游离。今日忽见其府第新门,无故自损,此系天谴噩兆,董贤绝非良禽所栖之木。先帝在世,他尚能恃宠自尊;一经变故,其必遭群犬分食。泠褒之谋,断不可取。老后历经三世,进退自如,侯门故吏遍布天下,常侍阉宦受其恩者千万。朱诩一介迂儒,果敢有余而智巧不足,遣他去封后宫门庭,无异于赶羊驱虎,必遭万劫不复。况朝堂之上,群臣积愤已久,岂是拟一伪诏便可令众人相从的!昨闻王莽已至,内外结盟,势早不在我。至于方才所云密诏孙宠之事,其实无中生有,一句谎言罢了。你着此信,趁乱未起,速呈大司徒之手,则屠戮之日,可保性命无忧!”
  槐里听完,唬得面如土色,慌忙告退疾奔。未出大门,段犹复又追回,低声语道:“若见大司徒一人,面呈此书,只说‘黄门郎恭请决断’;若见大司徒、新都侯两人,出示通牒,举火为号,直领入大司马第铲除奸佞,亦说‘黄门郎已去长乐宫解围’。”说毕,各自依计而行。
  槐里去不多时,便引着屯骑校尉、步兵校尉、虎贲校尉各领士卒二百,济济跄跄而来。行至大司马第距有半里之遥,槐里顾谓左右言道:“我自领一队步兵进去,就说‘太守孙宠捉了君侯于门外候命’,先诱泠褒出来,你们趁其不备即锁拿。各位将军随后率兵掩杀,董佞则必被擒!”众将点头会意。
  那泠褒见是槐里,并有苑门步兵相随,遂不多疑。但闻来意,忿然斥道:“孙宠误事,何必候命!”
  槐里笑道:“终究是皇戚贵胄,太守犹豫观望,亦在情理之中。”两人相继而出,一前一后。泠褒按剑眺望,街道空寂,人迹全无。欲问缘由,转头看时,槐里已不知所踪,心坎一凉:“中计了!”他正想疾步返回,却见门前早被长矛隔挡,情急之下,高声呼叫:“卫士安在?”话音未落,只听身后忽忽喇喇地蹄声大作,为首的人狼顾鹰视,骑马者正是王莽。
  泠褒虽吃了一惊,毕竟身为武官,也曾历经沙场,临危不乱,拔剑横阻于马下,厉声问道:“新都侯操戈围府,意欲何为?”
  王莽怒形于色,“哼”得一声:“小小郎中令,敢挡我的去路。”说罢,纵马踏来,直奔坏门而入。接着,只听府内喊杀声骤起,未及片刻,突闻刃器纷纷落地,随即传来一阵悲戚之音。
  原来,董贤携着妻小瘫缩在厅角,哆哆嗦嗦,吓得号哭不止,连话都说不出来。王莽在马上不住地“嗤嗤”冷笑,看见甲胄丛中挤出槐里,便递去一记眼色。见那槐里从袖中搜出一卷金边素帛,立于睽睽之间,高声念道:“太皇太后诏曰:‘间者以来,阴阳不调,菑害并臻,元元蒙辜。夫三公,鼎足之辅也。高安侯董贤未更事理,帝疾不奉医药,帝崩不主大丧,为大司马不合众心,非所以折冲绥远也。收其大司马印绶,不许出入宫殿庙堂,罢归第。’”董贤听完,知道仍可活命,反倒长舒一口气,领着家人如捣蒜般的不停磕头。王莽马鞭一挥,佞党兵卒尽皆处死,留下虎贲卫队将府第围成铁桶。至于泠褒,早在飓浪汹涌之下,化作了肉泥。
  忽报长乐宫内侍反戈互残,黄门郎已率众扑灭,国母幸得无恙,独走脱了议郎朱诩。王莽问及原由,来人细禀:“作乱内侍之中,大半是故旧老仆,初得伪命以为例行国丧,始未起疑。后来,佞贼朱诩又发令蔽塞宫门,众仆疑惑诘问,却始终不得回应。有老仆私谋试探,引着大家传说‘新都侯要进宫了’,霎时沸沸扬扬;那朱贼果然中计,慌忙催命‘狭持太后,以备不测’,这才底细全露。老仆振臂一呼,两相便混斗起来,可怜他们誓守宫门,多有死伤。所幸黄门郎引兵杀到,方致内乱平息。只恨朱贼趁机逃走,仍未捕获。”话刚说完,又有人报大司徒率百官询问大丧等事宜。
  王莽回道:“诸废待举,难以分身相顾。太后险遭不测,喘息未定之时,群僚当共赴母难,以告慰社稷无虞。”遂令戒严京畿三辅,绝除佞党余孽。
  却说朱诩从长乐宫脱身出来,无处躲藏,便散发跛足,乔装易容,游游荡荡,潜至大司马府第门巷。奈何四周戒备森严,甲胄环伺,府内情状不得而知。恰值隆冬昼短,顷刻夜幕降临,气温骤寒。那朱诩单衣饥肠,进退维谷,思前想后,徒增悔恨之余,不禁老泪纵横。此刻沦落困境,欲报董贤往日厚恩,已成奢望。纵有赴死之心,然宿愿未了,自戗则又无益。正在啜泣感怀,忽闻府内哭天喊地,惊动得卫士往返交错,随之动静全无。朱诩焦急如焚,猜想必有异常,未及细度,却见一骑匆匆绝尘而去,因此更加疑虑起来。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未到,远处押来遣车才停门口,里面早卷出两具尸骸,胡乱扔在车上。其中一人道:“董佞及妻自缢伏辜,真假莫辨,有司奏请发落于狱中诊视,一并报知太后与君侯……”
  话音未落,朱诩只觉得一阵眩晕,腹内翻江倒海,痛不欲生。待回过神来,定睛暗窥,人马车队已去多时。又望见守第士卒,趁机横行无忌,猥胁家财,势如狼狗,顿时怒潮涌动,赴死之心再起。可转念又想:“旧恩未还,新仇待报,枉死亦非君子所为。我闻‘义者不以存亡惑心’,图报恩仇未必须在今日。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春秋‘伍子胥奔吴’虽一夜白头,然得偿所愿,终垂功名于竹帛。”想到这里,索性将心一横,掰开半截瓦砾,划破双颊,跌跌撞撞地朝东而去。
  又经月余,董贤党羽剪除殆尽,举皇帝大丧业已了毕。自此,太皇太后临朝,委政于王莽,百官伏惟,四海无波。一日,老后谓之群臣道:“夫三公,鼎足之辅也。比至奸宄刬灭,大司马失位,致使宗庙乏其继嗣,重器久悬无主。今宜举贤补阙,以称朕心。”
  大司徒孔光言道:“新都侯王巨君封邑以来,外交俊杰,内事诸父,颇备礼仪,是以孝成皇帝誉其贤达,命作大司马故,委以国统。建平年间,丁、傅两宫指使董宏僭尊异号,君侯据理力劾,以定大纲。后又置酒未央宫,傅后犯礼违制坐于太皇太后坐旁,群臣骇然不敢谏,惟君侯义正言辞,以明国体。诗云‘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圉’,公之谓矣。臣所不才,愿荐新都侯复归大司马之职,以契天道。”此语一出,附和声顿沸开来。老后则看向红阳侯王立,知他持重笃行,便有心探究其意。谁料,红阳侯片语不发,缄默如金。
  这时,平阿侯王仁出班奏道:“今社稷之忧,在于帝亡后嗣,宗庙无继,此当务之急也。虽自董佞伊始,三公之辅如缺一足,然宝鼎犹未倾倒,此暂可缓也。况太皇太后垂帘委政,夙夜匪解,以匡颓室,万废将兴。值此交替之际,急欲于帝胄之亲择优而立,以安天下臣民之心,不应舍本求末,以致大位空衔。”
  老后一听,极为不悦,素知其性刚直,但恐受人所指,无端激起党争。于是,便又看向红阳侯王立,只见他虚目充耳,浑然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老后见状,愈发怀疑二人互通,其中是否牵扯他人,也未可知。正思忖未定,却听孔光驳斥道:“朝议举荐大司马,兹系国家正典,未闻三足不全,而能使宝鼎不倾之谬论!董佞者,宵小之徒为祸之源也。今乱方定,若三公不举,朝纲不得其政,群议不得统领,帝位将悬而不决,何谓本末失序之说?”
  
  王仁听完,不慌不忙、冷目圆睁地盯了他半晌,心中暗想:“孔子夏,当世之大儒。其人饱读经史,向来谈吐风雅,方才所辩之辞却空洞乏味,纯属强词夺理。只怕是言不由衷,为势所迫罢了。”想到这里,突然“嗤”一声笑出来,侃侃而道:“大司徒以一足之失,诋毁六腑之功。若依此据,朝廷何须天子独尊,文武百官,指他一个大司马便足以乾纲独断……”
  一语未了,孔光惊出一句:“何出此言?”众人亦知话有所指,都望向了王莽。
  此刻,王莽是欲言又止,反倒显出忐忑之状。
  王仁自觉一语中的,越发得意起来,接着又道:“大司徒倏然发问,倒使我想起一件往事。元寿五年五月,董佞谬任大司马时,与子夏、子佩并为三公。因其父董恭曾隶属子夏公之门下,先帝有意令其拜公于府上。董佞不知礼仪,遽然造访而致公无措,匆匆忙出门眺望,又匆匆忙回邸等候。车至中门,公则慌张入阁,后见他下车,又急出外拜谒,那时真是迎送甚谨得很呀!今反称董佞为宵小,难道欲雪当年之耻乎……”话到此处,竟自忍俊不禁,引得一班臣工个个掩口欲喷。孔光更是羞愧难当,气急之下如同喉舌被盗,失声哑口。
  正在此时,忽闻人群中一声断喝:“士大夫不可辱也!”众人一瞧,原来是王莽出班制止。本以为王仁因此一喝,会有所收敛,不料反使其恣意更甚,竟冷笑道,“自古惟贤者入士大夫之列。新都侯素有贤名,远近闻名,我岂能不知?事母及寡嫂,养兄之孤子;奉诸父于病榻药前,献侍婢为他人留后;诛表兄淳于长于先,杀亲子王获于后。真可谓天下第一士大夫!”经此一番嘲讽,王莽不由得怒火中烧,刚欲发作,抬头却瞥见老后,顿时转怒为悲,伏地泣道,“臣莽才疏德浅,不敢苟求于显达,甘愿乞骸骨归乡,了却余生。过往种种出自忠切,即使遭人谮構,臣亦无怨;惟逆子之殇,痛断肝肠,多年从未释怀。今又遭族亲质疑,臣心如刀剜;更兼子夏世之大儒,仅因荐臣之语,横遭诟詈凌辱。荒诞之举,实令人费解!”说毕,不觉泪流满面。
  这边哭声未绝,那边啼声又起。但见孔子夏泪光涟涟,随之伏地言道:“臣以朽才,卒无尺寸之功,数次幸免罪诛,蒙复拔擢,与闻政事,无不欲思报天恩。今本公卿常议,臣虽无端受辱,亦微不足道。然窃见国家故事,三公几次转迁,兹事体大,非卓绝之能不可匹任。新都侯王莽,曾历两朝大司马,秉正勤职,克身自约,诚有伊尹、周公之风,舍其谁能?老耆甘效犬马,只恐一旦颠仆,无以称报……”说到这里,不能自矜,早已泣不成声。众人听他言辞哀切,且仰慕者居多,一则王莽素怀贤名,二则群臣触景伤情,不由得也都呜呜咽咽起来。
  老后听到这里,又悲又恼,不免拭去残泪。一眼望去,只见群臣之中,另有三人独立其中,却似毫无体恤之状。于是,不容王仁复言,指着那三人道:“这跪着的想必与大司徒所荐无异,亦难免有私下沟通之嫌。今若不允众卿荡尽肺腑,则又怨我蔽塞言路……”犹未说完,遂又觑向红阳侯王立,随即“哼”了一声,便令前将军何武,左将军公孙禄,司隶鲍宣等人务必荐言。
  何武向与王莽有罅隙,亦憎王立等奸猾,故不愿有所举荐,更无意陷其党争。直至太后发问,避无所避,遂望向其余二人。却见鲍宣气定神闲,须臾之间,顿生一计:“建平以来,丁、傅两宫僭越尊号,两姓子弟皆侍中诸曹,浊乱天下,罕至日蚀频出,彗星四起。此危亡之征,前车之鉴,不宜以一姓充塞朝廷,任人唯亲而阻异姓贤路。臣力荐渤海鲍子都,好学明经。初居谏大夫时,尝上书诤讼,言少文实,先帝尤为敬之,每谏必纳,才得以骨鲠于不亡。”此语犹如惊雷乍现,令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鲍宣转身相视,左眉一扬,心想:“何君公与我有何仇?竟置我于火炉上炙烤。”余恨未了,又觉得他言行十分蹊跷。忽然忆起当年诏举太常,王莽曾私求此职,何武坚持不从。今再举大司马,他必是避嫌谄媚,故意以虚辞应付老后。念及此处,便也顺势推出一句,“老臣白首垂暮,即将枯灯油尽,立得久了便昏昏然欲睡,怎堪负国之重器?君公所言,实属谬举。左将军公孙禄,魁垒之士,可居其位!”
  公孙禄先是魂不守舍,但闻此言,如芒刺在背。他始料未及,二人互荐好似击鼓传梅,那梅化作烈炭,接入手中且取舍两难。有意推还鲍宣,其为股肱元老,又恐遭致怨憎;至于何武与己相善,彼未荐我,我若荐彼,是为不义。茫然之际,只觉衣袖扯动,余光扫去,却见鲍宣先以手自指,再指向公孙,后又指向何武,意同掎角。公孙禄立刻醒悟过来,急忙奏道:“鲍子都果然昏聩,量我一边陲老卒,无足与计天下事者。前将军何君公,通晓经术,贤良方正,以司群首,当之无愧!”
  老后见他三人尔来我往,游戏互荐,明显迫于无奈,自不会与二王为伍,更非孔光等群儒所属。倒是平阿侯王仁出奇反常,居然束手旁观,一言不发。目下唯有孔光从议者众多,以为时机成熟,便借故佯装发作,厉声道:“好了,好了!朕意已决,即授新都侯莽为大司马领尚书事……”
  一语未了,班中闪出一人,竟是红阳侯王立,趋前奏道:“既群首已定,立嗣宜当速决。臣举安阳侯王舜为车骑将军,与大鸿胪左咸持节迎中山王入即位,建元始号,以定大统。”
  老后大笑道:“红阳侯王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真不失为谋国老臣,亦深知朕心。准奏!”
  王莽复征大司马,群情激奋,正欲谢恩。王立突然发难,听他一语定乾坤,不由得暗暗叫苦———毕竟怎样,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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