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南阳起兵 第一回 汉景帝偶幸辟宠续血脉
作品名称:光武 作者:老官斋人 发布时间:2024-10-21 16:12:56 字数:10061
诗云:
昆阳王气已萧疏,依旧山河捧帝居。
废路塌平残瓦砾,破坟耕出烂图书。
绿莎满县年荒后,白鸟盈溪雨霁初。
二百年来霸王业,可知今日是丘墟。
那夜小雪,作者忽然坐起自忖:新疾未除,旧病又返,纵己自残毁身。不过一年光景,便枉凭骨健,任性食辛饮辣,眠不能足,怒且难抑。虽未奢待将来之锦绣,却任由这三两妖媚、七分鬼态之怪状,纷扰我心智,恣意放纵嗟怨。如今想来,倒不如重拾当年志趣,耕作于老官斋内,将胸中夙愿及那发省,跃然于纸上,以成时下逐梦,岂不更好?因此,翻阅无数典籍,唯此篇晚唐皮日休的《南阳》诗作,颇具古风,道尽世间之轮回!我正值不惑之年,所见所闻更兼所历者,自以为深谙世俗乖邪之辟,则更近吾之所思;况每日粗读经典,偶得几句触及灵魂,越发催人奋笔。左不过是耳闻金石丝竹,目中汲取名著华章,鬼使斧凿雄篇二尺余,徒增自娱而已。我虽知是亦步亦趋,当代文风更无可容,然乃取所好,无须奉迎旁人,而断绝自给美味。纵是无人问津,也要留传后人悠然自得。
所喜老官通晓国史由来已久,常读历代帝王兴衰,所爱者无非秦始皇帝、太宗世民等等。然而,自细说光武帝伊始,竟手不释卷,查遍书局数间,少见有表其一生之作。纵有也无非评书演义一类,其中虚构胡扯太甚,更不乏张冠李戴之嫌。所以,立志著成半实半虚的《光武》来,故不修“演义”二字;更不必添什么“汉、帝”云云,寓其只一人尔,休弄玄虚借机封神的意思。
诸位,原说刘汉天下到了王莽改制,理应土崩瓦解,毫无持危扶颠之机。谁曾想到,大汉孝景皇帝的一茎血脉,竟能搅动得天翻地覆,风起云涌。这倒可谓是一桩奇事了!究竟奇在何处?这正是此书本旨,须从文帝新崩,其子刘启即位的前元一年说起。
那日长安未央宫里,正有两人分坐两席,因见皇帝面色焦虑,久不肯归坐。忽闻内侍监来报:“陛下,廷尉张季祈拜觐见。”皇帝呵道:“来得正好,省得去旨了。”因问何事,内侍监答道:“不知。只说有紧急军务,身后还跟着一人,自称是蓝田马驿的置蔷夫。”内史晁错在一旁问道:“一个小小的置蔷夫,廷尉怎可带他上殿?”内侍监道:“不知。张廷尉觐见之前,都中尉也来了,说雍门处有卫尉南军的兵打听廷尉府,一路纵马过来,令人生疑。老仆回了‘陛下正召见几位大臣商讨要紧的事,不宜面君’。苍鹰等不及,正要回去多调北军护卫,可巧廷尉大人带着那人就来了。”丞相申屠嘉进言道:“此人裸身来见,张季亲自携他入殿,定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非陛下不会奏明的。”
于是,皇帝点头命内侍监传入。只见廷尉张季进来禀明情况,并递上一枚玉玦。皇帝瞧了一眼,未待众人看清,其已揽入怀中。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此物从哪里来的?见朕何事?”
那大汉首尾紧贴,扑地答道:“卑下系渭南郡人氏,名唤郑原,蓝田一马驿蔷夫,已置六、七年矣。因兹事体大,关系天下安危,不敢冒奏,还请天子明决。”皇帝道:“那置蔷夫,你自不必怕,即刻奏来,朕从不秘听国事。”郑原寻思了一会,从怀里取出一个布袋,恭敬地递过来。内侍监忙接住,见是个密口,转身用针挑了,才奉给皇帝,打里面掏出一张绢帛。
皇帝一边看,一边听郑原奏道:“今早岭上颠簸一匹马来,只见一人前伏马项,尚存一息。卑下连忙喊人抬入驿馆,喂了几口水,那人渐醒过来,却仍是浑身滚烫,且见两臂有伤未愈。他先问我居职,后又示意屏退左右,送金银若干,嘱托持玉玦入城速见廷尉大人。更要紧的是仰见天子,并亲手奉上布袋密笺。起初,卑下不敢。不料他临死前紧拽我衣,拼尽力气喊着‘关系天下安危,若送不至,汉室危矣’等语,连喊两遍便撒手死了。卑下尽管不知布袋为何物,但想到‘若送不至汉室将危’的话,大感此事非同小可,所以不得不涉险一试。”说着,将那人送的黄金珠器搁在席上,接着又道,“这些钱财并非卑下该得,全凭朝廷处置方才心安。”
张季看到此处,不觉点头称道:“郑原虽一置蔷夫,却心系汉室安危,亦能不为财物所惑,堪为军卒之典范,理应予以嘉奖。”其余众臣闻听,个个满腹狐疑,都偷瞄着上头不语。这时,皇帝打开绢帛,只见上面写了三行小字:“东南三郡,封地三十年,吴王比天大;滨海煮盐,豫章盗钱,揽国税以收民心,收民心而募乡勇,操戈如林,富可敌国;同姓九王,已服四五,楚赵先驱,合纵连横,奉命张图,九死以效。”顺字再往下看去,只见吴国的山形地貌,大致可见;分别又注有粮仓钱储,甚至兵防要塞都一一呈现。
皇帝看到这里,双手不由得猛地一抖,又稍觉失态,赶紧将绢帛也收入怀里。然后,盯着伏在地上的郑原,好一会才问:“那人现在何处?身上可见其他异样?”郑原答道:“那人尸首仍停放驿馆内,身上有无异样,卑下来得匆忙不曾留意。”皇帝凝思片刻,突然发作,喝道:“左右,将此人拿下。由廷尉带回拘押候审,若果为东南细作,一并收剿枭首。”众臣一阵惊诧,都不知皇帝怒由何缘故。唯见中尉带兵将其绑缚,任其呼叫冤枉,直带到殿外去了。这时,又召见卫尉耳语一番,便听外面调齐一彪人马,直奔蓝田马驿而去。接着,皇帝张望阙外,已近黄昏,甚觉饥饿困乏,便叫了散议谁也没留。
到了晚上,吩咐内侍监传膳,当即面前摆下十二道珍馐菜肴。皇帝看了一眼,想起大臣们说起“杜绝奢靡”的话来,便略有不悦,问:“何以无度?”内侍监不敢多言,立即招呼撤下七八道菜,又盛来一碗肉汤米粥放下。皇帝挑着羹匙,默默不语,心里却念着绢帛上的几行小字,不觉一阵烦闷涌上来,脸上大为不悦,问:“何以无酒?”内侍监赶忙着人搬来龙虎尊,里面大概存着半尊酒,便呈上玉碗舀了一勺。皇帝见酒浑而色柳,眉头皱起面露威仪,问:“何以有浊?”内侍监伏地跪答:“此酒唤作‘缥玉’。自幼竹时注入原浆,待到翠竹长成,取下关节再导出佳酿,入坛封埋三年,而后开启饮之,饮者皆感口舌滑而喉尖留香,堪称极品美味。陛下,想那酒浆藏在竹节里三年,地窖又藏了三年,哪能不漂些腔内茎沫的理?这‘缥玉’是去岁先帝摆寿时,吴王特地进贡来的,先帝当即赏了老仆与试食官一觚,果然不虚。这酒又存了近两年,其香仍未散,陛下可先稍作品尝,如若不好再治老仆的罪不迟。”
皇帝听是吴地所贡,不免顿生厌恶,刚想发作转念一想:“看这半尊缥玉,正似那九王占着朕的半壁河山,倒不如饮尽它,以昭朕心。乞望上天辅佑,削地撤藩若一举成功,也不枉朕今夜一醉。”心里默默念着,手上却亲自斟了一觚,递与内侍监道:“赐尔一觚,望遂朕愿。”内侍监不懂话中意思,片刻不敢犹豫,一饮而尽,拜道:“陛下赐酒是老仆一生的荣耀,岂敢不遂圣心?自当碎身糜躯以图报之。”说完,不觉垂下泪来。
皇帝将玉碗捧起也一饮而尽,不禁发笑道:“何以有国?”内侍监在一旁听了十分不解,忙叫众侍男女退去帐外,独自留在皇帝身边舀酒。谁知,皇帝一连饮下数碗,不禁手舞足蹈,推开内侍监竟自舀自饮起来。内侍监见肴已凉透,端起锦食杯盘,出帐外换了鲜热的来。不想这顿工夫,回来一看,那半尊缥玉竟已见底,皇帝正斜伏在案上,半醒半睡着。内侍监疾忙领着几个侍女,肩抗腰扶地架起皇帝就要归寝。走到半路,皇帝忽然醒来,见身边侍女低头抱绕,一股药草熏香扑鼻,不觉想起美人程姬来,便命内侍监传至侍寝。
那边程姬正欲睡下,忽闻内侍监传话“陛下召幸”,不免一阵狂喜。即唤来侍女们伺候着漱洗梳妆,匆忙之间,猛觉得下体有异,才知是凑巧犯了女疾,且愈发疼痛得紧。本想强撑着应召,可眼下以这污秽之躯,如何侍奉陛下?正在焦急,瞥见其中一个侍女竟面带微笑,心里便十分不悦。仔细一瞧,却是来自渭南郡叫做唐红的女子。
其刚刚入宫不久,一向狐媚妖冶,整日挂着讥笑,不明规矩礼仪深觉碍眼,早就算计着要打发她走。心想:“今夜本不该她侍鸾,怎么却来了?果然是个晦气之人,她一来我便见红出了女疾,实在可恨!”想到这里,不由得恼羞成怒,正欲站起喝斥,突然想道:“如此骂她一顿太过便宜了,即使打她一顿又能怎样?”因此打量着唐红容貌身材,正好与自己有些相近,不觉心生一计。
程姬走到唐红跟前,问:“进宫多少时日了?”
唐红忙收起笑容,低头答道:“一年半了。”程姬冷笑道:“想你来了这么久,还没随鸾侍过驾吧?看你长得可人,今夜你也随鸾吧!”说着,便叫人将其装扮一番,远远观去,倒也难分辨得清。程姬又道:“记住,你随鸾侍驾要时刻留意,陛下有什么召唤,须得尽力伺候。可不似我这里,一时不到还能迁就,侍驾倘有个遗漏不周,是要杀头的;当然,你也不必惊怕,若是侍奉的好,自然有赏,够你吃玩一阵子的了。”唐红以为妃子要点拨她的好,所以兴奋不已,连连点头称是。经过一番折腾,天色已入深夜,程姬又点了两个心腹侍女,领着唐红随内侍监入了未央宫。
此刻,皇帝在龙塌上已睡了多时,因耐不住口渴,复又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见窗外挂着一轮明月,几缕云翳掠过,周围并不见一人,便连声唤道:“内侍监,快取汤来。”与此同时,内侍监将程姬等人送到,转身便溜了个没影。
程姬隔着几重纱帐,听到皇帝呼唤,便对唐红道:“陛下起夜了,想必是口渴,你还不赶紧去盛汤。”说着,唐红转身就要进去,却又被程姬叫回,“慢着,你取汤见到陛下怎样说话,知晓么?”唐红撅起嘴摇头道:“美人若不说,奴婢不知道。”程姬笑着在她耳边叮嘱几句,只见唐红双颊绯红,低着头去了。旁边两位心腹看见,不解地问:“美人说了什么,使她快活成这般失了礼仪。”程姬一脸愠色,也不回答。吩咐一个留下看守传信,另一个陪着自己又折返回去。
皇帝喊了几声,不见人来,趁着酒劲刚想发作,却见榻外伏着一个身影。传来女子风吹角铃般的声音:“陛下,程姬奉汤来迟,乞望恕罪。”说完,将舀来的水递在额前。皇帝酒醉如痴,接过水来一饮而尽,顿时精神抖擞,低头命道:“抬起头来。”唐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微微仰起脸来,心上“怦怦”直跳,又回头看看,心想:“美人怎的还不来?”
皇帝眼神迷离,分不清真假,晃悠悠地走到跟前。一伸手托起唐红的下颚,正巧窗外透来一束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只见其秋眸双瞳如剪水,鼻悬挺立似琼瑶,素肤白雪若凝脂,好一个灵气女子,看得不禁叫人心神荡漾。皇帝以为就是程姬,脱口而出一声:“美人。”唐红以为他正唤程姬,慌忙起来去寻。恰好这一个转身,虚裹的羽衣被皇帝踩中落下,背后露出一抹臀沟来。皇帝看得残酒上冲,勾起一股暗流涌动,哪里顾得上细看,一把将她揽入怀里亲抚起来。唐红从未经历这般景象,既不敢抗拒又不能呼叫,惊怕不已,一心盼着程姬来救。
天色微明时候,恰逢临近朝会。皇帝却和唐红经过几番缠绵,睡得正熟,浑浑噩噩之际,外面传来一阵呼声。皇帝起身斥道:“内侍监,去看看什么人,这般无礼搅闹!”内侍监慌忙回道:“启禀陛下,是程美人前来探圣,被老仆拦在外头了。”皇帝酒已渐醒,听到此言,猛然扭头看向身边——但见丝锦半裹着一位妙龄女子,酣睡正甜,虽然淡妆却更显妩媚,嘴角微翘露出笑,粉黛犹嫩落滚珠,果然是温婉可人。这才想起昨夜侍寝的并非程姬,可这个女子又是何人?道:“不必拦了,叫她进来问话。”内侍监应声而去。
这时,唐红也慢慢醒来,睁眼一瞧皇帝正对着自己,不禁吓得浑身哆嗦起来。因自己赤裸着全身,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得遮遮掩掩地缩在角落,低头不敢说话。皇帝笑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卧眠于朕的榻上?”唐红听他言语和顺,更有一夜风流,所以渐渐不觉怕了,偷偷抬眼只顾瞄着皇帝,抿嘴一笑却仍旧不说话。
皇帝这才想起她仍是全身赤裸,道:“朕准你更衣,榻下回话。”唐红赶紧应了一声,羞答答地换完衣衫,拜在榻下,答道:“奴婢是程美人的侍女,唤作唐红……”刚要请罪的意思,只听外面“噗通”跪下一人,正是程姬佯怒道:“陛下,是妾之过,竟然让这刁婢僭名越位,冒犯了天威。乞陛下治罪!”说到这,朝着唐红怒目而视。
皇帝其时已经穿好了内衫,坐在榻边,看着程姬道:“美人起来吧。你倒是说说看,这究竟怎么一回事?”程姬因皇帝叫自己起来,心里便似有了万千的底气,这桩案子可任凭自己去编。只见她走到唐红跟前,二话不说,便是一记耳光,然后指其道:“贱奴,昨夜里我听见陛下起夜要水喝,叫你盛汤送去,怎么就不见出来了?你说,谁给的胆子,敢如此肆意妄为?”
唐红初见程姬上来,虽说了一通自己的不是,但毕竟是主子,总觉得透心凉的对不住,浑身的不自在;后来她竟不由分说,打了自己又强行冤枉,心里便有了几分明白,捂着脸恨恨的先不说话。
皇帝见程姬当着自己的面,打了唐红失了礼仪,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想到“朕召幸的是你,她久不出来,你为何却不进来呢?”于是,便拿疑虑问她。程姬早有应对,道:“回陛下,妾当时正欲进去,忽觉身子不适,便留下一个侍女传话,又叫另一个侍女扶我回寝服药。谁知,待我要回时,留下的侍女跑回来说‘内侍监已经闭门,唐红一直未出’的话来。妾便急了,担心唐红年少,犯了龙颜遗祸妾身。于是,赶紧再入未央宫,谁料被内侍监挡在门外,说:‘陛下已经安寝了,并已有人侍寝。’妾问:‘陛下又召了哪位美人?’他只说‘并无其他召见’,便笑而不答了。妾这才断定是这贱奴做下天大的祸事来,只好等到天明,前来再三央求内侍监允入陛下寝宫,先自请罪,一定不可饶了这个贱婢。”说着,又要动手去打。皇帝刚要阻止,却见唐红竟然躲开,哭着冲皇帝开口嚷道:“陛下,奴婢无罪。”
皇帝立即喝住程姬,并问内侍监道:“程姬说的可是实情?”内侍监因怕昨夜离值事发,不敢驳回程姬的话,又不忍叫唐红含冤。所以,正不知如何左右,情急之下,却看到案上摆的一盏铜爵,不由得暗喜,故作支吾道:“昨夜陛下赐酒老仆,谁知那琼浆玉液果然厉害。待传来美人程姬时,老仆隐约记得和美人是说了那么几句话。但至于说的什么,老仆因为害了酒病,一时也记不全了。陛下问程姬的话真不真,实在不敢胡乱奏禀。”接着,又面向美人程姬,连说,“老仆该死,老仆该死。”
皇帝将头一扭,问唐红道:“内侍监既然不记得了,那你说说,如何冤枉?”唐红如今听到皇帝发话,又见另两位一个要命,一个要躲,便顾不得旧日恩情,索性拼得一死,也不愿屈做冤魂。想到这,不禁鼓起一番浩然之气,正待禀明,却瞥见皇帝不怒自威的样貌,顿觉气势矮了半截。转念又想:“美人向来得宠,陛下怎会忍心因她一时构陷,便抛惜舍爱;况我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得他一夜偶幸,到底是个奴婢,又怎会轻易放在心上。他既叫我说话,我不得不说,若是说得太过要强,反令他生厌,以为我欲争宠;看来只得示弱,却又不能周全了美人,如此尚可保住一命。”想罢,心中泛起阵阵酸苦,不觉滴下两行泪来,说出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
“陛下,美人素来不会失仪动怒,想是奴婢确有不妥之处。回头细想,昨夜连同三位从婢,一齐随鸾侍驾,原是美人极大的恩宠了。奴婢也是急欲求功报答,谨遵美人去为陛下奉汤。美人却又不放心,生怕奴婢怯懦犯错,好心交待要假称‘程姬’,以宽圣心,说伺候得好必有大赏。也是奴婢贪赏,一味照此去做,却不知细究玄妙,反倒辜负了美意,竟滞守龙榻讨赏不走,忘了回身去迎美人。方才听说美人因微恙而返,这便是了,难怪奴婢等了许久,总不见美人进来。刚想去寻,却被陛下误认作美人,于是犯了天威污了圣体,奴婢真是该死!陛下,美人待人恩重意笃,纵打了奴婢也是情愿的;想她昨夜出寝之前恰已来了女疾,仍委病体奉命侍驾,可见一片忠心。哪曾想事有凑巧,竟因此铸成奴婢的大错,与美人实不相干。乞陛下罚奴婢一人罪过,也算是报答万一了。”说毕,虽解了气,却像是有数不尽的委屈在心里翻腾,也难料这些话能否保住性命。因此想起家中的兄嫂,那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早已泣不成声。
皇帝听完这一番倾诉,惊叹她难得如此有理有节,不卑不亢。又见其虽是声泪俱下,却越发的玲珑娇俏,顿时怜爱之情油然而起。心中已明白了大半,兀自欣然一笑,遂望向程姬。只见她僵直了身子跪立一旁,六神不安,额上珠汗如豆。偏只恨唐红说话虽含沙射影,但滴水不漏,若去驳斥反显自己不能容人,才知小觑了这个女婢。于是,悄悄抬头一看,皇帝正面色威严地瞧着自己,心里一凉,想他必是听出话音了。所以,赶紧把头低下去,不敢出声。皇帝慢慢走近程姬,将她扶起,轻声道:“美人既有恙,就不要作践自己了。侍驾自不能少了姬,何必如此?不免叫朕伤神挂心。”说着,即着内侍监送回程姬安养。那程姬自觉有愧,忙谢了恩,瞧罢唐红一眼,便匆匆离去。
这边唐红仍跪在地上,明知皇帝绕到身后,却不敢回头去看。正在诧异,突然一双雄健臂膀将自己抱起,入其怀中缩成一团。唐红忽想起昨夜几番云雨,不禁羞臊难当,忙将纤手遮住玉面,顺着指缝往外看去。只见皇帝满面春风,抱她坐在榻上,笑道:“朕要敕封你为良人,今日就着内侍监传旨。你也不必回程姬内寝了,今夜仍留在未央宫侍寝;明日叫他们拣个好居室,并赐侍女四人随鸾。若你日后产下皇子,朕再给他们封地封侯。”
唐红一听,大感受宠若惊,刚止住的眼泪不觉又淌了下来。她一力挣脱,榻边拜了谢恩,心想:“程姬昨晚耳语诈说的‘大赏’,却真应在此处了。”皇帝轻轻撩起她一张秀容粉腮,仿佛一触即破似的稚嫩可爱。如此盯着看了一会,忽又摆出威仪之相,道:“朕将你姓名隐去‘红’字,从此就唤作唐姬,以后也不允你再提及以前。”唐姬当即应诺,招来侍女内监伺候皇帝服赤袍、冠冕旒,朝会去了。
如此不到一年,唐姬果然诞下一子。皇帝甚喜,赐名发,母升美人子封长沙王。半年后七国始乱,晁大夫赴难“清君侧”就义;周太尉据守昌邑,绕袭截断七国粮道,不足三月戡平此乱。十三年后,诸王子朝觐,长沙王刘发因嫌南地潮湿,故在群宴之上轻歌曼舞时,微张衣袖曲举手足,引皇帝疑问,而趁机言曰:“儿臣国小地狭,不足回旋。”皇帝兴致正浓,又念其生母唐姬新故,则增封武陵、零陵、桂阳郡等县邑。到了汉武帝,以施“推恩令”,遍封诸王子弟。刘发次子刘买得以封侯,封邑于舂陵乡。刘买亡故,其嫡长子刘熊渠继享其爵,后又传至刘仁。因山林阴气袭人,遂上书汉元帝,请减食户五百,宗族皆内徙南阳郡乡白水,仍以舂陵为名。刘仁又传至刘敞,其时家族声望产业颇大,且刘敞为人谦俭好义,不惜散财旁系宗亲。其中众族兄弟有一人,闻融敦厚,素有谦谦长者之风,唤作刘钦的是也。祖上乃系刘熊渠之弟刘外,官至郁林太守,再传至刘回为巨鹿都尉,后至于刘钦止为济阳令。可见,虽为同宗因属旁系,境遇竟一代不如一代。
长沙王一脉光景虽渐凋零,但济阳令刘钦为人谨慎不争,偏于安逸,故与族兄刘敞尤为相密,尝能得以资助;兼之娶妻樊娴都,其丈人樊重三世共财,富庶一方。所起庐舍皆有重堂高阁,陂渠灌注,又池鱼牧畜,有求必给。此老者乐善好施,赈济宗族乡里,从不须偿还。子孙朝夕礼敬,一派士族田园之景象。
恰逢娴都将产,那樊老爱女心切,不惜腰缠万贯车载斗金,自湖阳携众仆远涉而来。住有月余,便结识了几位黄老方士,乃邀医占卜。却说这几位方士,风闻老者良田三百顷,资有万千铢,所以故弄玄虚有意奸讹钱财,说什么“黄帝内经曰”,抑或者“经法道原云”,如此云山雾绕,神乎其神。樊老不过农族庄主,哪里分辨得清,一味尊为上宾,专置幽宅尽礼优待。谁料一阵过后,那几位方士丢下“天机不可泄露,神迹不可轻留”的诳语,卷去无数钱财,竟踪影难觅了。樊老原不以为意,又兼爱女临盆在即,岂顾此等鸡鸣狗盗之徒。却不曾留意惹恼了其长外孙,名唤刘演,年岁十三,剑眉如漆,目射寒星,仪态轩昂,骨健筋强,是一位刚烈少年!因其出生蔡阳,不喜读书专好枪棒,又尝打抱不平,人称其号“刘蔡阳”。
其父刘钦虽为长者,然亦有不甘,况又任县府,本就管着一方太平,哪有不纠之理?这一日,正与人参谋议事,忽有传报县尉来拜。刘钦换了正服,至前堂会见,才知刘演一早吩咐贼曹开了兵库取走刀戟,领着几个族人,闹哄哄地喊着去捉贼。县尉一则担心公子误听虚报,折腾无果;二则若真有其事,也应贼曹率众拿人,何以公案私断;三则族人少年,未至弱冠,倘遇着凶徒只恐反受其害。刘钦听说,不免心焦如焚,正准备发令,又听贼曹已带着一队甲士去了,这才略感放心。
不及多时,只听堂前一阵骚动,有人来报“公子回来了”。赶去看时,但见刘演领着十来个族人少年,衣有裂损,横竖跪在那里。一旁兵器堆摞,血迹犹沾。刘钦独不见那伙奸徒,刚要发问,门下贼曹禀道:“共有五贼,大半伏法,惟首犯遁去。”刘钦喝道:“竖子有何话说?”刘演不敢抬头,伏地道:“捕盗之事,本不应小子涉足。只恨那伙贼寇逆天背道,行诓诈之恶,欺母待产之疾,诱外大父之财,大丈夫所不能容也。大人常说‘家害不除,何以齐家’,此家训犹在耳边,不敢忘怀。今有辱家之难,我既为嫡长,首当护佑,岂能避害?那五人聚山林而匿,夜出昼伏,四处伪装行骗,获脏无数,辄已招供。未来得及催促缴脏,歹人行至狭道,趁隙顽抗,我等围捕砍伤数人,为首者趁乱跳涧在逃,追之不及。此刻想来,迫使贼曹开兵府于前,私设公堂问案于后,皆我一人之罪,所为犹不可恕。千万罪过我一人承担,恳乞不要累及他人才好。”此言一出,忽听身后有一少年,奉刀立于堂下,高声道:“捕贼者乃演兄,击贼者稷等所为。僭罪同等,焉能独刑一人?”其余少年皆附言之,遂指侧刃仍血渍斑斑。
刘钦看去,那少年系宛人刘稷,宗弟刘隽之子也。因其生世可怜,寄于济阳一年有余,所以未予呵斥。至于众子结伴,擅用公械,捕盗有险赃无所获,此皆由刘演而起。于是,厉声斥道:“纵然事出有因,又岂能为所欲为。何况所陈之情,不足为据。捕盗者,门下贼曹之职也。自循有章,何须尔等逞威?如今众子胡为,令贼首遁去且赃杳无,恐遗祸他人也未可知。主犯刘演,冒领军械,图画不当,陷众子几于绝境,其罪难免。念及从者年少初犯,受人蛊惑,暂不治罪,以观后行。”
因问左右当以何罪,左右皆不言;又问县尉,乃道:“众子同罪而责一人,是不公也;若众皆责之,亦不可为。当下贼首在逃,余赃未缴,理应从速缉捕贼首,问罪之事实非紧要之务。”左右皆称是,刘钦不听。相持之间,后厅里二女搀出樊老,顿足而言:“误信伪道方士,乃樊重昏聩之罪也。与他人何干?演儿虽年少行有不当,然不愤家辱能涉险讨贼,七十二贤之仲由亦不过如此。如何偏要降罪于他?”众人见樊老已出,皆揖礼肃立,县尉等人收刃而散。这时,家中二女也跪倒哀求宽宥。济阳令无奈,又见县吏等皆退,只得叹道:“念及你母若生不安,恐天也要降灾家中。尔罪权且记下,罚抄《诗》百遍,百日不得出门;另外遣散众子,勿再聚伙生事。”又发令缉拿方士,搜缴余赃不提。
恰值五、六月份,春麦正熟,收割在即。那刘演如何禁锢得住?早瞒着大姐刘黄,拽着二弟刘仲、三妹刘元,撒野到麦垄之上。但见金穗澄黄,风吹浪推,蝉鸣杨梢。几人耍得正欢,忽传来一阵摇铃声响,远处走来一人,年纪约四十上下,容貌轩昂,三缕髭须,头戴逍遥巾,布袍乌履。因他手持藜杖,腰间挂着葫芦,便问道:“观老先生非医即仙,若非自蓬、瀛而来?”那人仰天大笑,道:“我观公子非池中之物,将来必有一番作为。只是可惜……”刘演道:“你这老者,话说一半又留一半,恁地不痛快!”
那人笑道:“谋划不精,纵凶而亡,遗患匪浅,岂不可惜?”刘仲一旁怯语道:“你是什么人?怎知我兄长捕盗之事?莫非也是贼党?”那人摇铃捋须,笑道:“刘蔡阳小小年纪,率众子涉险捕盗,捍门立威之事,方圆百里,沸沸扬扬。老朽未及踏履半尺,耳已生茧三寸,又如何不知呢?”刘演冷笑道:“何以言我年少,老者太小觑我了。始皇帝也是舞勺而立,七年治国,十年平天下,又怎知我不能?”
那人闻言一惊,遍身打量过后,稍作停思,然后冷笑道:“我知尊母即将生产,尔等兄妹玩心未泯,戏耍至此久不归宿,更无侍母于榻前,岂非年少?公子幡然醒悟,将来必挽江河于倒悬;倘拒人规劝,亦不过屠狗之辈而已。”刘演听了,心头激荡波澜,猛然省窍,叹道:“老先生一席珠玉良言,令演顿觉形秽。不知肯赐教名讳,甘拜于足下受教!”刚欲行礼,那人连忙扶起,笑道:“不可,不可。老朽姓苏名大号伯阿,巴郡人氏,因夜观星曜于此,便逐辰而来。与公子相识,其中倒有些渊源,蒙不嫌愿与你做个忘年之交……”说到这,从挎袋中取出三支沉香来,递与刘演手中,抬头指天,只见日淡云浓,烟卷滚滚,乍起雷音,又道,“这场及时雨实在难得,稍纵即杳。可焚香祷天,祈嘉禾饱收,诚佑大汉无疆!诚佑汝母安康!”说完,转身便要离开。刘演急忙问道:“未聆垂教,苏先生何故赠香即去?”苏大回头道:“我自逐辰以来,曾经舂陵之地,极目之内,郁郁葱葱然,其气甚佳。今日与公子巧对,方知星曜原应于此。你我虽成忘年,然犹未到时机,‘新凤始出,自会相见’,暂且就此别过。”说毕,飘然而去。
刘演正欲再问,忽见麦浪之中蹿出一人,扬起一株麦穗,直呼:“祀天地之礼,岂可无我?”几人一瞧,乃是刘稷。遂相视而笑,携手搬来青石,捏土成龛,将穗盛在其內,又作一泥炉,口吐稚语,燃香而拜。霎时,风起雨落,昼如漆夜,令人胆寒。刘演环顾四周,大雨泽于八荒,石案滴水不侵,炉中香火不灭。忽然一道赤光射下,悬于济阳宫上,良久方散,随即雨止天明,焚香始尽。几人相互一瞅,演、仲、元、稷身衣尽湿,无一避免。这时,听见大姐刘黄奔来大喊:“母亲诞下一弟,快快归来!”仲、元欢喜不已,疾奔而去。刘演望着案上那株麦穗,拍手赞道:“奇了!奇了!”刘稷不知所谓———毕竟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