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4-11-15 09:11:48 字数:8085
王桂枝很少听见丈夫夸奖她,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尽管王冠杰在她眼里早已不是什么外人——因此心里就有了一些自豪感。于是,当她把“地三鲜”(土豆、青椒、茄子)炖入锅中,又在锅边贴了一圈黄灿灿的玉米面饼子;然后盖上锅盖,不急不缓地拉起风箱时,嘴里竟忍不住哼唱起了一首社员群众耳熟能详的歌曲——《社员都是向阳花》。歌声虽小,但却隐隐约约地传进了屋子里。
“很多时候,一句看似寻常不过的夸赞之词,却足以让被夸赞的人产生出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动力效应。”王冠杰一边用牙齿将“地瓜烧”的瓶盖打开,一边微笑着对丁贵堂说,“譬如我婶儿,她就因此而产生了动力效应。”
“动力效应?从哪产生出来的?我咋没有看出来呢?”
“从我婶儿的歌声里……”
“这话说得有点扯……”丁贵堂讥笑道,“要是按照你王冠杰的逻辑,我要是天天夸赞你婶儿,你婶儿就天天产生所谓的‘动力效应’,天天哼唱《社员都是向阳花》。到那时候,装着满满一脑袋《社员都是向阳花》的你婶子,她还能分得清东南西北?她或许连自家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了。当然,这都因为我对你婶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唠唠叨叨的‘赞美’。而你叔我呢,很有可能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认得我是谁的神经病。”
“这就是您贵堂队长的逻辑?”
“我的逻辑……有问题么?”
“是的,很混乱的一个逻辑……”
“你说具体点儿。”
“……是一种偷换概念的逻辑错误。”
“啥叫偷换概念的……逻辑错误?”丁贵堂紧盯着王冠杰那张被阳光晒得黝黑的接近于农民的脸,眼神里似乎透射出一种强烈的求知欲。
王冠杰忽然觉得自己又犯了卖弄学问的老毛病。于是赶紧堆着笑脸敷衍道:“逻辑学里的知识——很晦涩的。我就是耐心细致地为您答疑解惑,您也未必能听得懂;况且逻辑学这东西跟农民种地很难扯上关系。所以贵堂叔,学非所用的东西,您就不必为其大伤脑筋了……咱爷俩还是喝酒吧。”
王冠杰边说边往两个小酒盅里斟满“地瓜烧”。
丁贵堂沉思片刻,又默默地点了点头,似乎悟出了逻辑学与农民种地确实很难扯上关系。于是端起酒杯,微笑着对王冠杰说:“你的意思我明白:凡是跟种地扯不上关系的东西,我都不必装在脑子里。农民只管种地,不管其它;农民种地,需要的是粪肥,而不是什么逻辑学。”
“目前是这样。”王冠杰说,”至于以后……”
“以后再说以后的话。”丁贵堂打断王冠杰的话,“现在只管喝酒。”
“那咱爷俩……开喝了?”王冠杰端起酒杯。
“开喝了!”丁贵堂爽朗一笑,随之端起了酒杯。
于是两人同时饮了一口辣味十足、能使喉咙产生烧灼感的“地瓜烧”白酒。
喝到酒酣耳热时,两人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冠杰,有个问题……不知你想过没有。”丁贵堂猝然问了一句。
“啥问题?”王冠杰打了个酒嗝,疑惑地看着丁贵堂。
丁贵堂沉吟了一会儿,又接着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到丁家堡村插队落户是个啥概念?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最终又会是怎样的一个结果呢?”
“有啥可想的。”王冠杰丧气地说,“想也五八,不想也四十。所以想与不想都一个屌样,啥也改变不了。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即使如此,又何必去想?一切顺其自然好了。”
在“地瓜烧”白酒的作用下,王冠杰坦然地跟丁贵堂吐露着自己的心声。尽管他脸上的表情看似云淡风清,但在他那双深邃而略显忧郁的眸子里,却难以掩饰其内心夹杂的“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而且他似乎早已认真思考过这个可以理解为“不可抗力因素”所演变的“脱胎换骨”、改变人生“归宿”“问题”的问题,无论如何都难以纠正了。因此,他也只能抱着一种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在丁家堡村虚度光阴了。
丁贵堂凝视着王冠杰那张几乎看不到“知青痕迹”、差不多完全像是一个真正的农民的脸,不禁感慨道:“沧海都能变为桑田,国家的方针政策难道就不会改变?”
“正常情况下或许能够改变,但在非正常或者极端情况下就很难改变得了。”王冠杰抿了一口烧灼感十足的“地瓜烧”,又往嘴里扔了几颗油炒花生米,不假思索地说,“所以我的或者说我们知青的最终结果,无非是做个农民,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仅此而已。”
“说实话啊冠杰,我很怀疑你的‘仅此而已’。”丁贵堂用质疑的口吻说,“而且我更怀疑你王冠杰会一心一意地在我们丁家堡村当一辈子农民,刀架在了脖子上,我也坚持我的这个怀疑。”
“您为何非要怀疑我的‘仅此而已’?理由呢?”
“没有理由,只有怀疑。”
“但很多时候,没有理由的‘怀疑’,是站不住脚的,最终都将服从于深信不疑。”王冠杰又抿了一口“地瓜烧”,又往嘴里扔了几颗油炒花生米,接着说道,“一言以蔽之,事实胜于雄辩。这是硬道理。譬如我:倘若没有我爷爷当年的闯关东,最终扎根落户于辽南地区,我又怎会成为了一个满嘴‘海蛎子’腔调的‘海南丢’?倘若没有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没有‘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伟大指示,我王冠杰又怎会插队落户于丁家堡村呢?所以现在的我,完全是在续写往昔我的因战乱、因自然灾害而闯关东的爷爷昨天的故事。所以现在的我,完全是因我爷爷昨天的故事而衍生了我现在的故事——最终的我,注定会在不以我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前提下,在丁家堡村停下脚步,永远地停下前行的脚步。当然,停下脚步的,又岂止我王冠杰一个人……”
“瞪眼瞎说啥啊你?!”丁贵堂情绪显然有些激动。他觉得王冠杰的言论接近于反动言论的边缘,于是就用筷子敲击着桌面,仿佛只有这样,王冠杰便不会继续施展他所谓的“一瓶不满半瓶咣当”的三脚猫功夫,“当年你爷爷,是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去闯关东的。那是个啥时代、啥社会?现在又是个啥时代、啥社会?所以说,你爷爷当年闯关东和你现在的‘插队落户’,完全是两码事,岂能混为一谈!”
“可结果却是一样的啊……”
“不管你怎样变着花样跟我强词夺理,我对你的‘仅此而已’,还是持以怀疑态度的……我总感觉你们这帮知青,绝不会心甘情愿地在丁家堡村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绝对不会!”
“那是您带有偏见的怀疑。这是个坏毛病。”
“这的确是个坏毛病。”丁贵堂淡然一笑说,“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个坏毛病,只是或轻或重而已。你王冠杰难道就没有这个坏毛病么?”
“……”
丁贵堂感觉自己的这番话,像是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步枪里射出的一颗子弹,不偏不倚地射中了王冠杰那张能言善辩的嘴,使得王冠杰就此哑口无言了。同时,他仿佛又感觉到王冠杰这个能言善辩的三脚猫,此刻正在竭力寻找存在于灵魂深处的这个“坏毛病”。
“你咋不说话了?”丁贵堂颇显得意地抿了一口“地瓜烧”。
“我……理屈词穷了。”
“那是因为你心虚了,才会拿理屈词穷当借口。”
“我不是心虚,而是心服口服了。”
“所以,还是我的话有道理嘛!”
“不仅有道理,而且非常有道理。”王冠杰也随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地瓜烧”,故意用拍马屁的口吻吹捧丁贵堂,“因为您是贫下中农,是共产党员和丁家堡村的掌门人。您说的每一句话,都言之不谬、令人折服;您说的每一句话,无不放射着思想的光芒,无不渗透于我们插队知青的身心和骨髓。所以于我而言,于丁家堡村的十几名知青而言,都该对您致以崇高的无产阶级革命敬礼!”
“这才喝了几两‘地瓜烧’,就把你脑子烧坏了,就开始胡言乱语了!”丁贵堂的马屁被王冠杰拍得生疼。他再次用筷子敲击桌面,以此提醒王冠杰——再敢继续拍我丁贵堂的马屁,小心我尥蹶子。
“贵堂队长,我说的可都是些大实话啊!”王冠杰颇为认真地说。
“‘大实话’?”丁贵堂撇嘴一笑,说,“鬼都不会信你的‘大实话’。”
“那是鬼的事情,我无权干涉。”王冠杰依旧颇为认真地说,“但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确实是很有必要的……”
王桂枝这时候把刚出锅的“地三鲜”和玉米面饼子端上桌子。
“多吃点啊,冠杰……”王桂枝莞尔一笑,关切地说,“但是‘地瓜烧’,能少喝,就少喝,喝多了遭罪,还伤身体。”
王冠杰爽快地回答道:“放心吧婶儿,我有数,不会多喝的。”
丁贵堂也趁机跟他老婆开玩笑说:“放心吧他婶儿,便是我喝醉了,你侄儿也未必能喝醉。”
“就你会说疙瘩话!”王桂枝白了丁贵堂一眼,转身走出屋子。
丁贵堂没有理会王桂枝,准备继续和王冠杰讨论关于知青扎根农村干革命的“大问题”。于是就在心里收集了一些足以让王冠杰哑口无言、心服口服的“实际问题”。其内容大致如下:
……知识青年在丁家堡村扎根落户,就像是空中楼阁一样,很不靠谱——因为丁家堡村的土地资源是有限的,甚至可以说接近于匮乏,不足以容纳更多的人在此安家落户、繁衍生息。倘若男女各半的十六名知青果真在丁家堡村安家落户、结婚生子,那将会是怎样的一个结果呢?先不说解决他们的住房问题,光是划分给每家每户的“自留地”,便是一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大问题……不仅如此,还有一些与之相关的杂七杂八的小问题,也都不同程度地影响并阻碍着“上山下乡运动”的开展与落实。这些客观存在的实际问题,我丁贵堂都能看得出来,“上面”难道就看不出来么?倘若因“上面”的“方针政策”存在“瑕疵”,而忽略了客观存在的实际问题,那就另当别论了……
北大荒地广人稀,土壤肥沃,“捏把黑土冒油花,插双筷子也发芽”,为何不让棋盘山公社的插队知青以及周边其他公社的插队知青,乃至全国各地的知青,全都“上山下乡”到北大荒,同那里的知青战友们一道并肩作战,挥洒青春热血?那里的天地,岂不比棋盘山公社的天地更广阔,更适应他们在那里“大有作为”?况且北大荒那边有规模庞大的来自各大城市的知青生产建设兵团……为何“上面”非要“剑走偏锋”,让一茬又一茬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人口众多、土地资源匮乏的贫困乡村?难道这仅仅是为了接受所谓的贫下中农再教育?
即便是这样,贫下中农又能“再教育”知青们什么呢?难道还能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你们不该到棋盘山公社这一亩三分地插队落户。你们到我们棋盘山公社插队落户,纯粹是人力资源的浪费——这里没有多余的土地让你们“大有作为”。你们应该进军北大荒,那里的天地辽阔无垠,那里的黑土地一望无际,那里才是你们“大有作为”的绝好去处。尽管北大荒的贫下中农没有棋盘山公社那么多,接受“再教育”的机会肯定少之又少,但那又能怎样呢?某种程度上,一个贫下中农,等同于一百个贫下中农……况且古人有云:少而精,简而远。况且今人亦有云:人多乱,龙多旱,母鸡多了不下蛋,媳妇多了婆婆做饭。多么精辟的大道理啊!当然,你们也可以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内蒙古大草原插队落户。周秉忠的哥哥,如今不就在昭乌达盟安家落户、娶妻生子了么。所以……
所以个屁!丁贵堂心里嗔责自己:知青们去哪儿插队落户,他们无从知晓,也说了不算。一切行动听指挥——党指向哪里,他们必须冲到哪里。他们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越往深处想,丁贵堂越是感到困惑——这是怎样的一个“上山下乡运动”啊!越往深处想,丁贵堂越发觉得棋盘山公社广大知识青年振臂高呼“铁心务农六十年、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尖利刺耳的口号实在幼稚可笑,甚至是可悲的!知青们振臂高呼的尖利刺耳的“口号”,只能调动他们一时高涨的革命情绪,却不能当成他们“铁心务农六十年的生活口粮”。当然,除非他们能有跟周秉忠一样的想法——入赘到贫下中农家里去,做个真正意义的铁心务农的上门女婿。而女知青呢,也最好是嫁到贫下中农家里去,做个真正意义的铁心务农的媳妇或者是儿媳妇。这样一来,那些棘手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大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这无疑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可是,周秉忠的想法,能够渗入双山大队知青乃至整个棋盘山公社知青们的心里,使之纷纷效仿么?倘若他们对周秉忠入赘的想法嗤之以鼻,执意在知青内部选择他们各自心仪的配偶,那问题则又回到了如前所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丁贵堂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
“咋啦,贵堂队长?‘地瓜烧’惹您生气了?”王冠杰刚才去了趟茅房,回来后正赶上丁贵堂发出一声叹息,就随口说了一句玩笑话。
“我跟‘地瓜烧’有仇么?”丁贵堂赶紧收敛起情绪,故作正经地说,“我是忽然想起了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台湾人民啊……”
“所以说,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王冠杰随声附和道,“我们一定要把台湾人民从苦海中拯救出来,投入祖国母亲的温暖怀抱;让他们从此不再水深火热,过上像我们一样幸福的好日子!”
“等到台湾解放那天,我们生产队歇一天工,工分照记不误。然后再宰两头猪,再放三千响的鞭炮——以此庆贺祖国统一!”丁贵堂很有仪式感地补充道。
于是丁家堡村的一中一青、一正一副两名生产队长,同时举起酒杯,仿佛他俩干了这杯“地瓜烧”,台湾很快就会被解放了似的。台湾人民则会面对隔海相望的祖国大陆,欢呼雀跃、喜极而泣似的……
酒酣耳热之际,丁贵堂就把他心里收集的那些足以让王冠杰哑口无言、心服口服的“实际问题”——那会儿工夫,王冠杰正在茅房里撒尿——如竹筒倒豆子一样说给王冠杰听。
从开始倾听直至倾听结束,王冠杰始终屏气凝神、洗耳恭听,未曾插过一句嘴。而丁贵堂的那张嘴,倒像是开过光似的——他果真让王冠杰哑口无言了。
“不妨也谈谈你的看法和想法。”丁贵堂略显得意地对王冠杰说,“或者说是你的独到见解……我这人,从来都很反对一言堂的。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没看法,也没想法,更没有什么所谓的独到见解。”王冠杰赧然一笑,不无谦卑地说,“即便是有,那也都是一些站不住脚的经不起时间磨砺的看法和想法;或者可以说是以我的个人意志为转移的虚伪说辞。倘若非要说出来,那也是说嘴打嘴。何必呢?”
“那你……还觉得我丁贵堂对你有啥偏见没有?”
“说实话,我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感觉不到了?你把这话说给鬼听,鬼都会觉得你是在说胡话。难道不是么?”丁贵堂凝视着王冠杰,仿佛那一双闪烁着迷离光芒的眸子,分明是两台高功率的心理测谎仪。
“绝……绝对不是!”王冠杰尽管和丁贵堂一样,在“地瓜烧”白酒的强烈刺激下,口齿略显不清,反应略显迟缓,但他仍然斩钉截铁地说,“我敢对天发……发誓!”
“发誓?你可拉倒吧。”丁贵堂讪笑道,“老天爷还有闲工夫听你对他发誓?就算你的誓言响彻云霄,惊动了雷公电母,他们也都懒得搭理你。”丁贵堂抓了几颗油炒花生米扔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叹息道,“唉,你们这帮知青啊,脑瓜子也不知道咋想的,几乎每天都在神经兮兮地发誓,发各种各样神经兮兮的誓。你们对老天爷发誓也就罢了,反正老天爷听不到。可是你们还三日两头地对毛主席发誓,你们觉得日理万机的毛主席,他有工夫听你们夸海口么?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们发的那些神经兮兮的誓,其实跟打嗝放屁没啥区别。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你哪,冠杰?是不是也跟我一样这么认为?”
“……”
“不说话就等于默认了。”丁贵堂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少顷,丁贵堂的两个儿子放学回来了。哥俩还没进屋,哥哥就大声嚷嚷着累死了!弟弟也跟着嚷嚷饿死了!
“累死了?饿死了?”王桂枝瞅了一眼似乎真的快要累死了饿死的两个儿子,没好气地说,“课堂里坐着,就能把你们哥俩累成这样?饿成这样?除非你们两个是去校长家或者班主任家卖力气去了……”
“俺们确实卖力气去了,但不是去校长家,也不是去班主任家。”两个念初中的儿子委屈地说,“俺们是在学校的试验田里卖力气。包括俺们学校的四个初中班,也都在学校的试验田里卖力气。”
“那……你们校长和那些班主任,也和你们一样卖力气么?”王桂枝问。
“卖个屁力气!”念初一的弟弟抱怨说,“他们指挥,俺们卖力气。”
“他们是在剥削我们学生的剩余价值。”念初二的哥哥——他显然多少了解一些马克思的理论——激愤地对他妈说,“我们是学生,不是劳动力!况且我们和学校不存在任何雇佣关系……学校凭啥隔三差五地像使唤牲口一样让我们干这干那?而且还使唤的理直气壮。他们简直太可恨了!”
王桂枝忍俊不禁地望着她的两个儿子,打趣说:“如果学校给你们记工分,你们也许就不会觉得你们的剩余价值被剥削了(王桂枝其实自己都搞不懂啥叫剩余价值),更不会不觉得你们校长和那些班主任可恨了。”
“瞧这两个鳖犊子,书没白念,还知道他们的剩余价值被学校给剥削了……”丁贵堂笑着对王冠杰说。
“至少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是隐形剥削。”王冠杰若有所思地咕哝了一句。接着又朝外屋喊道,“大郎,二郎(初中生哥俩的乳名),你俩过来一下。”
旋即,一脸倦怠的大郎和二郎,各自倚着门框,等待常来他们家做客的知青大哥的思想教化或者文化熏陶。
“大郎二郎。”王冠杰打了个酒嗝,微笑道,“你俩是学生,不是劳动力,因此也就谈不上你们的剩余价值被学校剥削了。”
“不是剥削,那算是啥?”大郎疑惑不解地问。
“社会实践。”王冠杰感觉大郎似乎并不懂得何谓社会实践,便耐心地对他说,“大郎,这个问题并不复杂,简单地说,就是你们在校期间开展的学农实践活动……”
“我们会走路时就开始干农活,干各种各样的农活……为啥学校还要我们继续学农?难道学农还能学出别的什么名堂来么?”二郎也如大郎一样疑惑不解。
“‘一言以蔽之’,‘活到老,学到老’。”王冠杰诲人不倦地对大郎二郎说,“这话很有裨益。你俩定要记住这句话。”
“这话谁说的?”大郎讷讷地问道。
“古时候一个很有学问的老头。”王冠杰很认真地回答说,“他一辈子都在苦心读书、探求知识。”
“那个老头,是不是一辈子都没下地干过农活,一辈子都没参加过任何的学农实践活动?”二郎对此提出质疑。
“为啥这样说呢?”王冠杰问二郎。
“因为这个老头一辈子都在啃书本,死啃书本。”大郎替二郎回答了这个看似简单,实则并不简单的“活到老,学到老”的问题。他接着说道,“所以这个老头,周游列国,四处游说;不事稼穑,只管著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后一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古时候另一个很有学问的老头说的。”
“贵堂叔,你家大郎,实在很有些独到的见解……假以时日,必是一个有出息的人。”王冠杰郑重其事的样子,让丁贵堂觉得他的儿子大郎,也实在是很有些“独到的见解”,日后必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于是就拍着王冠杰的肩膀说:“冠杰,谢谢你的金玉良言……”继而又举起酒杯,自饮了一大口“地瓜烧”。
二郎觉得王冠杰对大郎的夸赞之词,分明是混杂着浓重的酒气的,而混杂着浓重酒气的话,多半都是些不靠谱瞎话,并非是什么金玉良言;况且这个时候,夸赞之人已有了几分醉意。于是就紧贴着大郎的耳朵说:“哥,冠杰哥哥伙同咱爸一起忽悠你……”
大郎瞥了一眼二郎,压低嗓子说:“你以为俺脑子被门挤了,听不出来他们说的都是些酒话?”
二郎脸上现出一丝微笑,低声咕哝了一句:“酒话就是瞎话。”
“大郎!”王冠杰继续夸赞道,“你能讲出刚才那一番话,说明你快要成为……很有些学问的大郎了。当然也包括二郎。”
大郎二郎挤眉弄眼地笑了笑。
“你俩笑啥?”丁贵堂问道。
“俺俩……没笑啥阿。”二郎随口答道。
“老子又没拿眼睛喝酒,难道还看不出你俩挤眉弄眼地笑?”丁贵堂显然有些不悦,他板着面孔对着大郎说,“而且你俩还紧贴着耳根子嘀嘀咕咕……你俩究竟嘀咕了些啥?啊?!”
“其实也没嘀咕啥。”大郎很镇定地说,“俺就觉着‘活到老,学到老’这话有点扯,对俺没啥裨益。更何况,农民是用不着‘学无止境’的,俺也没有冠杰哥哥吹捧俺的那个‘假以时日’,俺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当然,如果俺活在孔老二那个时代,或许还有这种可能性——俺也周游列国,四处游说;俺也不事稼穑,只管著书;俺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辈子都在苦心读书、探求知识,做一个摇笔杆子著书立传的文化人。可俺……注定会是一个扛锄头种地的农民啊!”
“真没想到啊大郎,”王冠杰很感意外地对大郎说,“你的知识面……竟然如此之广泛,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力。”
“广泛?广泛有个屁用?”大郎不屑地说,“到头来还不得回家扛锄头种地?还不得做个‘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农民?这一点上,冠杰哥哥,你最有体会,也是最有发言权的。若论知识面,你比我不知要广泛到哪里去了……但是最终结果呢?”大郎瞥了二郎一眼。二郎会意地笑了笑,说:“结果就是:咱们的冠杰哥哥,带着满肚子文化知识,唱着嘹亮的革命歌曲,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广阔天地’丁家堡村‘大有作为’来了。”
“这是个啥精神?”大郎问二郎。
“大无畏的革命献身精神!”二郎极为庄重地回答了大郎的问题。
大郎和二郎的一唱一和,有意无意地触碰着王冠杰内心的隐秘之处——那里藏着一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
王冠杰尴尬地笑了笑,一时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