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章 养子下抱
作品名称:偏锋走剑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4-11-10 09:02:48 字数:3849
余中兴在县区乡三级干部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一些区乡田土分配工作存在的问题:“有的干部为了表明自己立场坚定,就多划几户地主,不够条件就降低标准或拼命凑;有的干部为赶时间,不讲质量,不组织群众算剥削账,不斗争,闭门造车,一个人一晚上就划了全村的地主阶级的成份;有的干部不认真学习文件,乱定阶级成份名称,什么‘匪霸家属’‘惯匪家属’‘中农出租’;有的乡随意体罚、吊打,甚至捆绑地主的小孩。”
他在调研时指出青龙乡同样存在这些问题,特别是青龙坝。“群众为什么顾虑打不倒地主不敢分田地?为什么有地主阶级腐蚀拉拢干部争夺农会领导权的说法?不要以为暴露的土匪、恶霸消灭了就高枕无忧,一些逃跑的还未完全抓获,比如符朗星。一些隐藏较深的土匪恶霸还没有被揭发出来。我提醒你张洪武,屁股不要坐歪了,必须站稳政治立场,走到正确的轨道上来。”
张洪武有些惭愧,自己被余中兴批评为“敌我不分”,险些受了处分。所幸的是,外调人员回来告诉他,没有找到包广林,可能在返回途中已出现意外。但包玉英不是潜伏的敌特分子。她有个姐姐叫包玉蓉,哥哥名包玉成。她哥哥与他一起投诚参加解放军,而今与在锦江地区文艺工作队的战友同名,而且同寨,家世相同,应该是一人。
沿江县那边外调人员调查得知,周玉蓉原名包玉蓉,不知哥哥包玉成妹妹包玉英的下落。调查人员没有过多询问,一个唱戏为生,四处漂泊,被土匪逼得跳下悬崖的人,阶级成份不会坏到什么地方去。
经张洪武申请,组织上调查同意,周家用张洪武给的钱买了些定婚茶食,送给族亲,算是告知女儿已定亲。张洪武没有实在的亲人,就在周家举行了婚礼,算是入了赘。
周医生老婆对恭贺的人笑嗔:“哎呀,我这嫁了姑娘还要接媳妇,他家不说没有房屋田土,连个牛栏猪圈都没有,得个光人。”
恭喜的人就说:“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招的这女婿能文能武,又无牵无挂,比儿子还强。还是当官的工作同志。你们家就像干田一样,现在月月都有股水掺了,泥巴不会干涸,庄稼永不歉收。”
新婚之夜,周玉蓉流着泪向张洪武诉说了她悽惨的经历,张洪武安慰她说:“过去的就让它永远过去了,过好从今往后的日子。”说着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张洪武之前猜测古福贵之妻包玉英是她妹妹、包玉成是她哥哥得到确认,但他左右为难,目前的处境,哪一方他都不敢告知这一消息,让他们相认。工作上也不能像之前那样掺杂私心,只能铁下心来“按上级的指示办”,不然自己的政治生命就将结束,还会连累妻子。
抗美援朝还在持续,土地革命已步入正轨,清匪反霸没有停止的迹象。以访苦、引苦、联苦、摆苦、比苦等为主要内容的诉苦运动在青龙坝展开。在发动老帮工、老佃户诉苦中,按余中兴的说法,青龙乡没有亮点,只有古成智要求从古福礼家“下抱”,被人们议论了好长一段时间。
古福礼的妻子在古成智不再进学堂那年,居然生下一男孩,后来将小孩送去青龙乡小学上新学。上前年有个逃荒要饭的姑娘来到青龙坝,虽然说话做事有些笨拙,但长相还过得去,经撮合,与古成智圆了房,年底生了个女儿,依然和古福礼家一锅吃饭。
经张洪武等土改工作队员和村干部启迪,古成智发现自己原来是个“苦大仇深”的养崽。经过反复找他谈话,要他在诉苦大会上痛诉在养父古福礼家遭受的苦难。
艳阳高照,诉苦大会开始。
参加开会的村民,有的垫个石头,有的铺把谷草,更多的是席地而坐。有的戴斗篷,有的顶桐子叶,更多的是顶着太阳,不断地用衣襟擦拭脖子上的汗水后当扇子。
轮到古成智诉苦,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古福礼的亲生儿子天天耍,还得书读,我却天天当牛做马起早摸黑地做活路。他夫妻俩身体不好,干活也不行,全靠我们夫妇俩做来供他三个人吃空饭。但我们经常吃的是红苕、豌豆,吃了气鼓气胀的,光打屁。”
众人听到这里,哄的一声大笑起来。他也跟着破涕为笑,随即收住笑容继续诉苦:“如果只是我们夫妻俩单独过日子,我伯伯名下有那么多田土,餐餐吃白米饭,顺气多了!肯定生儿子不会像现在这样生姑娘。不说小时候望牛放羊了,就是没有读书这十多年来,加上这两年与媳妇一起干的,开工钱都不得了,起码能买几十亩田土。”
牛维富感觉古成智的控诉变味了,急忙喊道:“古成智,既然你已醒悟,就要有划清阶级界线的具体行动。”
古成智知道牛维富说的具体行动,之前已经面授给他。他走到古福礼面前。古福礼此时汗流满面,悔恨交加,正疑惑他要干什么时,他举手狠狠地打了古福礼两耳光,古福礼的头来回摆了几下。
这是开会的人们没有想到的。众人张大嘴,瞪大眼,停止了扇凉。有几人嘀咕道,啧啧,造孽啊,把他养错了?如果不养他,他伯伯留给他那几丘田土,恐怕早就被他卖光喽,好呢,在讨饭,不好已经投胎重新做人了。
满眼金星的古福礼,擦着嘴角的血丝呆呆地看着古成智。古成智指着他的鼻梁骂道:“如果你不抱养我,我像古八字一样,卖田卖到现在,吃好的穿好的,生活得舒坦,到今天不是雇农也是贫下中农了。小时候你动不动就打我,老子今天要打了还你!从现在起,我和你这个地主划清界线,割断关系,下抱!不再做‘抱子儿’(养子),做贫下中农!”
台上牛维富带头鼓起掌声,台下像回过神来一样,也稀稀落落鼓起掌来。
古成智单独立户,划为贫农,分得古福礼正房子一通间。古福礼被迁到偏厦,原坐的那一通间被分给了另一雇农。
古成智不满,他找牛维富说:“这土改于我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分到我名下的,就是原来住那一通间,并不是你所说的将正房全部分给我。除了牛归我,猪也是与古福礼各分一头,四只羊子被其他两户分走了。”
牛维富说:“政策是张队长掌握,你去找张洪武队长。”
张洪武听后批评他:“那天你在会上说,如果你叔叔开你夫妻俩的工钱,可以买几十亩田土了。你是不是想当地主?想当,先把这些财产田土算在你名下,再分给其他没有田土耕种和居住在岩龛、茅草房的人家?”
古成智急忙摆手说:“那不行那不行。”
分家另过的古成智夫妇只能干活,不会安排农活,更不会过日子,没有多久,分给他的稻谷碾成大米吃完了,只得吃剩下的包谷、红苕。不到三岁的女儿,去古福礼家玩耍,饭熟了也不走,先时将她哄出门,将门关上吃饭;后来看到渐渐瘦弱的身子,他老婆再赶她走关门时,他叹了口气说:“舀碗(饭)给她吧。”
老婆说:“提起那报应儿就心绞痛。那个没心肝的,你还嫌没被他打死?”
“他那种到精不黄(耍小聪明常弄巧成拙)的人,也是受了别人的挑唆才会那样。不说他了,这姑娘一个崽崽家懂哪样?毕竟是我哥的骨血啊,平时公(祖父)呀把(祖母)地喊得让人心疼。”
次年春,古成智感觉生活难以为继了,不知经谁点拨,喊他去找古福礼要求回来合户。古福礼坐在阶檐坎,筛着晒干的豌豆,将一些干瘪的择出来,头也不抬地反问他:“是我叫你分家的吗?”他摇头。“哪个叫你分,你就找他去呀,他一定能帮你过上好日子。”
古成智回答:“是张乡长、牛村长和胡连长他们教我的,他们说,我单独立户,有田有土有房产了,就能过上好日子。”
“他们既然许诺了,你就去叫他给你大米白饭吃吧。”
他没有听懂其中的讥讽,一本正经地回答:“找了,他们反问我,将我划为贫农将你划为地主,这阶级成份划分错没有?我说没有。他们又问我,还有哪位地主的田土财产还没有被分?我说没有。他们再问我,由干部和德高望重的人组成的查田评产小组是不是有失公允?我也说没有。他们查那些田土数量评的产量高低是不是有偏差?阳光好坏、水源有无是不是评得不合理?分给我的田土肥瘦搭配是不是不当?我摇头,算是回答他们了。
“他们还说,耕牛有大小、有肥瘦、口齿有老嫩,农具有新旧,这些都是经过群众评议的,你摸着心口说,分给你的是不是比其他人差?他们见我不回答就批评我说,同样的条件,别人为什么能过得好好的呢?比如颜河义家,比如古八字家。
“我反驳他们,那颜河义与古福贵家之前陈粮多,是岳父女婿关系,相互照顾;古八字是因为你们不准抽鸦片烟了,不准他赶场算八字信迷信,身体变好还有时间做活路了。这样他们的日子才比我家好过的。
“张洪武说我是强词夺理狡辩,说我们家穷的根本原因,是不会计划,不会安排,不知道节俭,开始尽吃大米饭,还不吃剩饭剩菜,一个家庭哪有那么多家底吃!我回来打你侄儿媳妇了,喊她今后要勤俭节约。”
“喊她勤俭节约?你不要在这里羞死先人了。”古福礼翻眼瞟了他一下说,“满寨人还不晓得你是有来一顿怂(胀吃)无来吃谷种?嫌米饭中放洋芋红苕豌豆不好吃,尽吃米饭哪有那么多?她用甑子将红苕放在饭下甑扁上蒸,倒在筲箕里,你用饭瓢刨开红苕尽舀米饭吃。她把洋芋砍碎了,沥米汤前放进米饭中拌匀,沥汤后再放进甑子里蒸,你择不出大米饭了,就指责她做的饭难吞死了,连米汤也不好喝。她稍一回嘴,你就打人家。是不是?你以为我眼睛瞎了,耳朵聋了?”
古成智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女儿连喊他几声“伯伯”,他不答应,还吼道:“一天喊喊喊个哪样?烦得心慌!”女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顺手打了她一耳光。古福礼老婆伸头向阶檐坎上一看,将门关上了。
事实上,比起之前的生活来,颜河义是退步了。
古福贵那栋老房子,厢房分给了无房户古成龙、古福兴。正房用来做了村小,其他众多的用具及财产,被土改工作队分给了穷人。
颜河义岳父修建这住房时,他上山砍树回家截头去尾为木匠拉墨出力不少,当初是送给他,而今却分了一半给岳父家。
古福贵送给他的田土时间较短,按政策依然算在古福贵名下,自己用工钱购买的那些田土,刚好够将他划为地主的标准。这顶铁帽,重得他三十年抬不起头来。
大家觉得最划算的是古八字,祖上遗留下来的田土,父母新添的田土、房屋,因他吸食鸦片,抵押、出售,已剩无几,被划为贫农,补了十多挑田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