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刘贺拦船回丹北 杨奕浇油烧商会
作品名称:丹江浪花 作者:老笨熊李春胜 发布时间:2024-10-27 09:31:51 字数:8489
诗曰:
——《说蛙》
两岸群山叠层峦,弱柳倒影鸟盘旋。
飞舟犁开千层浪,受惊青蛙眼瞪圆。
上回说到周丹娣被请入王府完善婚礼缺失。李昌主持婚礼,说出了丹江沿岸人们的心声。轮到王囡时,她的一声“妈”,让王太太感怀不已。大锅菜没有七碟子八碗,但很丰盛。大喜的日子里,王辉王太太却食不甘味,他们还在为逃与不逃而纠结。刘贺用“以不变应万变”提醒王辉选好躲难地点以及相应的生活品的储备。王辉对王兰和王囡婚事的草率安排,杨芬却满肚子意见。她发泄到了王窝身上,原因很简单,就是王窝这次嫁妹子亏处无补。王窝被王太太喊到上屋,商讨逃荒一事。大的方面王辉已经做了安排,具体细节交给了王窝。杨芬见一个个慌慌张张的,不再固执了,也开始加入了筹备东西的行列。关键时候刘贺准备出去看看形势,得到了王辉的同意和支持,他急需拦截一艘船,要么沿江而下,要么逆流而上,当上游一艘船经过的时候,却拒载刘贺。
刘贺不得不再等,不过,他改变了思路,朝西去看看事态。
又有一艘木船逆流驶来,刘贺又是摆动槐木滚又是喊号子,船上人问:“汉子,你去哪里?”
刘贺漫无目的,听到这里随口道:“丹北码头。”
船减速了,刘贺抓着船帮上了船,挽起的裤腿处不停地向下流水。刘贺甩甩水回身,见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汉子在船头撑船打方向,另一个年轻一点儿的在船帮处撑篙使劲,看撑船汉子的熟练程度,刘贺知道他是玩船的高手。
刘贺身上的水气下去了,他穿上汗衫,掏出裤腰里的烟,先给船头上那个年长者,问:“老大怎么称呼?”
“姓杜,名木土,杜木土。你呢?”
“我叫刘贺。”刘贺又忙着过来给另一个汉子烟,汉子憨笑着摇摇头。
“他不会吸烟,是个哑巴。听你刚才的号子,很专业啊,水上有些功夫吧?”杜木土问。
刘贺自己则咽了咽唾沫,把多抽出来的那颗烟又放进了烟盒里,他不是不想吸,而是在张湾落脚以后,好不容易把烟戒了,再吸上一颗就想第二颗,再上瘾了到哪里去找烟源。
刘贺接过船老大的话头说:“我姓刘,岸上的,在水上漂了大半辈子。来,你歇歇,我帮你把把舵。”
杜木土警惕性很高,拿着篙不松手,问:“你这是……”
“不瞒兄弟说,我就是岸上的,我们一上而下的人现在都慌了手脚,听说日本人到处打砸抢,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没有主心骨了。这不,乡亲们都知道我跑过船,委托我打探打探外面的局势。”刘贺声音有些暗淡。
“这还用打探?下游的日子苦啊,老百姓无家可归。咱的队伍上有时候吃炒麦粒炒玉米,吃青红薯秧和日本人对着干,日本人不是轰就是炸,杀起人来眼都不眨,弄得村村狼烟起,家家有哭声。”
“那你这船……”刘贺又给杜木土递上了一支烟。
“上游一处的商铺、学校、画家、艺人等募捐了一船军需物资,并委派了六名军人押船送到了下游,军人们对接后把空船给我们送到安全流域后,他们留到那里去前线参战。唉,像咱这水上漂的,要是遇到日本强盗,也糟糕。老刘,你怎样想着去丹北码头?”
“我在那儿做过生意,对那一带熟。”刘贺并没有实话实说。
杜木土惋惜地说:“丹北码头有名无实了,那里遭到了一路日军的轰炸,多好的一个码头啊,现在已经被破坏得不像样子了。唉,提起这个地方我更伤感,我有个外甥女嫁的就是丹北镇的乡下,新婚不到两个月就碰上了这档子事儿。听人们说我外甥女在芝麻地里锄草,被强盗们发现了,四五个日本兵丧心病狂把她给强暴了,她无脸见人,跳井自杀了。不说老百姓,丹北镇的地头蛇杨奕,那是一个响当当的主儿,喊一声能让丹江河水倒流,日本人不活生生地把他给逼死了。”
“杨会长死了?怎么回事儿?”刘贺惊讶道。
“具体情况我也说不上来,你总是要去那里的,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船一直行驶着,渐渐地杜木土对刘贺放松了警惕,让刘贺撑两下子,刘贺虽然脑子很乱,但根据多年跑船经验,还是把船撑得稳稳当当的。
看刘贺的姿势,杜木土赞叹道:“老刘,你是行家啊!不在水上跑来跑去,是很难把舵把得稳稳的。”
“十几岁就开始跑船,基本没失过手。”刘贺说这话口气有些虚,他想到了最后一趟跑船大意失荆州的过节,“别小看了跑船,遇到狂风暴雨,恶流险滩,那是在玩命哩。”
“这话我信。这次跑船,要不是队伍上的人护着,我真觉得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里,不过想想也值,咱给队伍上送东西,图的就是让咱队伍上的人教训日本强盗。”
也许是为了打发寂寞的时光,也许是杜木土就是一个健谈的人,他说说下游,说说上游,说说他的经历,刘贺一直听着,递腔的机会很少,因为他一直想着他的家乡会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他想到了天河水,由天河水想到了自然茶,由自然茶想到了王存、李贵、孙师公、杜清等人,也不知他们还聚没聚在一起喝茶,也不知道胡吹下棋时还发过脾气没有,也不知道扈老三见了他还有酒招待他没有……
“跑过很多地方,我总觉得还是咱这里的两岸青山最美。你看,两边的山蜿蜒起伏,错落有致,山上的奇珍异兽奇花异草也不知道有多少。到香岩寺、坐禅谷、大寺、白坡庙、城隍庙、药神庙、土地神庙、丹珠墓朝拜的人比赶大会还要拥挤。不说别的,咱这里的大米、香油、桐油、山楂、板栗、核桃、红枣、莲藕运出去都是抢手货。这一江水清澈见底,平静下来能当镜子用,丹江水喝到口里没一点儿怪味。水里的鱼细润光滑,吃到口里那真是一种享受,咱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是一辈子的幸运,要不是日本鬼子祸害,咱的小日子该有多美啊!”杜木土发出感慨。
刘贺接腔:“我就纳闷了,咱祖祖辈辈是这儿的人,老实本分,又没去招他惹他日本人,他们咋要和咱老百姓过不去啊!”
“日本人侵略,是一路一路的,他们漏掉哪个村子,算是这个村的侥幸。他们对准哪个村子,这个村子大人小孩都跟着遭殃,谁撞到他们的枪口上,算谁命短。他们到村里,用明晃晃的刺刀把牛刺死,割下血淋淋的牛肉就往嘴里填,还挨家挨户收粮食、鸡蛋,撵鸡子追鸭子,见到好东西就拿,铜佛、台砚、玉盘、水烟袋、玉壶,石锁都不放过。连贴在墙上的字画撕下来就还要带走,你说老百姓还有什么日子?唉,这世道!”杜木土连连摇头。
刘贺又递给杜木土一颗烟、杜木土吸了半截后掐灭,放在船的板缝中。走到船尾,拉起一张网,从里面取出十几条大鱼,扔进了船舱里,鱼儿在船舱里乱动。
这鱼最小的也有尺把长,杜木土把鱼逮起来,扔进了一个装有半桶水的木桶中,一边扔一边说:“别动,你们是咱这里的水养大的鱼儿,你们不想进咱的盘子里,还想去伺候日本人啊。告诉你们,当奴才当汉奸是没有好下场的。”
杜木土虽然是说鱼,但怎不是他的肺腑之言呢?自己的土地上,自己的河道里产出的东西被抢走,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丹江岸边受过侵害的朴实人是最有感受了。
“我要是不上船,你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这一路上多无聊啊,咋不喊两声呢?”刘贺问。
“谁还有那个心情啊,你说现在让我哭,我哭都哭不出来。让我笑,我更笑不出来。妈的,日本贼子,你们不是人!唉,说丹江道丹江,提起丹江泪汪汪,蚂蚁搬家结成队,小老鼠给猫当新娘,丹江龙王真窝囊,不怕壁虎怕蚂蟥,蝎子蜇人钻心疼,疯狗狂吠太猖狂……”杜木土喋喋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刘贺终于看到了那棵与众不同的河麻柳,身子半弯在河里,树根扎在围堤石缝中,这就是繁华一时的丹北码头吗?
东、西岸边各有一艘船在那里泊着,东边那艘船空着,没人。西边那艘船倒有人探出头来,很快又缩进了船舱中。看样子这艘船也只是在这里暂停,因为没人装仓或卸货。丹北码头都成这个样子了,谁还来这里做营生呢?
在河麻柳旁边锚了船,刘贺掏出一块银元交给杜木土,杜木土连连摆手,说:“这趟船人家是掏了来回价钱的,咱们是同行,同行是一家,捎上你也没伤我大脾气,这钱我是万万不能要的。”
刘贺当然不愿意欠下人情的,更何况和人家只有一面之缘,他执意要把钱塞给杜木土。杜木土急了,说:“就是收,也要不了那么多,我又没有小铜钱找。算了,咱俩相遇就是缘,以后跑船的时候,保不定也会麻烦到你。”
“看你说的,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要不这样吧,你这些鱼送给我两条,我到这里找人,总得给人家送个见面礼吧。”
“好说,好说!”杜木土慷慨道,“你随便捡,随便拿!”
刘贺从岸边扯来一根柳丝,捋掉叶子,捞过两条鱼,从腮部穿过,他心满意足了。杜木土又抓过一条,非要送他不可,刘贺把三条鱼打了个回头结,拎上下船了。杜木土取了锚,拿起篙打水调转船头,方向摆正后,回身朝刘贺招招手,走了。
石头围堰有一处塌垮了,石料沉入了河道里,幽幽的清水流到这儿打着旋儿,就像是白龙泉的回水湾,缺口处飘荡着木屑草屑,还有烧糊的木柴棒子,两条死鱼的腐尸随着水纹来回转动。空旷的码头上遗落着几块烂木板,装货用的草垫子,还有两个烂麻袋。青蒿、茅草没了人们的踩踏石凳,趁机露出了土面,一棵棵挤眉弄眼,显出怡然自得的模样。纵横的几条小路被疯长的蒿草、槐枝遮住了路面,最边上的小道口处有一个黑狗的尸体,已经腐烂,上面爬满了白蛆,苍蝇成群飞上飞下。偶尔,几只林鸟在树梢上扑楞几下又没了动静,从空场到高台处有六级台阶,有两处是人为毁坏的。
小路的西边是一望无际的泥沙地,是杨会长租赁给佃户的,南端很多庄稼齐刷刷地向东倾斜,下面堆积了一轮轮的白沙,看来已经经历过一场洪水的洗礼。地势稍高的地方,虽然洪水未对庄稼苗子造成多大威胁,但地里的庄稼也不像往年那样生机勃勃。芝麻钻在草稞下面,泛黄的叶子开始脱落,有的已经开始裂嘴。干巴巴的绿豆黑夹不少,也没人摘。青草厚厚实实覆盖在绿豆秧上面,玉米尽管也受到杂草的侵略,但毕竟玉米稞在个头上占了绝对优势,一棵棵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腰里结出了粗粗实实的棒子,像威严的军人腰间别着手枪。一切的一切,显现的不是成熟,而是荒凉。
往前路边有一排柳树,一棵棵垂着头,无精打采的。偶尔有风吹过,空中的枝条随便摆动两下,像是病体缠身的老汉在伸懒腰,最近那一棵下面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头发已经长得搭到了肩膀上。本来就散乱,又粘上了狗尾巴草的青叶,遮住了大半个脸部,怀里抱一把二胡,刘贺虽然没认出是谁,却认得这把二胡。但二胡拉出来的声音却没了昔日的韵味,而且常常走调,长发人一边拉一边唱:“说丹江,道丹江,提起丹江泪汪汪,心酸的泪珠变浪花,汇聚一起成汪洋。荒唐荒唐真荒唐,方是圆来圆是方。可笑之人一群群,荒唐之事一桩桩,虎兄虎弟成病猫,猴子耀威称大王,巡海夜叉睡大觉,龙子龙孙水中藏,鳄鱼流泪假慈悲,吃起人来不彷徨。二大爷产房生孩子,二大娘八十三岁入洞房,共存共荣迷魂阵,墙头上架着机关枪。说丹江,道丹江,提起丹江想龙王,龙王振臂显神威,旌旗十万斩豺狼。高粱还是红高粱,九月秋风菊花黄,巍巍青山美景在,浪花映日七彩光。青山还是我的青山,丹江还是我的丹江……”
这就是陈金音?刘贺真的认不出他来了,他咋变成这个样子了?
陈金音感觉到有人靠近,只用无神的眼看了刘贺一眼,拿起身边的生红薯啃了两口,转到第二棵柳树下又蹲下来,又拉起二胡,又没腔没调地唱起来。他的歌声打破了这里让人窒息的沉寂,也增添了这里令人压抑的苍凉。
交上大路后,刘贺决定去天河水,那里上上下下的人多,知道的消息也多,好打听事儿,顺便把这几条鱼送给杜清,也好有个饭点儿。一进天河水大门,里面萧条的样子不亚于码头,冷冷清清的,没一点儿朝气。
杜清仍坐在招徕茶客的前台,满脸憔悴,胡子基本上和头发一样长,耷拉眼皮,要不是他为了赶蝇子偶尔动一下外,刘贺怀疑他是不是还在活着。
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让人恶心,以前到这里来的那股清香和清新味道让人享受,现在已经荡然无存。
听见有动静,杜清抬了抬眼皮,又闭上了,显然他没认出刘贺。
刘贺主动上前:“怎么,不认识我呀?我是刘贺。”
杜清一下子来了精神,直起身子,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没站起。
“是老刘啊,你回来了?”
刘贺从船老大那里了解到镇子被袭击过,早有思想准备,虽然不知道被破坏成什么程度,但可以想象的是丹北镇人的艰辛处境。曾经显赫一时的杜老板狼狈成这个样子,更超出了他的想象,由他看出丹北镇所经历的被侵略的创伤远比听到的、看到的的还要严重。
刘贺说:“杜老板,这儿有几条鱼,你找人拾掇拾掇,天热,容易坏。”
杜清一阵惊喜,也不客套,冲里间喊:“孙芳,快过来,救星来了。”
孙芳是杜清的老婆,刘贺不明白杜清为什么喊他救星。
孙芳过来了,也是一脸憔悴,原来穿金戴银满身珠光宝气的老板娘沦落得和陈金音差不多,显现在她身上的俏丽形象与清高气质已销声匿迹,站在那里,好像新栽的树下设立的三角木架子。
孙芳见了刘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刘贺把手里拎着的鱼递给她,她一脸茫然地接了,呆呆地看着杜清。
杜清说:“老刘,不,刘大哥弄了这几条鱼,你赶紧去开膛开膛,鱼头鱼肠子鱼鳞甲别扔,赶紧把开水烧开,然后把正身肉放进去,煮熟后赶紧招呼咱妈、两个孩子和刘大哥吃;吃得差不多了,再把头杂放到鱼汤里面煮,咱也对付对付肚皮。”
杜清一连用了好几个“赶紧”,说罢朝刘贺苦笑:“我们两天没吃一口饭了,孩子们饿得嗷嗷直叫。”
刘贺木然地站在那里,杜清指着旁边不远处的一张凳子说:“请坐,刘大哥,我腿脚不方便,麻烦你自己挪过来坐。”
腿脚不方便?他是怎么了?刘贺不便问,就过去拉了凳子,坐得靠近了杜清。
杜清哀叹,有气无力:“唉,没办法啊,家里断炊了,现在生不如死啊。不怕你笑话,你拿来的鱼多加点盐,还能够让孩子们抵挡两天。你是不知道啊,日本人先用炮弹给了我们个下马威,随后带领日本兵和伪军又来洗劫,把杨会长的粮库里的米面油、商会上的东西全拉走了,说是运到前线当军需,一点儿也没留下,留下来一支伪军维持市面上的秩序。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大热天的顿顿吃炒麦、炒玉米粒。鱼要是慢慢炖,他们一旦闻到腥味儿就马上过来了,轮不到自己吃了。一会儿好了你们先吃,晚一点儿我和孙芳用头杂汤对付两口,他们来了,顶多也让他们喝点儿头杂汤。唉,这世道何日是个头啊。”
刘贺纳闷:“什么是伪军?”
杜清:“我也说不准,听以前喝茶的人们说日本军队每占领一个地方,就要培训一支中国投降的军人、社会地痞流氓和收编过来的地方武装组织的汉奸队,当他们要进攻下一个目标时,让这些人打头阵去探埋伏、趟地雷,说白了就是让他们去挡子弹的。当攻下这里后日本人又开始组织下一支伪军队伍,把一同打过来的伪军和少量鬼子留下来镇守这个地方,收拾烂摊子,维持秩序。鬼子是太上皇,伪军是他们爪牙,他们共同对付的就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
“那咱这里青工队呢?”
“从这一点上我佩服杨会长,当局势紧张时他把一批体质好的年轻人送到了队伍上,留下的被他派到北边山里打游击去了。”杜清转过话题又说:“听伪军们嗤笑说那些上了志书的巡警是窝囊废,对不可一世的日本人奴颜婢膝起来,摇身一变给人家当了奴才。他们五十步者笑百步,不知道自己也做了日本人的奴才,唉!”
刘贺想起了杜木土的话,惊问:“杨会长呢?”
杜清感叹道:“日本人逼他交出金条银元,珠宝玉器,名人字画,杨会长一脸谦恭地给日本人发好烟,让日本人通融通融给他半个钟头时间理一理头绪。当日本人点头后,他到商会的仓库里取出汽油和酒精,在商会的各个角落里倒上了这些易燃品,最后他把日本人引到了这里,又是拿出成盒的烟来招待日本人。日本人点烟时引燃了商会,杨会长在狂笑中撞树而死。”
刘贺疑惑道:“难道日本人就没有闻到气味儿吗?”
“你是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你不知道,那时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土腥味、血腥味、焦糊味、烟熏味,各种各样的味道熏死人,谁能分辨得出什么是什么的味道。”
刘贺赞叹:“这符合杨会长的性格,他狂妄自大惯了,岂肯臣服于丧心病狂的日本强盗?这就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实话,对这号人我以前瞧不起他,你一说这个过节,我敬佩他,没给祖宗丢脸,是条血性汉子。他的形象一下子在我心目中高大了许多,那商会全部烧掉了吗?”
“西边的那一排房子全部化成了灰烬,东边和南边的保住了,里面的东西被洗劫一空拉走了。”
刘贺又问:“李任哪里去了?”
“听人们私下说李任打开杨会长的军械库,招呼了一批年轻人带上了真家伙,一行人找地方参军去了。李任的爹李贵倒不如他儿子有刚性,见了日本人不是点头哈腰就是磕头下跪,日本人下作地要他上前剥光他大儿媳的衣服,他真的不顾羞耻上前,结果让他大儿媳妇拿起杂货铺的一个秤锤给拍死了。他大儿媳也被鬼子用刺刀挑死了。”杜清苦笑了一下。
刘贺咬牙切齿:“活该!这个人表面上冠冕堂皇,人背后却龌龊透顶,管不住老婆,却对自己的老母亲冷言冷语,气得让老母亲自缢身亡。对待小外甥向来不问死活,他还笑话人家胡春是臭棋篓子,他呀,才是一副十足的奴才嘴脸。”
杜清声音黯然:“他别小看胡春,老胡比他强。当几个鬼子伪军端枪到扈老三家抢东西时,胡老头拿过水瓢舀染锅里的开水泼向强盗,一个鬼子端枪打死了老胡和胡大妮,藏在捶布石后面的扈老三用棒槌砸死了打枪的鬼子,结果自己也把命搭进去了。好则是扈老三俩闺女扈月、扈季从染坊后门逃出,撵上李任走了,说是要去找她们的哥哥。唉,地方那么大,上哪儿去找啊!”
刘贺纳闷:“日本人来势汹汹,咋摸得那么准呢?”
杜清接着说:“鬼子是打西边过来的,在杨会长那块花生地里支的炮架打的炮,他们搞的是突然袭击,过山炮一颗不离一颗地朝镇子上打,一时间镇子上一片火海,血肉横飞。张灯结彩大舞台用了四五个炸弹,一个是哑炮,事后被鬼子抬上车拉走了,我哥一家人除了他小儿子在我这里玩外,全被炸死了。商会大院也是鬼子瞄准的目标,两颗炮弹炸毁了大门,一颗炸了商会中心的塔楼,我也纳闷,他们咋瞄得那么准呢?”
刘贺惊疑:“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不是盲目打炮弹。”
杜清沉痛地说:“仿佛鬼子们就知道哪儿该下手哪儿不该似的,我怀疑咱镇上要么有他们的情报机关,要么有汉奸和鬼子勾结。拉二胡的陈金音背着二胡在街上疯疯癫癫乱跑,一边跑一边骂张弓长是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但人们都知道他是被吓疯了,就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也说不准是谁引狼入室的。炮弹打过之后,鬼子伪军就横冲直撞冲过来了,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抢。那天,来小通间喝茶的人特别多,炮声一响,跑的跑,躲的躲,孙师公也在这里喝茶,他用一个茶碗砸伤了一个强盗,自己也被强盗用刺刀刺死了。王存吓得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浑身瑟瑟发抖,只听他骂了一句:‘家贼难防啊,张弓长,你个王八羔……’没骂完他就被吓死了。”
“我错怪扈熊了。”刘贺哀叹,他本来想把扈熊截船一事说出来,结果咽了咽唾沫。
刘贺和杜清不知道,在以后国民政府大范围肃清汉奸的时候,情报部门查出张弓长果然和日本人搭上了界,他在丹北镇街上租赁的几间门面房就是日本人放在这里的情报机构,那个天天磕着瓜子的漂亮女人是日本特高课的人,名义上是他的小情人,实则是利用他的身份来掩护自己。当国民政府派人过来清理门户的时候,扈熊已经领着八路军的地方武装打掉了张弓长的黑窝子,至于那个小妖精早在丹北镇被袭击的前几天已经离开了,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这些伪军你没一个认识?”
“他们是从外地来的,哪能认识啊?”
刘贺忍不住问:“你这腿脚……”
杜清摆摆头:“别提了,差点没命了。”
杜清接着说:“鬼子在的时候,就是家里死了人也不敢出去,一不小心命就没了,轮到伪军守这里时情况稍有好转。他们也怕死尸放的时间长了有怪味,就逼着人们出来帮忙找尸体,在找我哥哥一家尸体的时候,大舞台上面一根木头落下来砸伤了我的腿,唉,可能是骨头断了,现在到哪儿找人接骨,只有靠慢慢愈合了。就担心畸形愈合下去要落下后遗症,祸不单行啊!”
“照你说的,真要能捡条命就不错了。”刘贺本想把他的接骨秘方说出来,但看杜清现在这个样子,条件根本不允许,只好这样安慰说。
“伪军在这儿也没现成的东西吃,他们好不容易弄个鸡子或者羊,就拿过来在这儿茶炉上煮,他们知道这儿有现成的煤炉子,不用大热天烧火,煮东西省事。但狼多肉少,有时候为争一个鸡腿也被打得头破血流。那天我老婆好不容易烧了点南瓜汤,刚要端上碗吃,他们就过来蹭饭。你敢不让他们吃?刘大哥,你吃完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到深山老林里躲一躲也能躲条性命。”
“他们也不放你们出去?”刘贺又问。
“混熟了他们就也不那么死板教条了,想着我张张口,他们会对我们网开一面的。但你看我这个样子能出门吗?”杜清苦笑。
“那就好……”刘贺刚说到这里,孙芳向他招手,他会意,急忙赶到后面,接过孙芳递过来的满满一碗鱼肉,夹出来一大半放进旁边的盘子里,自己也不客气,塞了满满两嘴,看着旁边几个看得可怜巴巴的孩子,有些心酸地对孙芳说:“你分给他们快吃,我稍微垫补一下就行。”
刘贺出来,凑近杜清的耳朵说:“你和常来这里的伪军谈个交易,只要他们放你老婆出去,你保证他们也能喝上绿豆汤,吃上煮玉米和煮花生。你老婆只要到码头西边杨会长的租子地里走一走,啥都有了,他们有了吃的喝的,还怕你一家老小饿肚子?”
“是个好办法,”杜清像想起什么似的问,“你这次回来……”
刘贺实话实说:“我想回家看看,再就是我那侄子欠我十块银元,我想找他清一清。”
杜清摇摇头:“家已成废墟了,你回去只能惹麻烦,你侄子被炸死在赌场了,你的银元泡汤了,你要是急用,你让我替你保管的十五块大洋我让孙芳取给你。”
“唉,你哥那儿我也让他替我保管了十五块,人都死了,啥话也不说了。”刘贺惋惜道。
刘贺这次回来收获的是恓惶、悲伤和惊讶,下一步他将应对什么?莫等闲,下一回不会让你白了少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