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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一、十二)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24 08:47:31      字数:7368

  (十一)
  
  省城到夏州将近1100公里,中途要中转一次,是在银滩。
  旅途肯定是孤独寂寞的,这牯子早有思想准备。
  一上车,满车厢见到的都是陌生面孔,操着天南地北的各种口音,扯着嗓门大呼小叫,车厢里弥漫着混杂着汗味、狐臭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说不清的味道。牯子皱皱眉,用手掌扇了扇,然后忍着疼一屁股坐了下来。
  牯子不说话,也不跟人搭讪,两眼望着窗外,任异乡耳目一新的山山水水一掠而过,渗入视网膜,却融不进心底。他一直痴痴地在脑子里翻阅着家乡山水田园的美丽画页,想念着朝夕相处的妻子儿女,那些紧紧地牵扯着他的心肝。
  火车老是在山洞里穿行,迎面扑来一股煤炭燃烧的刺鼻气味。车厢外面蒙着薄薄一层煤灰。牯子上了一次厕所,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脸上黑黝黝的,鼻孔里也是黑黑的,与下井挖煤的工人叔叔毫无二致。
  一路向南。
  火车从连绵不绝的山里奔驰而去,一座一座的山,一个一个的隧道,郁郁葱葱的树林,从眼前掠过,慢慢置换成了一马平川的平原,成片的香蕉树,靸着拖鞋的农人,还有洋溢着沿海风格石头砌成的矮房子。
  夏州到了。
  
  在火车上,牯子设想了多种去夏州大学的困难和方式。真到了夏州才明白,夏州在海边,但火车绝不会开到海里,牯子原来的担心不啻是杞人忧天。有公交车,也有人力三轮车到学校。权衡再三,牯子坐上了一块五的人力三轮车。
  车夫很健谈,操着夏州口音的塑料普通话介绍夏州的风土人情。他一边蹬三轮车,一边东拉西扯。上坡了,牯子就下来帮着推车。车夫连说“谢谢,谢谢”。十来里路,车夫蹬了差不多个把小时,也不容易。
  牯子心仪已久的夏州大学到了。
  牯子提前一个星期到了学校,搞不好是全校第一个到校的新生呢。
  从此,牯子要静下心来,融入夏州大学。可他没想到,自己差一点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夏州人!
  
  夏州大学还真是一个名声在外的大学。
  牯子本来对被夏州大学录取心有怨气,因为他填的志愿根本没有它,他只是报了本省的几所大学,包括大专院校、大专班。他没有雄心壮志选择学校,只想捞张饭票子就行了。却没想到被夏州大学捷足先登,强行录取了。牯子只得逆来顺受,跑到夏州来完成大学学业,真有点“勉从虎穴暂栖身”的味道。
  可眼下的景色让牯子把原来的不良印象彻底颠覆了。
  夏州大学依山面海,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四处矗立着一幢幢高楼,说是高楼又不太高,就是几层,不需要电梯的那种。高楼从底层到顶部都是厚厚的麻石砌成,显得庄重而坚不可摧。屋顶是红色的,老远就映入你的眼帘。校园里,除了熙来攘往的人群,更吸睛的是充满亚热带风情的树木花草。道路两边,耸立着高大笔直的桉树,树叶散发着一股特别的芳香。还有麻黄树,也是高大的,当然还有芒果树。这些都是牯子老家从没见过的新鲜树种。特别是凤凰树,虽没桉树高,但树冠很大,开枝散叶,可以覆盖好大一块地盘,像一把大伞一样,遮挡着疯狂肆虐的烈日,送给你沁人心脾的阴凉。开学时,凤凰花正在怒放,密密匝匝的花儿开满枝头,红得像火,艳得夺目。木棉也是参天大树,同样不甘寂寞,争奇斗艳。看着这一切,牯子的心柔软了,原来的不悦瞬间烟消云散,他喜欢上了这所美丽的大学。
  
  住下来了。
  牯子的心安定了,他不再后悔和烦恼。
  牯子想,有这样的环境,有这样的条件,好呀,有什么好烦恼的。
  可是,烦恼说来就来了。
  一大早,新生就被清脆的哨声叫起来了。晨练,队列动作,跑步,留校的工农兵学员——学生辅导员看样子当过兵,把这一切抓得一丝不苟、井井有条。
  辅导员叫凌军,个子不高,很敦实,刮过的络腮胡子还顽强地保留着半脸浓浓的青色茬子,神情严肃,给人一副公事公办的刻板印象。牯子想,咱万事不求人,不需要看谁脸色,便有意无意地对他敬而远之。
  然而,上完课,傍晚,凌军却不请自来了。
  大不了几岁的辅导员一步步走进敞开房门的新生宿舍,努力挤出笑容打招呼:“吃饭了?要上教室自习去了?”
  同学们见是辅导员,一齐站起来回应说:“凌老师好!吃过了,上自习呢。”
  凌军说:“很好。你们去吧,我想跟李铁牛同学聊聊。”
  牯子惊愕。什么事呢?单单找我?
  凌军问:“铁牛,你是G省L县人?”
  牯子答:“是。”
  “你是团员?”
  “是的。”
  “什么时候入团?什么时候退团?”
  “1964年入团。退团?这也要吗?”
  “当然。到了年纪就要退团。你27了吧?”
  “是,27岁。”
  “我看了你的档案,没有退团的情况。这怎么行呢,不符合逻辑嘛。到了年龄就应当退团,档案上就要记载。没有,档案就不完整、不准确,就有问题。是吧?”
  牯子急了,大声分辩:“凌老师,你也知道,后来不是搞文化革命吗,团组织也瘫痪了,也不入团、退团了,我也不好写什么时候退团,是吧?”
  凌军还是一脸严肃:“李铁牛同学,这些我能理解。但是凡事总要有个头绪、起始。入了团就应该有个退团。入团没退团是说不过去的,你总不能一直呆在团里吧?这样,你寒假回家把退团手续办好,带个资料交给我,把档案完善好。这是必须的,一定要记得!好吧。”
  牯子无奈地苦笑了。
  
  大一上学期是紧张的。
  上午四节课,下午两节课,有时还要换教室。夏州大学教学楼并不挤在一起,从这一栋到那一栋往往要走十几分钟,不小跑还不行。牯子觉得很累。
  夏州的冬天并不冷,很多本地人仍然是赤脚拖鞋,单衣薄衫。虽然如此,腊月到了,牯子知道是要过年了,要放寒假了。
  期末考试结束,顾不得等待考试成绩出来,牯子就急匆匆跳上火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赶。
  回家的路上就不孤独了。家在省城的工农兵学员王树林和牯子同路。王树林到底是省城人,见过世面,什么都懂,学习成绩也说得过去。而且他是带薪读书,生活条件比牯子优越多了;最主要的是,他没有瞧不起牯子这个乡下人,而且还对他的弟兄们煞有介事地说过:“各位,这是我的老乡,他高考分数400多,比重点大学录取线还高70分呢!以后务请多多关照。小弟这厢有礼了!”说着又打躬又作揖的,引得满堂大笑,都说:“那是必须的。放心!”牯子也很感激。
  省城到了,牯子离家还有一百多公里,必须住一晚。不由分说,被老王拉到了他的家。
  
  因为从夏州开出的列车车次少,争先恐后的各大学几乎同时放寒假,加上沿途各站如过江之鲫挤上车的各色人等,牯子乘坐的列车人满为患,老是临时停车,这样走走停停,本来应该头天晚上10点到达,却挨到第二天早晨才喘着粗气到站。托人提前买好的回福源的汽车票只能退掉了,只好再去买改天的汽车票。牯子一脸的无奈。
  王树林家在江边的天平街上。老房子,陈旧不堪,也拥挤,就让牯子跟王树林合铺睡。
  牯子睡不着,担心睡过头把车误了。
  王树林大大咧咧告诫牯子:“铁牛,你放心好了,我母亲要上班,她比闹钟还靠得住。你就打扁脑袋睡吧,保证没事。再说,你到了我家,就要听我的。不要叽叽歪歪的!”
  牯子无言。
  太累了。牯子睡得五迷三道,跟昏迷了一般。
  似乎有人在推自己,嘴里在小声叫着:“起床啦,铁牛,到点啦!”
  牯子一激灵,坐了起来,见是树林妈,赶紧问:“阿姨,几点啦?没睡过头吧?”
  树林妈笑了:“六点啦。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么多年第一次‘塌场’(失误)了,是前天晚上等你们没睡觉吧。”她有些难为情。
  牯子没时间等她说完,披衣起床出门,往长途汽车站扑去。
  车开走了。
  牯子退了车票,再不敢买第二天早晨的车票了,当机立断买下一张当天下午去汾阳县常洛的车票。
  
  王树林见牯子狼狈不堪地回来了,没有安慰,没有检讨,竟劈头盖脸数落起来:“李铁牛呀,不是我说你,我是到家了,可你还在半路啊,怎么能睡得跟死猪一样呢?把张汽车票退来退去的,我看着都烦了!像你这个样子,怎么能早到家?也不大不小了,不能什么都无所谓的。你下午到常洛,天都快黑了,你怎么办啊?我想着都替你着急呀!”说着说着,王树林有些说不下去了。
  牯子听着王树林肆意数落自己,心里很窝火:“是你说你母亲像闹钟,靠得住,要我放心睡。到头来,误事了,又怪我无所谓。说好说歹都是你,说到底应该怪你误了我的大事!”正准备回怼,见树林动了感情,自己也被感动到了,只好把一肚子怨气咽了回去。
  吃过午饭,牯子没要树林送行,直接一个人赶往长途汽车站搭车去了。
  
  (十二)
  
  终于,牯子看到了熟稔的家乡风光,闻到了熟悉的烟火味,听到了亲切的家乡话,心里暖洋洋的。
  牯子到家了。
  乡亲们像迎接凯旋的英雄一般热情洋溢,七嘴八舌要牯子说说外面的新鲜事,包括夏州人怎么说话,三餐怎么打理,穿着打扮有什么不同,诸如此类。
  牯子说慢慢告诉你们,不要急。
  牯子所以急着赶回来,其实还因为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父亲要他放假一定回家,有要事商量。
  会是什么事呢?
  
  原来是分家。
  牯子当然知道,在老家,一直以来,分家似乎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虽然老一辈人常说:树大分桠,崽大分家,看起来是自然而然、正常不过的事,可意犹未尽之后,总觉得不那么光彩照人而有难言之隐。为什么?固然到时候分家是一种必然趋势,但中国人历来是向往不分家的大家庭的。四世同堂几乎成了世人的人生追求。而且《增广贤文》也谆谆告诫说“家和福自生”“父子和而家不败,兄弟和而家不分”,在讲究“和为贵”的国人内心深处,分家就表示这个家庭不和,不和睦、不和谐、不和气,是很不堪的。既然如此,作为一家之主,都不愿意下一代乃至下几代把个家分得四分五裂、分崩离析的,要竭尽全力维持哪怕不那么和而表面光鲜的局面。
  小时候,牯子没工夫想分家。他天真地认为,自己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不会分家的。左邻右舍说到他家,总是赞不绝口,说是父母勤俭持家,子女孝顺勤快,一大家子一团和气,生机勃勃,真是乡里的好榜样。牯子也美滋滋的,心里充满了自豪感和幸福感。想想自己兄弟姐妹九个,十几口人的大家庭,能这样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和和睦睦,不会分家,是多好的前景啊,牯子不由得信马由缰地畅想起来。
  然而,正应了那句老话: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树大分桠,崽大分家”——牯子没想到也许是不敢想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而起因则是牯子考上了大学。
  要千里迢迢去夏州上大学,牯子自然而然想到了自己家庭的负担和生计问题。这个问题很现实,也很尖锐。因为当时全家只有牯子成了家,有了负担。牯子在大队学校教书,能挣工分,老婆也能。哥哥正在跑前程,还没孩子。而牯子下面的5个弟弟妹妹,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情况一清二楚,牯子去上大学,两个孩子的负担就搁到了全家人身上。牯子不好意思,又无能为力。好在年过半百的父母亲给壮胆:“你就放心去读书吧,孩子们一起过,饿不着的。”牯子只好打消了放弃夏州大学的念头。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个成语牯子是小学六年级学的。牯子至今还记得,同班焕新同学写作文把它写成了“六月如梭”,被老师狠狠地嘲笑了一番,说不光是六月,每个月都一样,是形容时间过得快的意思,所以牯子印象特别深刻。现在到了夏州,牯子才明白,只有在衣食无忧、顺风顺水的时候,才配用这个成语。而牯子的大学生活过得捉襟见肘而且提心吊胆,只能用“度日如年”才恰当。但不管如何,半年快过去了。牯子的心早已飞回了故乡。
  从来不写信的父亲破例给牯子写了一封信,要牯子寒假务必回家,有重要事情。牯子翻来覆去琢磨,最后锁定了一个目标:要分家!这对大家庭、对牯子来说,是真正的重要事情!
  回家。一路风尘仆仆,一路忐忑不安。
  到家了,父母健康,弟妹和睦,风平浪静,看不出有丝毫的异常,这更让牯子七上八下地揣摩起来。第二天,父亲心平气和地召开了全体家庭成员会议,明确宣布了会议议题:决定分不分家。
  李医师开宗明义地提出,今天开会就是讨论分家还是不分家。要求每个人都表态。
  “我先说我的态度:最好暂不分家。为什么?因为牯子现在还在夏州读书,有负担,是最困难的时候。不分家,牯子可以安心读书,四年后毕业了就没事了。这个负担全家人一起也就扛过去了。我们都要抱大义,所以我的意见是不能分。当然,如果一定要分家,也行。没什么家产,两个大的,每人一间房,就是现在住着的。厨房,也是每人一间,腾出一间火房做厨房就可以了。总的是尊重你们的意见。崽大爷难做嘛。不过,在现在这个腰子筋上(节骨眼上)分家,我是于心不忍的。”
  闻大娘接着表态:“没那么多婆婆妈妈的,现在明明不能分家,就这么决定吧!”
  父亲说:“莫急。还是让他们都说了,再定。下面从大到小,每人说一次。”
  大的就是牯子的哥哥铁平。他结婚晚,没小孩,也就没负担。他是兄弟姐妹中最大的,发言有很重的分量。大家都把眼光投向了他。铁平犹豫、嗫嚅了一会儿,看了大嫂一眼,默不作声了。
  轮到大嫂表态了。她表情尴尬地沉默着,等于也没有表态。
  这下子,牯子恍然大悟了:父母亲是不愿意分家,弟弟妹妹都没成家,无所谓。要分家的,只有哥嫂,或者说是嫂子——他们没孩子没负担,不分家,牯子的负担就可能转嫁到他们身上,他们是不情愿的。而且牯子从各种渠道得来的信息也表明,说到底就是他们要分家。可现在要在家庭会议上、大庭广众中表这个态,就显得自己不抱大义,没兄弟情分,所以不便表态。于是家庭会陷入了僵局。
  该自己表态了——牯子知道,别人公道,不如自己公道。这是明摆着要自己提出分家啊。于是大义凛然加上慷慨激昂地说道:“我看这会不要开了。我表态,同意分家!”
  父亲吃了一惊,母亲愕然,脸上显出不解、责怪的神情。牯子接着说:“父母亲的心情我很理解,也很感激。分家这种事,哥嫂就是想分也不便说,弟妹还小不好说。这个皮球就踢到了我这里。我知道这事得我说,‘别人公道不如自己公道’嘛!我的性格大家也清楚,不喜欢不明不白。那就索性分家好,因为只有我有孩子,负担重。不能把自己应该负责的事让别人做。所以,还是韭菜拌豆腐——一青(清)二白的分家好!就按父亲的安排分。今后,柴各烧米各煮,各过各的日子,省得‘马上打屁——两不分明’。当然,兄弟姐妹的情分还在,如果能帮帮我,借点钱,渡过难关,我先在这里谢谢了!不行也没事,自己的孩子自己抱嘛,没什么可说的。”
  大家默然。
  牯子心里在想,我只借,不要给。如果给,以后就是时来运转日子好过了,也硬气不起来,这是做人的大忌。牯子牢牢记着母亲的口头禅:“三天冇吃饭,要充粜米汉;除死再无大灾。”怕什么?“石头也有翻转时”呢。
  家就这样分了。
  
  分家了,牯子的家庭就成了独立的个体。
  穷日子也有乐趣。
  柳春正式成了小家庭的主人,以后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要她操持了,她应该有经验。安安和妮妮没发觉有什么变化,腻着牯子,静静地听爸爸说着这学期在夏州的琐事。
  有一件事把柳春吓得心惊肉跳,孩子们也张大了嘴巴,脸色都变了。牯子说:“你们知道吧,夏州大学依山傍水,就在海边,所以少不了下海玩水、游泳。那海滩上总是人来人往。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的,漂在海面戏水的,在人群里兜售冰棒、冷饮的,跑来跑去的,热热闹闹。”
  安安插嘴说:“爸爸,海大吗?是不是比水库还大?”
  牯子笑了:“安安,大多了,反正四面看不到边,很大很大,渺渺茫茫的。”
  柳春说:“安安,别插嘴,听爸爸说。以后你也去读大学,就能看到了。”
  安安懂事地点点头。牯子接着说:“刚到夏州大学,同学们还在互相认识、熟悉。那天家在夏州的小周同学邀我一起去海里游泳,我也不假思索跟去了。我想,人家是本地人,什么都比我熟悉,要好好向他学习呢。
  “到了海边,没有往常人来人往的热闹,甚至没看到一个人影,海里也没有白帆点点,一句话,很安静。我们没多想,就脱掉外衣,一个猛子扎进了大海。
  “小周说,游过前面伸出的那个山嘴,就可以看到敌占岛,那里离夏州4000米,最近的小岛距夏州大学只有1600米。我们晚上在教室、宿舍经常听到的‘共军弟兄们,共军弟兄们’轮番轰炸的口号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我们游出去看看对面的风光吧,那可是平时一般人没看到过的呢。
  “我也好奇,那就游吧。
  “小周才20岁,体力好,水性也好。我小时候喜欢玩水,没少挨父亲的罚跪和打骂,不过也因此学会了狗扒式、侧泳、仰泳,谈不上规范和好看,但能漂浮在水面,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我们就这样懵懵懂懂往外面一直游。
  “过了好久,我发现有点不对劲,就叫起来:‘小周,你看看四周,没有一个人,现在浪头越来越大,越来越高,这是怎么回事啊?’
  “小周看了看,是啊,海里没人游泳,也没船航行,是有点不对头呀!他突然想起这时候是退潮时间,顿时慌了,大喊:‘老李,糟了,是退潮了!’”
  柳春问:“退潮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糟了?”
  牯子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海水每天都会涨潮、退潮的,但时间不同。涨潮是从敌占岛往夏州涨,退潮是往敌占岛退。我们正好赶上退潮,就会被海水冲到敌占岛去,这是非常危险的。以前曾经有夏州大学的学生游泳,被潮水退到了敌占岛,后来被敌方遣送出境,回到夏州,又被公安机关拘留、审查,好久脱不了身。大家都怕。如果我们被冲到了敌占岛,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呢!”
  听牯子如此这般一说,柳春脸色大变,说话都哆嗦了:“那怎么办?”安安和妮妮看着妈妈,大气都不敢出了。
  牯子继续讲述:“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办,慌慌的,心里乱成一团。往回游了那么久,看不出离夏州大学海岸近了多少,因为我们的努力被滚滚退去的浪潮抵消了,等于原地踏步。
  “小周慌了神,哑着嗓子问:‘老李,喊救命吧?’我不置可否回答:‘我是精疲力竭了,实在没力气喊了。’小周于是声嘶力竭拼命大喊:‘救命呀,救命呀!’可往四面瞧瞧,还是没一个人影,没一条船,谁来救命?纯粹是白费劲。”
  柳春沉默了,安安问:“爸爸,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想,夏州大学海滩外面是个回水湾,我们尽力往湾里游,趁着浪潮冲出山嘴的时候扑上去,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小周同意了。
  “于是两个人往湾里游。突然一个大浪打过来,就要把我们冲出山嘴了。我们不约而同奋身一跃,好!同时扑到了山嘴的礁石上。我们得救了!”
  柳春松了一口气,安安则拍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喊:“爸爸真厉害!”妮妮也放松了,伸手要爸爸抱。
  牯子一把抱住妮妮,说:“我们脱险了,真是捡回一条命。趴在礁石上,看着胸脯上、肚皮上、胳膊上,横七竖八都是被海蛎壳划破的伤痕,渗着血,殷红殷红的,不禁后怕起来。”
  牯子心有余悸,还没说完:“泡在海里,命悬一线,我当时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了很多。我想,我千里迢迢跑来夏州,就希望混个饭票子,将来让全家过上好日子。没想到竟然是稀里糊涂来送死,我后悔呀,肠子都悔青了。要是真回不去,柳春你怎么办,孩子怎么办?父母亲怎么办?我冤呀,比窦娥还冤呐!万一还能死里逃生,我一定小心谨慎,珍惜生命,好好爱孩子,好好疼老婆,好好孝敬父母,也不枉到世上走一遭!”
  那边,柳春一边听着牯子讲着,一边滴滴答答掉着眼泪。两个孩子看着妈妈,也跟着抽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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