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章
作品名称:奔腾的茨河 作者:铁犁 发布时间:2024-10-21 08:31:03 字数:6623
1.美丽的茨河
远远地,半空中只听见“叭”的一声炸响,一干娶亲的人众,吹着敲着逶迤着来到河边。河水不深,大约可以没到膝下。翻着洁白的浪花,哗哗啦啦地朝着东南方向流去。从河的这边到河的那边没有桥,只摆放着一溜筛子般大小的石头,这里人叫做“垯墀儿”。垯墀儿露出水面三四寸,过往人等可以踏着它过河。单个儿人可以,然而这是一队人,吹响的,抬嫁妆的凑合着也能过了,抬轿子的便没了招儿。若是夏季,除了轿里的新人所有的人都可以趟水,可今天是民国二十五年二月初六,岸上的杏花一朵都没有开,吹响的嘴里尚能看出热气,手也冻得通红,河边上还能看得见冰渣子,怎么能光脚涉水?无奈,只得委屈新人下轿,原来的四个轿夫换作两个,先将空轿子抬过河去。新娘也只能和常人一样,从光溜湿滑的垯墀儿上面猴子一样一步步跳过去。等过了河,再坐上花轿,吹着打着抬着走。
轿子正走着,突然不走了,新娘子尚未诧异。娶女儿客胡刘氏手里拎着一杆旱烟袋﨣忙凑上来将轿帘儿掀开一条缝儿,抻进半颗脑袋向新娘子说明情况,并请她下轿过河。
新娘子叫李贞,李桥人。穿着一身鲜红的嫁衣,见有人掀开轿帘,忙把手里的红色盖头蒙在头上。听了胡刘氏的话,一张俊脸顿时沉了下来。
“不行,我还没听说过不进门儿就下地走路的!”
“这不没招儿了吗?人又下不到水里,抬着轿又没法过垯墀儿,他们又没长翅膀能飞过去,你说咋办……”
“你们想不来办法?问我?实在没招儿,还把本姑娘抬回去算了!”
“我的个老祖奶奶吔!谁见过半路上往回抬的?你就千将就万将就,全当是为我好,您老人家开开恩,给老身一个面子,下轿迈开您的三寸金莲,顺着这垯墀儿,一步一扭,您这衣裳,还有您这双花鞋,带着缨的,就甭提有多好看了······”
刚听起来,李贞心里难受,浑身都在出鸡皮疙瘩,中间儿又差点笑出口来,到回来又长了一身鸡皮,她说:“甭拣好听的说了,反正在到家之前,我的两只脚不能沾地儿!”
听了这话,胡刘氏登时脸上笑开了花:“那还不好办?找个棒小伙儿,把姑娘背过去不就是了!”李贞略一思索,也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便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同意了。
胡刘氏转过身来,对着大伙儿喊道:
“新娘子路上脚不兴沾地,轿又没法抬。新娘子说了,背着过河也行。你们中间有没有谁愿意背新娘子过河的?”
开始的时候,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谁喊了一句:“我来!”众人跟着喊起来,都愿意背新娘子过河。
胡刘氏哈哈大笑道:“这可不行,瞧你们那成色!一听说背新媳妇儿个个像着了魔似的。我这里可只有一个新娘子,你们大伙儿都来背,还不把新娘子给吓坏了,回去怎么让我跟老朱家交待?只要一个!”
人们又静了下来,谁也不吭声了。
“怎么?没音儿了怎么的?那我只有挑了。新媳妇的事儿本来就是抬轿的事儿,你们四个中只能挑一个,朱门栓儿,就你了,你个儿大,背上牢稳。”
朱门栓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轿子本就是他家里的,没人用的时候就在家里忙农活,谁家娶亲,便纠集那三个伙计帮忙抬轿。新媳妇耍脾气非要人背才过河,以往还从没有见过,他活了二十来岁,也从没有身贴身的挨着过女人,刚才起哄,他跟着喊了一嗓子,可真要他背,他又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胡刘氏受了难为,心里本来就不太如是。一见朱门栓这副德性,故作生气,“咋了?没有女人想女人,晚上连觉都睡不着,现在一个皮钱儿不让你出,要你白背你倒扭捏起来了,牵市儿上找不着驴,没成色!快来,背上!”
胡刘氏掀开轿帘儿,李贞脚踏前沿儿,朱门栓儿撅着屁股蹲下身子,胡刘氏一旁扶着,李贞小心翼翼扒在朱门栓儿的背上,朱门栓儿站起身,没觉得太重,只是觉得有点不太舒服,他轻轻地往上颠了颠,踏上头一个垯墀儿,
茨河水哗哗地在脚下流淌。李贞从盖头的下沿儿能看到清彻的河水以及逆流中一动不动的小鱼。突然兴致顿起,索性两手捏起盖头的两角,像架起一顶凉棚,观赏起河以及河对岸的旖旎风光来。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清清的河水,隔岸成片的杏林,如果再过些时,满树的花开了,到处都是杏花,那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啊!
除了上面的一个平面儿,垯墀儿长年累月在水里泡着,四周结着绿苔,稍不小心踩上去都会滑倒。胡刘氏跟在后面,一边扶着新媳妇,一边不住地提醒,“当心,别掉下去!”
怕啥来啥,朱门栓儿还是一脚没踩稳,连李贞一起掉进了河里,把胡刘氏也一起带了下去。
等他们从河水里站起来,大半截的衣裳都成了落汤鸡。
人们二话不说,跳进河里,赶紧扶新娘子过河,并将其重新塞进轿里,抢亲也似,一路小跑着把新娘子抬到朱家。
听到门外的炮杖声,朱家院里院外顿时忙乱起来。点稻把儿的找不自来火儿,撒五谷的找不着槲斗儿,天地桌儿上的升子、秤、酒、香等等倒是齐齐备备的。看到新媳妇满身是水,大家一阵惊讶。胡刘氏直摆手,要大家不要细问,超快成亲拜天地!不然,人都快要冻死了。这时候竟找不着新郎倌儿朱石滖儿。朱石滖儿的娘朱杨氏骂骂咧咧在院子里打转儿,“火都上房了这是去哪儿了这是?!石滖儿,滖儿啊!”
厕所门口儿,朱石滖儿两手提着裤子,嘴里噙着生丝裤带走了出来。
“快点儿吧,新媳妇儿都到家了!”
“到家就到家吧,喊啥哩,就不叫屙泡屎?!”
人们将他拉到天地桌前,草草地和李贞拜了天地。
李贞浑身都在颤抖,慌忙中被人拥至婚房,把所有的人都轰了出去,打开嫁妆箱子,取出衣服换上。
一群人围在门外,也有人爬在窗台上,将窗纸舔破了往里看,朱杨氏拈着一把崭新的条帚在追打:“看什么看,新媳妇儿在换衣服呢,看什么看?换好了衣服随便看!”
换好了衣服,李贞依然不开门,任由人们在外面发疯似的闹。
门,最终还是被一个捣蛋鬼给拨开了,大人孩子一齐拥了进来,连她的膝头前都挤满了人。幸好,她的盖头只湿了一个角,拧了拧又早早地自己盖在了头上。她有自己的主意,不管别人说什么,她一直不与理采。
“这都到家了,还盖恁严实,咋了不叫看看?咹?让我们看看这洋女儿长啥样不好吗?”一只脏兮兮的手扯开了盖头。屋子里嘘声一片。
有人说这“洋女儿”就是长得不赖,不怪是“洋女儿”!也有人在窃窃私语。
李贞好生纳闷儿,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叫她“洋女儿”,是夸她还是损她?
屋里的人越挤越多,有的甚至前头有没有地方,还是不住地往前挤,有两个小子几乎压在了她的身上。
一乡有一乡的风俗,新媳妇儿过门三天之内不分大小,即便是花白胡子的,只要愿意都可以闹洞房。不仅新媳妇儿不能起恼,连自己家里人也不兴表示不满,并且,还得装做十分高兴的样子,这才说明这家人有涵养、懂礼数。开一些过头儿的玩笑,甚至有一些不雅的举动,主人以及新媳妇都是不能当真的。这些规律前几天娘家嫂子们都有传授。但她总是不能忍耐。那些肉麻的话,那些只有混蛋才能说出口的粗俗的污秽的猥亵,不仅让人肉麻更让人忍无可忍,但她还是将自己的火气一压再压。不知怎么回事儿,新房里突然骚动起来,所有的人就像是潮水一般前后左右不住地荡漾起来,一下将她淹没了,几个身子压在她身上,她发出尖厉的叫喊。也没有人理会,她的叫喊早被大伙儿的声音吞噬了。混乱中她突然觉得一只粗大的手伸进了她的衣底,一直探入她的胸口,并在她最软弱的地方揉捏起来。她像一头母狮,被彻底地激怒了,使出全身力气,推开身上的所有人,破口大骂,对准跟前的几个连踢带打,人们像炸尸一般拥了出去。
2.如此洋女儿
有两三个人边走边骂:“妈的,不清盆儿,头三天玩玩儿又咋了?又没有脱她裤子!”
“还洋女儿呢,我看也就一个柴火妞儿!还不知道她是谁了!”
“滖儿寻了个这样儿的,以后也别在咱爷们眼巴前儿瞎喷了,啥也不是!”
······
不管怎么着,这会儿总算是清静了片刻。
李贞也逐渐平静了下来。马上便开始想的心事,她的那个人到底什么样?拜天地时只见他脚不小,盖头盖着哪能看得见上边儿?大半截儿的水湿,冻得上下牙直打架,哪儿还有心想别的?老天爷呀,你到底怎么安排我的命运?我的那个人是丑的,还是俊的,是文静的还是粗鲁的?只在家里听爹娘说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但她一眼也没有见过。爹娘的话该不会是欺骗她的吧?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好坏都是她的,到了这个时候,想什么说什么都是枉然。老年家人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到底是只鸡,还是只狗呢?还是头猪?不管是啥,是啥我都得侍候你一辈子,一辈子给你生儿育女,孝敬你的爹妈。女人啊,这就是女人,谁让你是女人呢?好了,人总不能只往坏处想,兴许就不会是好命呢?他是俊的,又有力气,又会体贴,从不惹媳妇生气,挣了钱什么的,拿回家交给女人管着,不管在外面有什么事儿,回来首先都跟我商量。我会给他生儿子,也生闺女,生下许多。好好的养,让他们个个都懂事儿,儿子都成气候儿,女儿都像她的娘一样,个个花儿似的,都能嫁个好人家······
胡思乱想中,外面猜拳行令声、吵嚷声此起彼伏,她一点都没有听到。冷不防“唰”的一声,新房的门被人猛地一下子踢开来,新郎倌儿朱石滖儿带着满身的酒气,瞪着血红的眼珠儿,怒气冲冲闯了进来,还没有等李贞醒悟过来,左手一把抓了她的领口儿,右手巴掌“叭叭”地扇在她的脸上,嘴里骂道:“奶奶个雄,大伙儿来玩儿你,那是给我面子,你他奶奶的是哪儿家的千斤小姐,这点儿面子都不绘?”一脚将李贞踹到床前,指着骂道:“进门儿老子就看你不顺眼,果然是个不通情理的玩艺儿,再这么不知趣,看老子不揍扁了你!”
李贞也没感觉到疼,只觉得颊上火辣辣的像火烧着了一样。
朱石滖儿被她的大嫂朱段氏和另外一个邻居连劝带拉拽了出去,还边走边骂。拉到上房台阶前,朱段氏手指点着他的脑门儿道:“瞧你这是干啥的?新媳妇刚到家就打,也不怕别人笑话?”
“笑话?买来的马,由你骑来由你打。不打就不会出好活儿!狠狠地打,问她以后知不知道天高地厚。”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婆子,一步一扭地刚从上房门儿走下台阶,朝着朱石滖儿说。她本来声音就尖,说出话来大远都能听得明白,此刻又故意扯高了嗓门儿,要故意让老二家的听见。
朱石滖儿是半吊子,有一次跟着拉盐车去到邓州城,行走在大街上,突然间发现人群中在骚动,街上的人全都闪向两边,他不知道发生什么。
“看啥呢?”
“洋女儿,快看,多漂亮!”原来这是教堂里出来的,德国的两位修女。
抬头一看,平生头一回感到如此的惊奇,他发现这街上,不,是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没有这两个女人长的美。她们几乎一样的高矮,一样的瓜籽型脸庞。他认定她们一定是双胞胎,不然怎么会像一个模子磕出来的?黑色的长袍,头也被严严地包着,脸皮儿雪蛋子一样白,鼻梁高高的,睫毛长长的,眼睛蓝得像一泓清泉。如果不是那一袭黑袍,换上花裙子,戴上金簮银钏,那简直就是天仙。她们两人慢慢地从街的西头儿走来,一边走一边朝这里指指,那里瞧瞧,有时还弯下腰跟做买卖的打个招呼。则大部分时间,和谁也不理会,她们好像不是逛大街,而是在一片旷野,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朱石滖儿远远地就盯着她们看,从脸蛋看到胸脯,又看到两脚,再看到眼睛。她们终越来越近了,朱石滖儿目不转睛,连那洋女人的眼睫都看的仔仔细细,她们走过来,一直朝东去,朱石滖紧跟在后面盯着看。他一直在后面跟着撵了两条街,直到那女人进了教堂,他还是站在门口儿往里张望。同行的朱巴儿一直跟在身后,问:“哎,哎,看见啥了?”
“洋女儿!”他头也没回,继续往里张望。惹得朱巴儿在一旁笑。
“笑囚啥?老子赶明儿个找媳妇,一定找个洋女儿。”他深信洋女儿一定都是这样美的。
朱巴儿笑了个没气儿,一边咳嗽一边说:“你?”伸手摸了摸朱石滖儿的额头,“没发烧哇!”
“去!”终于意识到朱巴儿是在嗤笑他,一把将他推开。
朱巴儿的嘴贱,回到杏花营逢谁都说,朱石滖儿要娶洋女儿的事儿连三岁小孩儿都知道了。
要娶洋女儿,人们固然不信,但朱石滖将来要娶一个漂亮媳妇儿,似乎并不被人们怀疑。不说他的半吊子,就凭茨河岸边那十几亩好地,杏花营里这一座院落,尽管不全是瓦房,也全是瓦扦边的。上房五间,南北厢房各四间,别的不敢说,讨个漂亮媳妇,还不是太难的事儿。毕竟这世界上,人的眼也就那么个深浅。所以今天朱石滖儿搬亲,全杏花营的人都有一个期待,看看到底朱石滖儿娶来的“洋女儿”咋个漂亮!没想到,李贞下轿,入了洞房,去掉盖头,展现在人们面前,的确让平常的人有些失望,让嫉妒的人感到几分“幸灾乐祸”,因为所谓的洋女儿,不过中人耳!
朱石滖儿也以为她的婆娘是一定会胜过天仙的。因为胡刘氏当时告诉过他的,这女孩子长得,别说十里八村儿,就是三五十里,打上灯笼也找不着,别说洋女儿,跟洋女儿一点儿都不差。刚才听人们风言说一般,他心里就像吃了只苍蝇,走到门口隔着人群往里一看,果然不错,就是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也不比她差。这让朱石滖儿大为沮丧。毕竟他和李贞谁也没有犯过谁,只听媒婆胡刘氏那两薄薄的嘴唇儿不停地上下翻动,死蛤蟆都能说出尿来。说人家李家的姑娘怎么怎么漂亮,怎么怎么贤慧。贤不贤慧的,朱石滖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可你得漂亮点儿啊。我在人前吹出去了,说要娶个洋女儿,那是说笑,但你不能错太大的位呀!结果,现在一看,什么呀,这样儿女人在哪个大街上还不是一摸一大把?
他心里本来就一肚子委屈,不料来看花媳妇儿的还被他婆娘给赶了出来。一边走一连抱怨,没见过这样不通情理的新媳妇儿。有些不是说给朱石滖儿听的,但还是被他听见了,有些则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更在他心头点起了怒火,凭着几分酒意娶媳妇儿头一天就把新人给打了。
李贞满腹的委屈,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更不知道她错在哪儿?在家里,爹娘一辈子就生养她一个闺女,娇贯自不必说,她哪里受过这种屈辱?一群素不相识的男人,色眯眯嘴里冒着酒气,进来就往身上乱摸······她真的连回想的勇气都没有!尽管昨天临居二嫂将这些事儿交待了个遍,她也答应记住了,真到了眼巴前儿她依然觉得那不是风俗,那是对她的侮辱!当时,她甚至期盼着她的那个他,也就是在天地桌前和她一起跪在地上磕头拜了天地那个人,能出面替她说句话,不料,非但没有,等来的却是一顿毒打。依着她的脾气,她不是没有反抗的心思,只是从前天到今天,甚至临上轿,爹娘都反复交待,切不要动不动就在婆家人跟前耍脾气。她忍着,无论打得的有多疼,她都咬着牙,甚至眼里噙着泪,忍着。
此时她想起了媒婆胡刘氏。她不知道她的正式称呼是胡刘氏,更不知道是什么亲戚上摞亲戚,摞了多少层的表姨,反正娘让她叫她刘姨。刘姨告诉她,这是一个知情达理儿的人,学堂里念过书,盘子也打得好,九变九能蒙着眼睛打。这哪像他说的那样啊?刘姨到底还是将我给骗了。刚才那又高又尖的声音是谁?那也是一个老娘儿们声音。她怎么能那样说话?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搊着让男人打新媳妇儿?什么人都是?她转念又一想,该不会是婆婆吧?婆婆搊着儿子打媳妇儿?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样的事儿也听说过,但不会真的降到头上来吧?
李贞毕竟是冰雪聪明的,她一点儿都没有猜错,那个婆子就是朱石滖儿的老娘,朱杨氏。不知是老年间儿留下的规矩还是这婆子生来的刁蛮,在她以为,媳妇儿娶来了,那就得跟牲口一样,是使唤的,不是砍块木板子钉在墙上当天老爷敬的。当年,她初过门儿时不也是一样?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身上紫块子摞紫块子,头上疙瘩摞疙瘩。现如今,当年的媳妇儿熬成了婆!我就得摆一摆老娘的威风!不然,人们还不知道我当年做媳妇子的时候是受了多大的罪,吃了多少的苦呢!当年欺侮她的人,已经死去了,她这一生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大儿子朱捞子娶媳妇儿过门儿的时候,一度她就作威作富,有事儿没事儿拿大堂。不料朱捞子的老婆朱段氏心灵嘴巧,不叫娘不说话,一天到晚将一个老太婆哄得滴溜儿乱转,经常忘了二哥贵姓,她便很少能有理由在她面前发威。按朱段氏私下里的说法,见过打死人抵命的,没见过哄死人抵命的;不给她窟窿眼儿,看她咋下蛆!几年下来,两相合好,在村上还落了个孝顺媳妇的好名声。如今李贞来了,多年来埋没的种子又有了发芽的机会,他决心让这个新过门儿的媳妇儿也必须做一个言听计从,说一不二的工具。
新媳妇过门三天,是吃喜面的日子。致近亲戚,左邻右舍请了来吃喜面。面条应该是新媳妇出来擀的,但正常的情况下,都是找个老媳妇儿将面团和好,将面也擀好,叠放整齐,再请新媳妇儿出来,亲戚邻居掏了封子,新媳妇拿起厨刀,朝着中间一刀下去,将面一切两下,也就完了,剩下的由老媳妇来切。可今天哪儿能行,一大早儿朱杨氏就让朱段来叫李贞去和面。李贞知道这里面的规矩,迟疑间,朱段氏笑着对她说:“去吧妹子,别惹咱娘恼,不然还不是自己找不处在?光棍儿不吃眼前亏,不就是一块面嘛,多干少干都是干。要不我帮你,可是这事儿我看你不去下不了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