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耐冬花开

　　二0一三年的清明节刚过，山镇高级中学大门口东西两边花园中心点那两棵耐冬，就在春末夏初仍有凉意的微风中招摇。不同的是，校门西面花园里的这棵耐冬，枝繁叶茂，繁花似锦，次第开放，满眼都是数不清的、鲜红的花瓣儿，围成一个个立体的小圆圈儿，包容着一簇簇蛋黄色的花蕊，生机盎然；还有数不清的大小不等的花蕾，密密匝匝地簇拥在红花绿叶之间。而校门东面花园与之对称的那棵耐冬，却仿佛一位未老先衰的少妇，枝叶稀疏，不仅没有盛开的花朵，花蕾也少得可怜，远观近看，都让你觉得，尽管它同样在竭尽全力地生长，但却至少晚了一个月，似乎在向世界昭示着，它承受了更凛冽的严冬与更沧桑的岁月……
　　两棵耐冬，是素质教育推行最严峻、最严厉的二00九年那个早春，校长花费了整整两天的时间，从一百五十多公里外的石崖岛上一个老花农院子里买回来的，据说价格不菲。在那个难忘的，历经了省教育厅副厅长亲自来山镇高级中学督查的前前后后的严酷岁月里，校长弄来了这两棵耐冬，种植在校门东西两个花园的中心点，是否寄托了校长某种情愫，某种精神，某种思想，某种期盼……直到今天，恐怕也只有校长本人和神仙知晓。但是，我们都难以忘怀的是，这两棵耐冬安家于山镇高级中学，经过春生，夏长，秋磨砺之后的第一个冬天，是山海县近三十年最寒冷的一个冬天。第二年早春的一天，校长从烦乱的工作中抬头发现，两棵耐冬被冻得奄奄一息，校长冲被紧急招来、站在树下、行将退休的老总务主任声嘶力竭：“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还能活过来吗？你老糊涂了吗？你能干，就给我好好干；不能干，就早些让位！我可告诉你啊黄振东，要是这两棵耐冬死了，我拿你没完，你就跟着它们去好了！”
　　结果，两棵耐冬在黄振东老总务主任惴惴的、全心全意的呵护下，奇迹般地活过来了。可是，第二年，寒冬冷春又赶上严重的干旱，两棵耐冬竭尽全力生长出来的花蕾，没等开放，便洒落一地，害得校长和老总务主任沉下去的心，又骤然提高了八寸八，直到去年才有零零星星的鲜花娇艳枝头。
　　耐冬原本多在严冬季节开放。山镇高级中学这两棵耐冬，移植过来后，经历过四个严冬寒冷与干旱的洗礼，西花园中心点的这一棵，终于在眼前这个咋暖还寒的季节里，全面绽开了它温馨甜美的笑脸，连同它的整个身心，都成为校长和山镇高级中学师生心目中的一道亮丽的风景……
　　春天的背影渐去渐远，晚风却还带着浓浓的凉意，在山镇高级中学的校园里弥漫。但校长的身心却依旧温热如仲夏，就像十一年前他初来山镇高级中学那个赤日炎炎的夏日；或者说有如三十八度温泉在滋润浸泡着他，虽历尽疲惫，变得有些衰老，但却依然呈现着难得的舒爽与惬意。
　　不经意间，原本白得发亮的太阳，变成了一个橘红橘红的圆盘，镶嵌在西边两山交错形成的夹角上方，虽有浅淡灰白的细密树枝遮挡着，但是，依然藏不住它漂亮柔和的容颜，似乎在和校长眼前的这棵繁茂盛开的耐冬争抢着校长的爱恋与娇宠。自然，它是注定的失败者，因为它虽然有它的魅力，但它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在恒定地重复着固定的、一成不变的轮回，却完全没有这两棵耐冬曲折奋斗与抗争的生命过程。而这两棵耐冬的这种曲折奋斗与抗争的生命过程，与校长的经历是多么的不谋而合，异曲同工！
　　校长时常来来往往于两个大花园，在两棵不同姿态的耐冬跟前徘徘徊徊，流连忘返。几根斑驳的青丝和有些佝偻的身躯滋长着校长百感交集的心绪与情怀……
　　校长端详着两棵光艳与暗淡截然不同的耐冬，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一样的品种，一样的经历，一样的生长环境，却有着不一样的姿态？但这种迷惑，丝毫没有压抑和冲淡校长日渐生长、日渐成熟的信心与信念。虽然东边那棵耐冬暂时没有亮丽绽放，但它既然挺过了严酷环境的煎熬，既然昂扬的气血与奋斗的精神依然在孕育，在茁壮，在生长，即便它晚几天绽放，也是同样的精彩，同样的亮丽，同样的迷人……不不不，或许会更精彩，更亮丽，更迷人！就像他即将卸下来的事业，已经后继有人……
　　果然，随着浩荡春风的远去，西边花园这棵耐冬还没完全凋落，东面花园那棵原本孱弱不堪的耐冬便接上了，盛开；一直开到这届高三学子临近毕业，一如板上钉钉儿即将调进县城的校长的那颗心，蓬勃荡漾。
　　
　　二零一三年暑假里的某一天深夜，校长独自一人悄悄回到山镇高级中学。
　　山镇高级中学那个赵姓保安，正散发着一身酒气，四仰八叉地躺在传达室那张小木板床上沉醉。校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由开始的叫门，演变成又是砸大铁门，又是砸传达室的窗，才把赵姓保安弄醒。
　　赵姓保安谩骂着，摔打了好几次混账的脑袋，把酒劲儿摔掉了大半儿，这才弄清了砸窗者的身份。赵姓保安收住谩骂，触电般地跳下床，奔出传达室，慌不择言：“王……王校长……你怎么……这是假期……哪……”
　　校长仍然保持着旺盛的怒火，恨不能隔着破旧生锈的大铁门，一脚把对方踢成两截儿。
　　校长歇斯底里：“我知道是假期！两个保安，那个呢？你竟然敢在岗喝酒，还他娘的睡大觉！”
　　“对不起啊，校长……真的不知道，都放假了，你这深更半夜的回来查岗……啊，不不不……我说错了……”赵姓保安拉开大铁门，没有发现山镇高级中学的面包车，也没看到校长的私家车，疑惑，“校长，你……走着来查岗……”
　　“那个呢？”校长一脚跨进来，推开赵姓保安，直奔传达室。
　　“他……回家了。”赵姓保安灰灰的，杵在原地，不敢跟上校长。
　　校长猛地站住，瞪着赵姓保安，恶狠狠地警告道：“我看你俩是我这儿干够了！”
　　“没有啊，校长！我……我俩，只是觉得放假了……”
　　“放假了就可以两个人改成一个人了？放假了就可以剩的一个人喝酒睡大觉了？我再不回来查岗，你也就回家了吧？”校长丢下赵姓保安，背着手，奔向“官房”方向。
　　“错了错了，校长！”赵姓保安追上校长，一把扯住校长一只胳膊，“您消消火啊校长！我们再也不敢了，校长！您千万不要跟保安公司说……校长啊，您别生气，您要还生气，我就给您跪下了！”
　　校长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半夜三更地跑回山镇高级中学的初衷，并不是查保安的岗。平心而论，这场素质教育狂风盛行的年月，别说寒假、暑假，即便周末大休和“五一”、国庆小长假，只要校园里没有师生补课，谁还在意大门口的保安夜里是不是严格按照要求在岗尽职尽责啊？眼下，这场素质教育狂风早已丧失了强劲的势头，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又是一个漫长的暑假，保安耍点儿小心眼儿，偷点儿懒，实在是人之常情。毕竟，这年头，校园周边和校园里面，到处都是探头，大偷小摸早就绝迹了。
　　“好了，这次，就当是我没看见，下不为例！”
　　校长丢下弯腰鞠躬、千恩万谢的赵姓保安，进了“官房”。
　　校长没有开灯，也没有打开空调，把自己安置在昏暗的光线里，头倚宽大的老板椅靠背，悠缓地闭上眼睛，任自己过往十余年在山镇高级中学里的时光在黎明前的静夜里潮来潮涌……
　　校长在这个暑假生活规划里，本来没有这次半夜三更的山镇高级中学之行。今天，校长被马经理盛情相邀，在山镇和那几个要好的朋友吃喝玩乐了整整一天，离开麻将桌，辞别马经理和那几个要好的朋友，启动马达的瞬间，借着还没有完全消解的酒精的熏陶，校长忽然就有了回校园里走走的冲动。白天人多眼杂；夜深人静，独处校园，走走，看看，即便大门口的保安发现了，至多会认为我当校长的工作认真，假期都回学校巡查一番。可是，校长没有想到，被他抓个现行的赵姓保安，发现他进了“官房”，一直没有亮灯，好生疑惑，一直远远地观望着“官房”。
　　后来，校长出了“官房”，披着点点星光，在赵姓保安远远的暗处跟踪下，在偌大静谧的校园里遍撒着脚印和思绪。
　　赵姓门卫好几次想现身，要么在某个平房或楼房拐角，跟校长冷丁碰了面；要么远远地晃一下手电筒，或者咳嗽一声，以引起校长的注意。总之，要证明自己一直在忠于值守，但还是忌惮于万一惊吓到了校长，再招致校长的不愉快。
　　最后，有些疲惫的校长伫立在泥土操场入口那棵粗大挺拔的白杨树下，深情又有些潮湿的双眼凝视着粗糙挺拔的树干，又缓慢地向上移动着，仰望着高挺硕大的树冠，心里萌生的一个念头，走出喉咙，变成了低声的呜咽：“老伙计，十二个年头了，风风雨雨，是非功过，你能给个评说吗……”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校长带回了山海县教育局签发的校长进城的调令和我跟大哥职务调整的公布文。
　　我和大哥特意在山镇最豪华气派的怡园酒楼宴请校长。
　　三个人的酒宴，气氛有些压抑，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校长虽然终于实现了多年的进城愿望，但山镇高级中学留下了他太多的心血、思谋、懊恼、焦虑、纠葛、抗争，还有他的“二次青春”；我和大哥虽然官升半级，但我俩天生都不想当官儿，对山镇高级中学今后的办学理念虽然都充满了信心，具有明晰的思路，但同时也背负着沉重的压力；除此之外，笼罩在三人心头的，还有挥之不去的离别的失落。
　　我拿出了校长那天送我的那两瓶包装严实的55度“五粮液”。
　　酒至酣处，大哥站起来敬酒，说：“校长，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流金岁月，风雨人生，愿我们情谊深深，快乐天天！祝你和嫂子健康相伴，幸福年年！”
　　校长喉结滚动，站起来，迷离的双眼闪着泪花：“谢谢！谢谢……”
　　我也站起来，努力克制着情绪，说：“校长，我就八个字——辞暮尔尔，烟火年年！”
　　校长泪花滚落，连连慨叹：“好！好……到底是两个教语文的高手，一个直白，一个含蓄，我喜欢，我都喜欢……嗯……我虽然不太懂田野这前四个字，但这八个字的意思，我还是明白的……辞暮尔尔，烟火年年……辞暮尔尔，烟火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