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上岸

　　回家的路越来越短。
　　洁白的雪花穿透高空黑魆魆的夜幕，之后，拥裹着这个小县城里迷离诱人的光影，扑向高高低低的楼房、整齐划一的路灯道树、错落有致的绿化带、泛着亮光的柏油路面和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车辆。
　　车少人稀，却无一不在消受着这浪漫夜色里的静谧与安详。
　　路上的积雪渐渐厚实起来，自然留下了一道道重重叠叠、深浅不一的车印和脚印，伸向远方。
　　校长放缓了脚步，耳边就响起了上世纪八十年代风靡一时的那首校园歌曲：
　　
　　洁白的雪花飞满天，
　　白雪铺盖着我的校园，
　　漫步走在这小路上，
　　脚印留了一串串。
　　有的直，有的弯，
　　有的深啊，有的浅。
　　朋友啊，想想看，
　　道路该怎样走，
　　洁白如雪的大地上，
　　该怎样留下
　　留下脚印一串串……
　　
　　校长的思绪，如眼前铺天盖地的雪花，纷纷扬扬地在夜色里徜徉。
　　后来，又不知不觉地落到了眼前跟妻子单素雅之间的柴米油盐。
　　校长最近与妻子单素雅之间的那个小插曲，冲破漫天飘舞的雪花，异常清晰地呈现在校长眼前。
　　上个周六晚上，校长饥肠辘辘地回到家里，顾不得等在厨房里忙碌的妻子，坐下来，抄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单素雅一身油烟地端上最后一盘菜的时候，校长已经吃下大半个馒头了。
　　校长忽然发现妻子坐在对面，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拿起筷子吃饭，便有点意外，问：“干吗还不吃啊？等菜啊，还是等……”校长话没说完，不由得愣住了：妻子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他，双眼蓄满了泪水！校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你……怎么了？”单素雅把脸扭向一边，极力装出平静而又坚强的样子，说：“真行啊，你！连饭都可以一个人吃了……而且吃得还蛮有滋味的！”校长恍然大悟，随即，不以为然地说：“我还以为谁欺负你了呢！哎，女人哪女人，就是那么喜欢浪漫！忘了黄宏的小品说的——两口子过日子，讲的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虽然青春的火花没有完全泯灭，可哪儿有那么多激情燃烧的岁月？何况咱都五十好几的人了，你总不能老是活在过去的那个青春时代吧？”
　　单素雅无言以对，无声地咀嚼着不被校长察觉的无奈。
　　校长在漫天雪花的加持下，不知不觉，已到了新世纪花园27号楼下。
　　这时，校长感觉到饿了。
　　
　　校长拱进餐厅，抓起水杯，将里面的水喝了个底朝天，之后，就抄起了筷子。
　　单素雅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变了，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校长愣怔：“我都哪里变了？是你变了吧？”
　　单素雅说：“刚结婚那阵子，你每顿饭都先给我倒一杯水，惹得你妈话里话外都是嫉妒；可现在，两个人喝一杯水，你都懒得倒了。”
　　校长笑笑，开玩笑说：“这很正常嘛！没结婚以前，你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可现在，你不早已是老娘们儿了嘛！”
　　单素雅不满，回敬道：“去去去！闭上你这张臭嘴！”
　　单素雅说着，默默站起来，边往卧室走，边伤心地说：“早就领教你变了，可没想到你能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你了！”说着，泪水就流了下来。
　　校长慌了，忙跟过去，心服口不服地辩解说：“净胡说，我都哪里变了？”
　　听了校长的话，单素雅感情的闸门再也关不住了：“既然你不服气，我今天就说给你听听：刚结婚那阵子，有多少次，吃饭的时候，你停下筷子，望着我，我问‘不快吃饭，望着我干吗？’你笑着说‘你快吃吧，我就愿看着你吃……’可现在，还上哪里找到这份感觉呀？那时，我在厨房里做饭，你会悄悄地躲到我身后，抱住我的腰，说‘老婆，你辛苦了，我做点什么？’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回来看到我在厨房里忙碌，总是嚷道‘饭怎么还没好啊？快点啊，我都快饿死了！’然后，就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刚结婚那几年，每当我感冒了，你总是紧张得不知所措，半夜起来好几次，为我倒水，可现在……前些日子，我肚子痛得整夜睡不着，你呢，睡得迷迷糊糊，说‘你干吗啊你？翻来覆去的。你实在睡不着，就去看会儿电视吧！’你知道我胆小，天一黑，我连其他房间都不敢去，所以，那几年，如果晚上打雷下雨了，你会把我搂在怀里，又是用心良苦地给我讲故事，又是兴致勃勃地给我讲笑话，来驱散我心头的恐惧；可后来……哎，不说你当了山镇高级中学的校长，每个周末都不一定回家睡两个晚上，就是回家睡的晚上，有时候，外面的风稍大点儿，你就会拉过被子，盖过头顶，然后，撵着我去阳台看看衣服收了没有，窗关没关好……”
　　校长无言以对，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那种俏皮和不以为然。
　　妻子说的话，句句属实，容不得半点儿辩解和逃避。其实，这些事，以前，妻子也数落过很多次，但都被校长当作过耳的轻风丢弃了。很多时候，校长甚至抛给妻子一句冷冰冰的话：“你这是不切实际的女人的浪漫。”
　　校长被妻子向往过去夫妻恩爱、失望现在彼此隔膜的情愫和话语深深地震撼了。妻子的数落，令校长这好多年来，第一次对自己的变化心生莫大的惊讶和羞愧！
　　日子真的是不经过啊！回首跟妻子单素雅的婚姻之路，眨眼之间，两人已经携手走过二十七个年头了。校长真的是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入“围城”之后，就再也没分出心来，给妻子那份她应该得到的呵护和关爱了，尤其跟徐小姐携手走上舞台，到最终谢幕，前后七个年头，校长不但省却了对妻子的基本的情感沟通，甚至竟然连妻子最基本的感情需求，都视为“不切实际的女人的浪漫”！这么多年来，自己竟然从来就没有留意过妻子对自己一次又一次唠叨背后的失望和无奈！
　　校长愧疚，对妻子说：“素雅，真的对不起……”
　　单素雅深深叹了口气，就像对一个关系一般的同事那样，说：“没什么对起对不起的。其实，两口子过到这个份儿上，也就那么回事吧，只是今天太伤心了，才……”
　　听了妻子的话，校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夹带着隐痛的那种难受；同时，涌上来一种对婚姻面临危机的恐惧。这就是朝夕相处的夫妻之间的感情交流吗？
　　校长忽然意识到，妻子的话，无疑是对他们的婚姻大厦发出了警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婚姻的大厦里，已经早已找不到浪漫和激情、呵护与温馨了，两人之间的话语越来越少，有时甚至在没闹别扭的情况下，头拱头地吃一顿饭，竟然说不上一两句话！日子就像庄户人家冰冻的水塘，静静的，连波儿涟漪都没有了。与其说两人是丈夫和妻子，倒不如说双方都在维系着彼此在家庭里的一份责任和义务。这样的婚姻大厦，在人生的暴风雨中，究竟能维持多久啊？很难保证，随便的一场风雨不能让它轰然倒塌！
　　
　　第二天上午，趁单素雅回趟娘家，校长奔波于熙来攘往的菜市场，扎进厨房里，操弄着锅碗瓢盆刀铲和勺子，重新体味到了那种久违了的、埋没于油盐酱醋菜里的忙碌和疲惫。
　　校长的泪水，就不以校长意志为转移地流了出来。这些年来，妻子真的是很不容易啊，而且她竟在唠叨没有结果的情况下，一头扎进失望与无奈中苦熬了这么多年！
　　妻子从娘家回到家，望着一桌丰盛的热气腾腾的饭菜，意外的惊喜和感动，令她呆呆地望着校长，足足有十几秒钟，然后，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过了好长时间，单素雅喃喃地说：“你……这是咋啦？”
　　校长真情地说：“我要把咱俩的婚姻再变回刚结婚那几年的样子啊。要不，忽然有一天，你跟我说‘拜拜’了，我上哪儿再去找你这么个好老婆啊？”
　　同天下绝大多数贤惠的女人一样，单素雅是个极容易满足的女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校长一句知冷知热的话语，一个理解关切的眼神，一次哪怕只是举手之劳的家务分担，一次黄昏暮色中的楼前散步，闲来无事陪她买一回儿菜，逛二十几分钟的超市，她患了感冒后，校长悄悄买回来药，放在她面前……都令她感动不已。两人之间的话多了，感情深了，欢声笑语终于让两人沉寂黯淡了多年的婚姻大厦重新散发出温馨亮丽的光彩。与新婚不同的是，这种光彩里面，增添了现实的厚重和波折后的成熟与理性，因而，它必定时间越久，越亮丽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