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三十九、四十)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16 08:43:28 字数:5112
(三十九)
说起来金老酸的发火怒骂,弦子应该是能理解的。金老酸这辈子活得不容易,年纪老大才好歹娶了弦子的娘平叔婆成了家。平叔婆身材娇小,不喜欢多说话,仗着比金老酸小八九岁,指挥得丈夫言听计从,说一不二。金老酸也习惯了。两个人相安无事,平平静静过了好几年,生下了弦子和女儿秋瓜。左邻右舍都说,金老酸平时唧唧歪歪的,把钱捏得出水,对老婆那是没的说,很是大方,算她有福气,真让人特别的羡慕。
可是有一天,令人难以想象的事发生了。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竟然和谐不起来了,互相对骂着,接着就动手了。等到燕叔婆、晚大嫂等一应观众到齐时,场面已经失控,金老酸高举着右手,伸开巴掌,看样子是要扇老婆的耳光。平叔婆右手指着金老酸:“你敢!你试试看!”金老酸下不来台,犹豫了一下,接着还是一个饿虎扑食冲了过去。没想到平叔婆身手敏捷,往旁边一闪,金老酸扑了个空,差点跌倒。平叔婆就势而上,一手往金老酸裤裆伸去,正好抓住了他的睾丸,死死一捏,金老酸立即弯下了腰,脸都白了,双手抱着小腹,胀痛得“哎哟哎哟”呻吟不止。平叔婆并不松手,恶狠狠地问:“金老酸,你敢打我?!打吧,我整死你!你以为老娘怕你?!我就问你,以后还敢不敢?”金老酸痛得脸都歪了,佝偻着求饶:“你快松手,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平叔婆这才松开手来,让金老酸蹲在地上一声高一声低地慢慢呻吟。
众人都看呆了。没想到平时柔声细气的平叔婆关键时刻初露锋芒,痛下杀手,而且毫不留情,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彻底颠覆了她在人们心中的印象。从此,金老酸被平叔婆收拾得服服帖帖,再没跟老婆顶过嘴,更别说打骂了。两个人倒也安安稳稳过了大半辈子,直到平叔婆因病去世,金老酸说话的声音才稍微大了一点,也不过是能让人勉强听见的程度。
看着弦子讨好香妹子那副倒霉相,金老酸就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可怜、老婆的厉害,就怕弦子也跟自己一样,被香妹子治得一生伸不起腰来。那香妹子比当年平叔婆可年轻漂亮多了,有本事也有力气,弦子想娶她弄不好就是飞蛾扑火。要是像自己那次一样说话不注意,祸从口出,像德高常说的“小心点,等下把个运动给你!”那就更要倒大霉了!
金老酸担心着啊!
金老酸大名叫谭金生,一辈子过得平平淡淡,做什么都黏黏糊糊,打不定主意,大家就都叫他金老酸,把他的大名忘了。
金老酸土改划成分是贫农,住在树蔸坡,一栋几十年依旧的矮摸摸的茅草屋,常年死气沉沉的样子。家里苦,自然没念过书,一字不识,因此也不会写字、计算。他是中国农村千千万万的地道农民中的一个,除了普通还是普通。放到这个群体中,绝不会卓尔不群,只能是“泯然众人矣”。
应该是解放前的事了。有一年,塅里有人来买茴丝。金老酸家里其他没有,茴丝倒是大大的有。于是塅里人找上了门,金老酸明确表示不多不少只卖一百斤,而且一口价“三块钱一百斤”。买家跟平时做生意一样,要求“随秤发”即是多少斤就算多少斤,还缠着讲价,一定要压点价“意思一下”。金老酸死活不肯,咬定三块钱的价格,也不“随秤发”只卖一百斤!因为如果不是一百斤,金老酸就算不来,又怕吃亏,所以“咬定青山不放松”,不改不易,不依不饶。塅里人觉得奇怪却无可奈何,只好随弯顺窍、就坡下驴,扔下三块钱,挑起那一百斤茴丝怏怏离去。从此,“金老酸的茴丝——三块钱一百斤”便成了广为流行的歇后语,表示“坚定不移”之意。
干了一辈子农活,金老酸是货真价实的老农。可他只会打杂。不知道以前他是不是干过其他农活,至少从牯子记事起,金老酸就没离打杂这个老本行。打杂成了他的专业。但是,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认真,怎么殚精竭虑,打杂还是打杂,不可能出人头地,不可能风光无限,更不可能“一招鲜吃遍天”。这个,金老酸也知道,只是无法改弦更张、华丽转身,也就默认了。
打杂不好干。不像犁田、插秧、撒种之类技术活,可以颐指气使、吆五喝六的,工分也高。打杂是不入流的农活。需要随叫随到,不畏麻烦,不怕脏臭,不管早晚,绝不可以挑肥拣瘦、自作主张。犁田剩下的边边角角,要启眼动眉毛,赶紧用耙头挖好;说要送肥料了,马上去担牛粪、猪粪、人粪或者草木灰;耙田了,立即去把凸起的土堆荡平。反正耙头、铁铲、箢箕十八般兵器不能离身,常常忙得天昏地黑的。金老酸习惯了,驾轻就熟,那些“技术工”就很满意。但是,挣的工分不高。金老酸经常拿着比别人低不少的工分,泥一脚水一脚的,也习以为常,无怨无悔。
这样,金老酸每天都跟泥巴、屎尿打交道,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嘿嘿嘿嘿”地咧嘴傻笑一下。即使必须说话,也是无关痛痒的,与人家不会发生矛盾。日子虽然清淡,倒也平静。
但是有一天,金老酸差点摊上大事了!大伙正在猫头嘴栽红薯,这地方是个凸出的小山包,对着一字岭,火红的太阳悬在山边,余威不减,社员们个个大汗淋漓,正盼着收工。金老酸望着火红的落日,突然无师自通地迸出一句:“红太阳就要下山了!”平时默默无言的老贫农竟然说出这么一句政治上招惹是非的话,真把沉闷的社员们吓了一大跳,随即有人反应过来了,铁平装着一脸严肃地质问:“金叔公,你说红太阳就要下山了,你是什么意思?!你知道红太阳是谁吗?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啊!你这样说,是不是攻击毛主席?”
金老酸听了,不禁心惊胆战,豆大的汗珠顷刻挂满了额头,他一边擦,一边嗫嗫嚅嚅地辩解:“我不是说毛主席,不是说红太阳,是说日头就要落水了。你们可不要乱说,扣我的大帽子啊!”铁平和红旗看到金老酸一下子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不禁有些懊悔。而其他社员们放肆的笑声,使金老酸更是越来越心慌,一脸的沮丧,稳不住心神,走路都有些趔趔趄趄。此后好些天,虽然再也没人提起此事,金老酸也没有挨批斗,却再也没了笑容,也不说话,眼光直直的,甚至碰到熟人都东躲西闪,噤若寒蝉,生怕真惹出麻烦来。
三队的社员都说,现在玩笑真不能乱开了,动不动“上纲上线”“把个运动给你”,你看金老酸,硬是被吓傻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如今什么都怕,呆头呆脑的,实在太可怜了。
(四十)
金老酸怕,弦子可不怕——只要能打动香妹子的芳心,什么都不是问题。
当然,弦子的伤口不可能一直不好,不会像乡人开玩笑所说“痛一千年,烂一丈深”。凑巧的是,真应了那句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弦子在做琴的下一个环节又倒霉了。
扯琴需要马尾,弦子无法可想,连生产队的牛尾他也搞不到,只好再凑合:用棕丝代替。那天,他悄悄爬上一棵棕树,从腰间刀鞘里取出勾刀,刚割下一片棕,忽听得“嗡”的一声,被惊扰的一窝黄蜂倾巢出动,向他迎面扑来。他大吃一惊,本能地一低头,人就从树上掉落下来,蜂群仍然不肯放过,前仆后继攻击他。弦子爬起来就跑,蜂群紧追不舍,四面围攻。弦子突然记起谁说过“被黄蜂蜇时,用牙齿咬住舌尖就不疼了”,立刻如法炮制,仍然被黄蜂蜇得火辣辣的疼,还加上了舌尖疼。但不管如何,在摆脱了黄蜂凶狠无情的群殴后,虽然弦子的头很快肿得像笆斗一样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睁不开来,他还是带回了一片棕,这足以让弦子完成自己的做琴大业了。
听人学说完弦子的惊险经历,香妹子露出了担心而又感动的神情。
后来的情况可想而知:在师傅的耐心指导下,弦子把大蛇皮蒙在琴筒上固定好,做成了琴的音箱;在琴筒上钻孔,插上了琴杆;琴杆上钻孔,插上了弦轴;弦轴上安上了蚕丝琴弦;琴弦上装上了千斤;将小竹子的两端用火燂弯做成琴弓,安上棕丝“马尾”;装上高粱杆做的琴码;在琴筒上滴上从山里找来的天然松脂“枞油屎”做的“松香”,弦子的琴就大功告成了。
香妹子在一旁关心弦子做琴,她更关心的是弦子扯琴,这才是可能影响她一生的关键。
谁也没想到,弦子学扯琴,竟然酿成了福源轰动一时的新闻,甚至五十年后仍被人们不时提起、津津乐道。
福源人的老话是:夹米胡琴斗米箫,唢呐全靠早晨朝。其意思是:扯琴容易,花吃一夹米(四分之一升米)的功夫就会了,而吹箫则难得多,吹唢呐就要坚持早晨练“驳气”。这话给人误导,以为扯琴容易,是小菜一碟,轻而易举。弦子也是这么想,所以才有勇气、有信心,追香妹子这个黄花闺女志在必得。
而在福源,能够扯琴的还真没几个。像永文,是能够在茶余饭后拉上一段的,如果成叔来了雅兴,打起旦声声情并茂地唱上一段“小哥哥,在家中,想起了二妹妹——”,永文的琴也拉得更起劲,格外引人围观。成叔虽然年纪大了,牙齿缺了,有些不“关风”,但是并不妨碍他把痴男怨女的相思唱得荡气回肠。加上永文如泣如诉的胡琴伴奏,相得益彰,惹得一帮姑娘嫂子心心相印,纷纷掏出花手帕擦起时不时掉落的眼泪来。然而,动情归动情,永文带不了徒弟,他不会教,是茶壶煮饺子——有货倒不出。永文急,成叔急,好多人急,但不管谁怎么急都没有用处:香妹子认准的是要弦子自己扯琴,而不是别人。
也有不少人在等着看弦子的笑话,要看弦子这只癞蛤蟆怎么被无情打脸。照目前事态的发展,这是大概率的事情。但弦子不愿意“割肉止损”,破釜沉舟豁出去了,不到黄河心不死!弦子知道拜师学艺靠不住了,只能自己尽力试一试。他捧着自制的胡琴,手足无措,左手把住东倒西歪的琴身,右手死死抓住琴弓,不知道琴弓该拉还是该推,“马尾”该碰内弦还是外弦,尤其是左手4个手指该怎么运作,哪个该按,哪个不该按,哪个先按,哪个后按,要轻按还是重按,长按还是短按,都一无所知。直搞得头昏脑涨、手忙脚乱,有劲没处使,这简直要了他的命。
弦子开始失眠了,这可是他这辈子从没发生过的事。过去,农活加上家务,弦子总是像钟表一样,紧绷着弦,经常疲惫不堪,一停下来就眼皮耷拉想睡觉,逮着什么都能当枕头,一靠上去就能呼呼大睡,跟死了一样。他原来从不知道什么叫失眠,更不明白失眠的痛苦。而现在,弦子懂了,原来这失眠比干重活更累、更苦。上床以后,他就是睡不着,翻来覆去,东想西想,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扯琴。这玩意怎么那么难学呢?怎么就像老虫(老虎)咬竹扫把——无从下口(手)呢?都是两根琴弦一把弓,为什么永文扯琴那么好听,自己扯琴就像锯木板那么刺耳,让人心里一阵阵哆嗦呢?如果自己能学会,香妹子应当说话算数,那么,老婆到手了,家也有了,以后生儿育女,延续香火,这一辈子就功德圆满,不枉到世上走一回了。想到这些,弦子差点笑出声来。
不过——弦子又想,如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自己还是学不会,那就完了:香妹子肯定要远走高飞,跟了别人,自己恐怕只能鸡飞蛋打继续打光棍,孤独终老,传宗接代就更甭想了。想起老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凄凉晚景,弦子又不由得后背心泛起一股寒彻骨髓的凉意,一颗无助的心陷入剧痛而一阵阵痉挛,痛得他差点哭出声来!就这样,一会儿喜,一会儿悲,备受煎熬,辗转反侧,等待天亮。三番五次折腾过后,弦子毫无悬念地患上了高血压,比过去更显得脸红脖子粗了。
失眠归失眠,弦子琴还得扯。这关系他的“终身大事”,决不能半途而废。这一点,弦子清楚得很。每天中午和晚上,弦子都卖力地扯琴。他不懂乐理知识,连简谱的7个音阶他也搞不清,二胡的什么弦、什么调他更是一问三不知。他就是茫无头绪地扯琴,很有点“盲人骑瞎马”的味道。他心里想着拉什么曲子,发出的琴声却是另外的曲调,甚至根本不成曲调。他的琴音是单个的、断续的、东拉西扯、令人生畏的,总是“老公、少公”的哼哼唧唧,刺耳难听。这样天长日久、连续不断的噪音污染,把整个屋场的人吵得不得安生,但为了弦子的终身大事,大家忍了。
几个月后,弦子扯琴依旧不见长进,屋场里那帮嫂子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她们甚至怀疑当初拿弦子和香妹子开玩笑帮着撮合是不是大错特错、自找苦吃?于是一个个找到弦子循循善诱:“弦子啊,你这么全神贯注学扯琴,这么久了,人家都学会了,你还是成天‘老公少公’地哼唧,跟转门斗一样难听,我们看你不是那块料,学不了。香妹子一朵花一样,她能嫁给你?她是逗你的吧,你就算了,莫扯琴了,好吗?”
弦子不以为然,根本听不进去,说:“不会的,香妹子说了,她说话算数。”说完,又旁若无人地“老公少公”扯起来。
嫂子们想,解铃还须系铃人,便央求香妹子出个面劝弦子“见好就收”。香妹子答应试试看,她也知道弦子一根筋出了名,能听自己的?见了弦子,香妹子由远及近地启发道:“弦子,你扯琴也有一段时间了,学会了吗?”弦子红着脸回答:“没学会。”香妹子循循善诱:“弦子,我看你就算了,见好就收吧。”弦子急了,断然回答:“不行。见好就收?我还没好,怎么能收?我问你,你是不是说话不算数了?!”香妹子赶忙否认:“不是。我还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但是你要会扯琴啊。你搞了这么久,除了‘老公少公’还有什么?何必一条路走到黑呢!”弦子涨红着脸表示:“香妹子,是你说愿意嫁给我,我弦子才学扯琴的。你不能使人上树撤楼梯啊。再给我三个月,我就是要学会,你嫁给我了,才会罢休!”然后,也不管不顾香妹子怎么劝导,继续咿咿呀呀地扯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