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三十七、三十八)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15 10:32:09 字数:5194
(三十七)
欣妹子早就到了家,她逢人便说“当先球真打得好,全公社第一,谁都比不上他!我们福源能拿冠军,我们当先功劳最大”。一帮大嫂子打趣她:“欣妹子,一个大姑娘家口口声声‘我们当先’‘我们当先’,也不害臊?”欣妹子理直气壮地回应:“就是我们当先,怎么啦?他不是我们福源的吗?!那么多人都喊他‘坦克’,多么厉害!公社刘书记、邓书记都称赞他呢。我就是说他好,不行吗?”大嫂们嘻嘻哈哈:“行,当然行。谁叫你是欣妹子呢?”你推我搡簇拥而去。欣妹子眉开眼笑回到家,被父母臭骂了一顿,仍然沉浸在莫名的自豪和兴奋中。
福源篮球队在公社异军突起,所向披靡,让王大龙又一次在全公社长了脸,他特意在大队社员大会上郑重其事地表扬了篮球队。他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这次公社举行篮球赛,我们福源派出篮球队参加,得了冠军,就是全公社第一名。又一次证明福源了不起,是公社各项工作的排头兵!大队支部决定,给予篮球队大会表扬奖励。希望全体社员向他们学习,发扬艰苦奋斗、不断进取的革命精神,把福源农业生产搞上去!”全场掌声雷动,激情澎湃,当先却坐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似乎充耳不闻。他心如止水,平静得匪夷所思。
最近一段时间,福源人经常谈论的,离不了弦子和香妹子的事。有同情的,有惋惜的,也有百思不得其解的,在福源乏善可陈的平庸里激起了几朵小小的浪花。
谭贤资是三队人。有的叫他“弹弦子”,有的叫他“弦子”,慢慢地,时间长了,大家不约而同都习惯性地叫他“弦子”,反而把他“谭贤资”的大名给忘了。弦子长得黄皮寡瘦,其貌不扬。成年了,除了有几斤死力气,别无长处。挣工分,没活钱,日子便过得捉襟见肘。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愣是门前冷落车马稀,缺少人缘。一晃好些年,弦子结婚成家便似空中楼阁,有些虚无缥缈。看看就是30岁了,弦子已到了而立之年,情急之下,只能备好礼物央求媒人张罗着带去“看亲”,每次都有一半把握——自己同意,但另一半就是斩钉截铁地看不上他的尊容,总是铩羽而归。三番五次之后,弦子也心灰意冷,只好“死老鼠听猫拖”,估摸着这一辈子只有打光棍孤独一生了。
突然有一阵,福源莫名其妙地刮起了一股学扯琴(拉二胡)的风,把弦子死寂的心吹起了涟漪。这阵风把不少年轻人裹挟进去,就像后来流行喇叭裤一般迅速扩散,谁都想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琴,而且拉出好听的曲儿来。弦子本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过上小学读了三四年书,离毕业还差得远,特别是五音不全,只能吹断气唢呐一般,东一句西一句哼几句进不得耳朵的乱弹调,要扯琴恐怕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美!想到这些,弦子动心之后还是准备打退堂鼓,偃旗息鼓悄悄收兵。
然而,情况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化。同屋场风华正茂的香妹子正儿八经在大庭广众之中朗声宣布:“要是弦子能扯琴,我就嫁给他!”一帮大嫂听了,感到诧异,马上趁机起哄:“香妹子呀,快莫开这样的玩笑,弦子正愁讨不到媳妇呢,你真要嫁给他?到时候要是‘刘备招亲——弄假成真’,你莫反悔呀!”
另一伙半大男孩子更是唯恐天下不乱,纷纷打趣香妹子:“香妹子,你真要一朵鲜花插到弦子这堆牛粪上?放着我们这么多清水后生(英俊青年)看不上,却要为土坯木马的弦子献身,你也太勇敢、太奋不顾身了吧?!告诉你啊,香妹子,你肯定是玩笑不怕开得大,逗他的吧?”
没想到香妹子没有就坡下驴,竟不容置疑地再一次表示:“我不是开玩笑,说话算数。只要弦子能学会扯琴,山不动土不移,我一定嫁给他,现在就请大家作证!”这一下,香妹子的郑重表态在山村掀起了波澜,更在弦子心里掀起了波澜。
那一年,香妹子已经23岁,静悄悄出落成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大姑娘,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庞,一双大眼睛脉脉含情、水汪汪的,胸前两个乳房高高撑起白底蓝花衬衣,像藏着两座小山峰,傲然挺立。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浑圆的屁股一扭一扭的,两根又长又黑又粗的麻花辫在后背甩来甩去,扬起一股青春的旋风,吸引着洞里几个大队男人们痴迷的目光。
在当时的农村,女孩子18岁就可以结婚了,香妹子23岁还待字闺中,成了老姑娘。这事说起来还要怪她母亲。香妹子的母亲美姑姐年轻时长得娇媚可人,耐不住寂寞,跟了一个国军连长,在外面风流了好几年。没想到后来国军败退,连长带着家眷去了台湾,没有名分的美姑姐只好带着才几岁的香妹子在外颠沛流离了一阵,后来无可奈何回到福源老家,在众人鄙夷的眼光中艰难度日。美姑姐向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现在搞集体了却要到生产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背晒黄天、眼观濯水挣工分过活,受尽了奚落和白眼。香妹子跟着母亲也没过什么好日子。好在她一天天长大,能帮着干活了。而且因为从小受苦,养成了自立自强的性格,干起活来,一般妇女都要让她三分。长大成人了,香妹子更是要模样有模样,要力气有力气,能挣工分能养家,按道理应当是个香饽饽,但她23岁了,愣是嫁不出去。美姑姐急,香妹子也急,一筹莫展。
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只能怨香妹子生不逢时。那时全国正在搞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社会上最看重的是所谓根正苗红。出身好就一切都好;出身不好,什么都会受影响。美姑姐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跟了国军连长,便成了“伪军官太太”,这可是个要命的标签,要成为革命对象的。好在她是回了老家,大家还念着本族本家的情分,只是跟她保持一定距离,没有把她揪出来上台批斗,没有“把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这在当时也算是仁至义尽、难能可贵了。
平时倒没什么,无非是门庭冷落而已。但眼看着香妹子慢慢长大,亭亭玉立,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美姑姐只想找个差不多的后生,把香妹子嫁出去。无奈十里八乡的年轻后生一听说美姑姐是伪军官太太,马上退避三舍,敬而远之。这也难怪,谁都知道,如果自己摊上这么一个丈母娘,不光自己,连自己孩子的人生都会蒙上阴影,一辈子翻不了身。谁能下这么大的决心呢?香妹子也想过,大不了嫁一个大字不识的穷光蛋算了,但穷光蛋还想:我家是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就是打光棍也不能娶她!就这样,三岔六合,高不成低不就,香妹子就从少女熬成了大姑娘,熬成了老姑娘!所以这一次她敢挺身而出,将弦子一军。她思忖弦子家也是贫农,能娶自己最好。估计弦子不一定愿意,就算这样自己也不伤花不损籽,没什么损失。而且他能不能扯琴还是一个大大的未知数。管他呢,再说吧。
香妹子不知道,她这一表态不打紧,在弦子心里掀起的不光是波澜,简直是“倒海翻江卷巨澜”!
弦子平时很少见到香妹子,他自惭形秽,不敢见,总是尽量回避。现在听说香妹子愿意嫁给他,虽然并没有完全信以为真,但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然高兴得咧着嘴傻笑,成天好像做梦一样晕晕乎乎。要是真的,该多好啊!
一天傍晚,弦子早早来到了香妹子家门口,东张西望,却不敢贸然走进去。香妹子刚洗完澡,长长的黑发还湿漉漉的,贴身的衣服更衬托出她窈窕的身姿,很是漂亮。弦子偷偷瞟了一眼,脸就红了,赶紧低下头去。香妹子倒是大大方方地叫:“弦子,你有事吗?”弦子嗫嗫嚅嚅回答:“没事,路过。”香妹子又说:“进来坐坐?”弦子不好意思进门,他还从没进过香妹子家门呢。“不进来?好,你肯定有事,说吧。”弦子扭扭捏捏了一会,还是说不出话来。香妹子不耐烦了,走近弦子身边,开门见山就说:“弦子,你是要问我是不是真的愿意嫁给你吧?告诉你,还是原话,只要你会扯琴,我就嫁给你!我虽是个女的,但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知道了吧。”弦子听了,心花怒放,一叠连声地应道:“好,好,好!”火速离去。
(三十八)
现在,弦子迫在眉睫需要做的就是两件事:做琴、学琴。必须先做琴。
那时的琴都是自己做的,谁都没钱买。累死累活在地里干一天,10个工分,年底决算工值三两毛钱,谁都囊中羞涩,花好几块钱去买把琴,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何况没那个时间。从福源到县城,一百多里路,没有班车(就是有也坐不起),靠两条腿走路,起早摸黑,来回就要两天。好多人一辈子都没去过县城。难怪民谣说,“乡里人上了街,嘴巴讲得歪”。
弦子平时在生产队出工,干的都是费力气的农活,哪干过做琴这种艺术活?没办法,弦子只好请本地土师傅帮忙,教自己做。师傅看弦子老实忠厚,而且此举关系弦子结婚成家的大事,自然乐意助一臂之力以成人之美,愿意倾囊相授。但是制作琴的材料还得自己准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个道理弦子还是知道的。于是,从此隔三差五,人们总能看到弦子四处奔走找琴材的忙碌身影。
正午,赤日炎炎,天干地枯,弦子穿行在田野、山林、河谷、土墈,目不转睛地搜寻蛇类。他要“与蛇谋皮”,完成做琴的关键环节。在斑鸠坡的茴土墈下,一条大蛇正袅袅婷婷往前穿行,弦子眼前一亮,好家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马上飞奔过去,快步上前,伸手抓住蛇尾巴。这条蛇叫菜花王,身上满是一块块的几何形花纹,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尾巴被抓,它前进不成,很不耐烦,立刻回过头来,张口吐信,向弦子耀武扬威。弦子手上凉飕飕的,心里也凉飕飕的,但他没有撒手,反而用力往后撴了一下,再顺着势头抓起蛇在空中旋转起来。弦子听人说过,蛇只要经过这么一撴一转,脊柱就酥麻了,没力气了,那就只有乖乖就擒。果不其然,菜花王全身酥软了,有气无力,失去了咄咄逼人的杀气,被弦子手到擒来。抓着这么大一条蛇得胜回朝,后面跟着好些个各有所图的年轻人,弦子像身经百战凯旋的将军一样,八面威风。香妹子也挤到人群中,见证了弦子的高光时刻,她脸上因激动泛出的两团红晕,映射着她对可能成为她男人的弦子的壮举而产生的自豪。
蛇皮被剥下了,马上被分割成若干块,弦子名正言顺地留下了一块最大的,其他的都分给了平时从不看好弦子的几个后生。大家各分得了一杯羹,很快作鸟兽散,拿去鼓捣自己的琴去了。弦子把蛇皮拿回家,放到谷仓后面的过道里,让它慢慢阴干备用。
生产队收工了,夜幕降临,弦子却还不能收工。他拿起了锯子和柴刀,向夜色中的野猫垅进发。借着朦胧的微光,循着淙淙的流水声,他顺利找到了引水下山的竹笕,从这根竹子上用锯子切下一个竹筒,源源不断的水流马上断了。他再摸索着就近找到一棵竹子,使着暗劲挥动柴刀,几下就把竹子砍倒,锯下合适的一段,拿一根木棍打通竹节,用它把引水的竹笕接上,马上完好如初,汩汩的山泉又滔滔不绝地流了下去。这一系列操作不过花了二三十分钟,弦子就把做琴必不可少的琴筒“置换”到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又一个重要部件准备就绪。
接下来,弦子要置办琴弦(本地人叫琴线)了。这玩意按过去的老办法也简单,把女人纳鞋底的苎麻绳弄来,一粗一细两根就行了。然而据行家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只能凑合。它发出的声音低哑沉闷,聊胜于无。要像把琴,还是要蚕丝琴弦。最好的当然是钢丝琴弦,悦耳动听。但这种琴弦最近也要县城才有,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蚕丝的。但是,弦子去本地合作社打听了,没有。弦子只剩下一条路,去相隔15里地的汾阳县四角塘合作社买。
偷偷卖掉了家里积攒的10个鸡蛋,拿着5毛钱,弦子要利用午休时间去四角塘“走铺”。大热天,太阳当顶烤着,没有一丝风。日晒雨淋得面目全非的破草帽挡不住高温肆虐,盖在头上反而憋得人愈发喘不过气来。弦子干脆取下草帽,拿在手里当扇子扇风,感觉似乎好一点。他走路快,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四角塘,顺利买到了两根蚕丝琴弦。
弦子暗暗得意:这哪是琴弦,这是老婆啊。有了琴弦就有了老婆,有了老婆就有了家!想到这里,弦子脚下生风,一溜烟往回跑。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到了枞树坳,再走几里路就到家了,就可以做好琴学扯琴了!没想到路上横着的老树根把风急火急的弦子狠狠地绊了一下,急着赶路的前冲力转化成巨大的惯性,“哎哟!”不好!弦子一个踉跄扑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磕到了路中间的一块石头上,把膝盖皮磕开了一个寸多长的口子,殷红的鲜血立刻流出来,小腿红了,草鞋也红了。弦子恨自己粗心大意,阴沟里翻了船,疼得直哆嗦。但他毕竟在农村生活,一般的小伤小病自己都能对付。他临危不乱,忍痛挪到路边,找到一棵常见的檵木槎,捋下一把叶子,塞进嘴里嚼起来。那味道又苦又涩,弦子能皱着眉头忍受。他习惯了这个味道。把嚼碎的树叶渣滓吐出来,敷到伤口上,立马止血,但不能止疼。弦子又就地取材,找来一根树枝当拐棍撑着,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消息传开,全屋场的人都议论纷纷,说弦子“为了四两肉杀头猪,不划算”“跌这么一大跤买根琴线,萝卜花了肉价钱”“还不知道香妹子到底靠不靠得住,不要搞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才好呢!”弦子听了,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香妹子则一言不发,只是微微一笑。
因为这件事,弦子请了三天假,后来支撑着出工,炎天酷暑,大汗淋漓,引发伤口感染,好多天都未能愈合。他父亲金老酸见他不能出工挣工分,气急败坏大骂:“你什么不能信?偏要信香妹子这个羊上树!你撒泡尿照一下,你能扯琴吗?香妹子会跟你吗?想都莫想!到时候你莫赔了夫人又折兵,收不了场!”弦子默默无言,心里却说,那可说不定。再说我本来就没有“夫人”,我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