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2章 等待奇迹

　　贤春随县政府慰问团，来到乌江县江边乡辛娅老家山后的煤矿事故地。不多的几户人家散落在山坡上，松树林中挂着数顶绿色白字的救灾账篷，公路尽头摆满了不同颜色的大小车辆，矿井边，堆着数堆煤炭，工人们正从大卡车上卸下桶粗的钢管，抬到井口安装。指挥部设在不远处一家民房里，抢救已进入第四天。事故发生后，乡里从附近矿井运来两台小型水泵排水，抽了一天，水位不降反升。后来市里从水利局调来两台中型水泵，水位下降也十分缓慢。经省安监局请求，国家安监局从省外调来了大型水泵，因必须先拆除先前安装的水泵，已从今天凌晨停止抽水，最新运到的水泵，要到明天凌晨才能安装完毕排水。每小时报告一次的水位，又开始缓慢回升。
　　事故发生前，坑道下有27人作业，分成三个班，分别在不同的坑道里。矿主这样安排，是基于县里的规定，如果每次死亡三十人以上，属重特大事故，国家将派人前来查处；九人以上三十人以下，由省里派人查处；九十人以下，则由市里查处；三人及以内，由县里查处。每个坑道只安排九人作业，即使冒顶塌方，每次死亡最多也是九人，另两个坑道同时冒顶塌方的可能性极小，也就是说发生重特大安全事故的概率几乎为零。谁知这次透水事故，将27人全部困在井下，至今生死不明。
　　由于县乡村组成的慰问安抚组分头做工作，矿井边没有了开始时呼天唤地哭爹喊幺的凄惨声音，但一些失踪人员的亲属，还是在亲人的陪同或搀扶下，来到井口看望，询问、默默流泪。辛娅和她妹妹，每天都陪母亲往返于事故现场和家中。辛娅母亲面容憔悴，稀疏的头发零乱而近全白。这时，辛文妻子在他母亲伤口上撒盐说：赔偿金她占一半，剩下的一半她还有权利分。现在唯一能安慰人心的，是地质专家说，尽管坑道斜线向下，落差达250多米，但与乌江水不连，是溶洞积水，积水有限，如果排水及时，井下人员仍有生还可能。
　　仲江从县城赶来，贤春握手小声开起玩笑：“进城会情人去了？”
　　“你把嘴巴给我闭紧点，不会尸臭！”仲江用力捏了一下贤春，贤春裂嘴咝一声，弯下了腰。“单位有急事，今天一早我回去处理一下，这不又赶回来了？”
　　“应该。我听你曾经说过，辛文为你和她姐姐的事奉献操心了不少。”
　　“辛文是个好人，尊老爱幼，对人和气，他是坑道作业班的班长。你可以设想，他对他父母有多重要。”
　　应仲江邀请，贤春没有随慰问团返回。晚饭时，全体救援人员，除了领导们在房内两个铁火炉上就餐，其余上百人则围站在院内的桌前，就如办酒席时帮忙人员就餐一般，菜都是一盆白菜煮猪肉片。夜幕降临，指挥部里挤满了分管市长和省、市相关部门的领导及工作人员，县委书记包章莲送别省领导回到指挥部，坐在副市长身边的几人站起来离开，连声喊包书记过去坐。
　　章莲在炉子边坐下了解完安装进度时，仲江指着贤春向她介绍：“这是我的朋友贤春。”
　　“认识。他们县煤矿发生水害事故时，大家闲聊中他说了句他们县下步要注意水上安全，他们书记笑着回了他句‘乌鸦嘴’。我问是谁，书记介绍说，是他们报社爱写点耍耍文章的贤春。”
　　仲江微笑一下问：“贤春，我们包书记这人很实在，思路清晰，乌江县这些年能够快速发展，特别是城镇建设日新月异，主要是她领导有方。”
　　章莲正在说“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时，贤春回答：“我觉得包书记有时候也随波逐流。明明知道乌江县的经济发展速度达不到158%，可她在工作报告中还是提出了这一计划；就算她所说的速度能够达到，按报告时的人均GDP250多美元计算，全县也不可能一个五年计划就基本实现人均800美元的小康目标，除非美元贬值人民币升值……包书记不要多心哦。”
　　章莲笑笑没有回答。仲江接话说：“呵呵，贤春是个性情中人。其实包书记内心也清楚得很，辛娅也算给她听过，那速度和目标都是不可能达到的。但各级各地计划都是如此，省里比国家快，市里比省里高，包书记最初提出的‘超常规’发展比市里低，结果批评她‘思想解放不够’，说‘这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政治问题’。反正层层加码吹牛又不上税，也从来没有人研究过其中的逻辑是否经得住分析，追究过结果与计划的差距，傻子才不会火烧眉毛不顾眼前呢。”
　　“包书记，你应该把颜局长调去当宣传部长。”贤春笑着说，“这些现象上面说得很清楚，大概意思是：上级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导致下级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下级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是为了糊弄上级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
　　“你这乌鸦嘴真是名不虚传！”仲江辩解说，“包书记办事果断，这是大家有口皆碑的。比如，事故发生后，在她的组织调度下，邻近煤矿主动停工，全部工人赶来分班参与救援，村组干部主动参与到指挥部下属的各个组开展工作。县电力公司、自来水公司、水利局，调遣精兵强将，连夜安装抽水设备；县移动通信公司对通信机站进行了扩容，安装了无线座机电话；县卫生局从县人民医院和县民族中医院抽调医护人员参加医疗组赶到现场；县武警战士、消防官兵、公安干警，连夜奔赴现场维护安全秩序；交通局维修了进矿公路；民政局调齐了救灾物资；县内各部门和乡镇及毗邻县，都带着现金和物资前来慰问……面对这种天灾，体现了包书记以人为本的……”
　　贤春立即回答：“打住打住。这不叫天灾，是人祸。如果相关部门检查认真严格些，矿主舍得花钱购置设备，每进五米都向前向上向下向左向右钻探二十米，哪来这次透水事故！矿主不这样做，不就是为了获取更大的暴利吗！还有，过度采煤不回填导致塌陷开裂断水，边江乡政府那里，还有几幢房屋没有开裂？如果不借下游建电站移民之机搬迁，真不知那些老百姓的日子怎么过！还有你们的斑马线，每次我看到车辆冲过时都没有减速，邢秋之死说明走你们的斑马线危险。就说你们津津乐道的江东开发区吧，房子起来了，街道也漂亮了，但那些被征地的农民呢？那不多的征地费，用了就没有了。特别是前几年，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的土地被有钱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转手倒卖赚钱，或者以房地产方式获取暴利……”
　　“贤春，假如我买十来亩田地送给你耕种，你将你的公职辞掉，你愿不愿意？”章莲笑着问贤春，“不说天干水涝，就是风调雨顺，收成不减，我也保证你不愿意。因为，一年耕种的收入，无论如何也抵不上不经风雨且出工不出力也可入囊的几万块工资，以及还有公款吃喝的福利。
　　“城东新区征收那些土地，他们要么粗放经营，要么荒芜冬季，要么将土地租给进城务工的人家耕种，每亩租价300—500元。他们深知，就是在街上捡垃圾，打零工，也比种田收入要多而且轻松，更不要说摆个小摊甚至开门市部了。政府现在征收他们土地的补偿费，每亩需净收入或出租七十年以上才能收回；征收房屋的补偿或回迁房屋的质量就更高了。征收后，他们可将这笔补偿金集中起来办事，就是用来存在银行，每年的利息都比租金高。这是许多农民愿意政府征收的原因，也是欢迎政府征收的理由，他们更知道，以前的事实证明，城市发展了，将给他们大多数人带来更大的红利——环境优美心情舒畅，打工不再远离亲人，职业选择空间更加宽广，生产经营会更加红火。
　　“虽然征收地价较低，拍卖地价高出了数十倍。但大多数被征户也明白，如果没有基础设施投入和环境改善，这些地是不可能卖出高价的，一些仅靠肩挑背驮才能到达的地方，连政府的征收价都卖不上。再说，政府将挂拍土地所得的收入用来建设城市道路、公园、广场等基础设施和教育、卫生、体育馆等民生工程，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出让土地的农民，算清了这笔‘大账’，也就没有去无理上访、阻工了。
　　“也有个别人将补偿费用来赌博。这种人，不是因为有了这笔钱才赌，而是有钱就赌，没有钱借高利贷也要赌。我在会上说得很清楚，凡是干部参与这部分人赌博的，只要对方举报，参与的干部输了就输了，赢了得吐出来归还人家，另外再给予处分。
　　“至于吃饭问题，我们这种山区广种薄收生产的粮食，对于粮食市场来说无足轻重。比如，前年连续干旱两个多月，粮食大幅度减产，要是在土地承包到户前，那粮价肯定会翻两番以上。但当时市场上的粮价并未上涨多少，除了国家给予救济外，还得益于市场流通，湖南等地的粮食大量运进来平抑了粮价。
　　“当然，失地农民因病灾返贫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但在他们失地的同时，县里就已将他们转为城市居民，在享受招收交通协警、城市协管最低生活保障、住房保障等方面，都是优先考虑，被征户少有了后顾之忧……”
　　“为什么不让他们以入股形式参与分红呢？”贤春打断了章莲的讲话，他领教了仲江平时谈到她的口才。
　　“这个包书记早就提出来了，但老百姓不愿意，他们说赊三不如现二，一是不相信今后有什么‘红’可分，二是他们想将这笔补偿金集中起来办事。”仲江抢着答话，否定了贤春这一想法。
　　“包书记，你们规划的城东新区，规模那么大，有人来住吗？”贤春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又出了一难题。
　　包章莲一笑，回答：“贤春可能对乌江县的情况不太了解。由于县城的就业教育医疗卫生条件要好一些，农民进城违法买卖土地和违反规划建设的‘两违’现象特别严重，每年都要查处上千起。现在不是有没有人来居住的问题，而是用什么办法为进城的人提供良好的居住环境……”
　　“报告包书记，水泵安装完毕，准备排水，请指示。”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之际，安装组负责人前来报告。章莲起身，众人随她前往井口观看。贤春跟着出门，灯光里，雪花正在不紧不慢地飘扬，两名武警战士身穿军大衣站在雪花里一动不动。合上电闸，机器轰鸣，泛着白光的积水从钢管喷涌而出，冒着热气冲下山坡。
　　仲江和贤春打着手电，沿着弯曲的田坎，踏着泥泞的小路，前往邻寨一老师家入睡。次日起床，雪花已停止飞舞，山野变成白茫茫一片，房顶树上堆满了积雪。二人漫步田野间，油菜和麦苗，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被，偶尔伸出一两片绿叶来。山野很难见到行人，在寂静的雪景里，仲江将他和楚娟走到一起的事告诉了贤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