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姐姐疯了
作品名称:彩云之南 作者:李卫荣 发布时间:2024-09-28 09:50:54 字数:8151
那天早晨上完第一节课,张丽英端着教案刚从教室里走出来,就见郝校长在校长室门口向她招手,赶紧小跑着过去。
“校长,什么事呀?”
“你的电话,长途,北京来的。”
“是姐姐的电话。”几乎是条件反射,张丽英想,几步进屋拿起校长办公桌上放着的话筒,“姐姐,什么事呀?”
“你是张丽萍的妹妹张丽英吧?”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我是北京一个派出所的民警,想跟您说一下您姐姐的情况。”
“我姐姐怎么了?她被你们抓进派出所了?”张丽英捂住砰砰乱跳的心,她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派出所找她?
“不是。你姐姐的儿子丁建国丢失,您姐姐疯了。我们派出所把她送到昌平区回龙观安定医院。医院需要与患者家属沟通,有些地方还需要家属签字。所以让我们通知您尽快来一趟我们派出所,越快越好。”
张丽英说一声“谢谢”就放下了电话。
头一件事就是请假,郝校长就在旁边,电话里的内容他都知道了,安慰张丽英:“别着急,我这就让明老师开着咱学校那辆小面包车把你送到北京。把你姐姐安顿好了再回来,请多少天假都行。你儿子也不用操心,他反正跟我儿子同班,中午我让我儿子把他领到我们家吃饭就行了。晚上我就让他住我家睡,你爱人要是回来我负责告诉他。”
张丽英所在的中学是乡办戴帽中学,即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外,还有初中。儿子就在本校四年级读书,学校里给了张丽英一间宿舍,平常娘儿俩吃住在宿舍里。柳云龙在本县一家有名的国办中学做老师,待遇还不如张丽英,宿舍是两人一间。每逢周末,柳云龙就骑车到张丽英的单位来。
“谢谢校长。”张丽英由衷地说,飞快跑回宿舍拿了钱包和几件衣服就出来了,明老师已经把小面包车开了过来。明老师是总务老师,平常学校里一应杂事和伙食都归明老师管。五十多岁的人了,脾气特别好。
中午,明老师带着张丽英来到北京那家派出所。从所长的介绍中,她知道了姐姐发疯的始末。
前天星期六一下班,张丽萍下了公共汽车先奔小区大门口旁边的菜市场,嘀哩嘟噜买回两大塑料袋的东西。
进家先拿出韭菜择净洗好控干,然后和好面盖上一层潮湿的纱布醒着,再去切韭菜,然后从冰箱上层拿出已经化冻的肉馅拌馅儿。面醒好馅儿拌好,就开始包饺子。儿子自小就爱吃猪肉韭菜馅儿,丁瑞旺活着的时候,几乎天天都给儿子做猪肉韭菜馅儿的饭:大饺子小饺子烙盒子蒸包子,变着花样给儿子做。有样学样,丁瑞旺没了,她也像他一样给孩子变着花样做各种猪肉韭菜馅儿的主食吃,儿子正长身体的时候,怕光吃韭菜馅儿的主食营养跟不上,早晨面包香肠水果鸡蛋牛奶,晚饭后还得吃一个苹果或者橙子。她希望儿子长得高高的,起码得和那个人的个儿差不多。儿子没辜负她,今年才十二岁,已经有一米七了。
包完一盖达饺子,张丽萍又准备水果,四个大红富士苹果,四根香蕉,四个橙子,还给儿子砸了一小碗核桃仁。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张丽萍看看墙上的电子表,七点整。如果坐车顺利的话,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儿子就该到家了。
为了缓解等儿子的焦虑,张丽萍打开电视,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两只耳朵却留神着防盗门的动静,只要一有开门的声音,她立刻就跑到门口去迎接儿子……
那晚上,张丽萍整整等了一宿,也没等到儿子的开门声。
星期日天一亮,张丽萍就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四中。传达室的大爷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出来开了大门,问她什么事。张丽萍说我是本校初一男生丁建国的母亲,昨儿孩子没回来,是不是昨儿晚上学校搞活动完了,没让住校生回家呀?传达室大爷说昨儿个学校没搞活动,五点钟一放学,同学们陆续都回家了。张丽萍从钱夹里拿出几张儿子的照片,是刚才临出门前特意从相册里拿出来得,里边有儿子抱着篮球的照片,还有与同班几个男生的合影。传达室的大爷戴上老花镜,刚看第一张抱着篮球的照片,就说这孩子叫丁建国,他是您的儿子?
“是我儿子呀,昨天您见到他出校门了吗?”张丽萍急切地问。
“这孩子对我特好,特有礼貌。每次星期六回家时见着我都说一声‘爷爷再见’,星期日回来时见着还有要问候一声‘爷爷好’。”老头儿没有直接回答张丽萍的问话,只自顾说下去,“昨儿个我闺女从俄罗斯旅游回来,买了十来个套娃,我看挺好的,就跟闺女要来一套,打算给建国。我正在传达室擦桌子呢,就见建国背着书包和一个矮胖一些的男孩儿一块儿说说笑笑出来了。我把建国叫进传达室,就把装套娃的包装盒给了他,说我闺女从国外带来好几个套娃,这个是我送给你的。建国起初不要,说爷爷那么大年纪了,我怎么能要爷爷的东西呢?看他不要,我就拉下脸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你要是不要套娃,以后就再也别叫我爷爷了,建国这才收下了。那个和他一块儿走的小胖男孩儿一直在门口等着他,建国出来了,两人才说说笑笑离去。”
“您的意思就是说,昨天建国离校回家了,是吗?”
看门大爷点点头:“我说他离校了,可没说他回家。建国和这个小胖男孩儿特好,俩人出出进进总在一起。那套俄罗斯套娃太新鲜太好玩儿了,小胖男孩儿肯定也喜欢。说不定建国昨儿晚上没回家就去小男孩儿家里玩儿套娃了。”
传达室大爷的话,让张丽萍心里燃起希望:“您知道那个胖男孩儿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就知道大家都喊他胖小弟,建国也喊他胖小弟。我这儿有全校老师的电话,你把建国班主任的名字告诉我,我给你打个电话一问就知道胖小弟家住哪儿了。我们四中有规定,班主任一学期至少到每个同学家里家访一次。”
张丽萍说完班主任姓名,传达室大爷很快就查到班主任的电话。老头儿很热心,把电话拨通以后才递给张丽萍。听张丽萍说明原委,班主任立刻就告诉了他胖小弟的家庭住址,说我上周日才去他家做的家访,所以对他家的住址记得比较清楚。“不过……”班主任话锋一转,“我不建议您去胖小弟家寻找,因为丁建国不可能住胖小弟家。胖小弟家住房特别拥挤,全家七口人老少三代都挤住在一个五十平米的两居室里,胖小弟和他弟弟妹妹都睡上下铺。再说,丁建国是非常懂事的孩子,他要是住在同学家肯定得事先和您说好,您不同意他不会住的。这样吧,您在传达室等着,我让胖小弟去学校找您,他家离学校很近,就在马路对面的小区里。”
电话放下没多大会儿,一辆警车停在学校大门口,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个警察和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就是丁建国的同学胖小弟。
三个人来到传达室向看传达室的大爷说明来意,女警察问张丽萍:“您就是丁建国的母亲?刚才您儿子的班主任电话向我们报了警,说您儿子一宿没回家。”
还没等张丽萍说话,小男孩儿叫了一声“阿姨”,说:“昨儿晚我和丁建国一块儿出的校门,我家就在马路对面的一个小区里,丁建国坐车的车站也在马路对面。我们过了马路以后刚分开,我就听见丁建国跟谁说话,回头一看,一辆面包车停在马路边,车上下来一个白头发像叔叔又像爷爷的男人向丁建国问路,就听丁建国说叔叔您打听的地方就挨着我家的小区,白头发叔叔说既如此,你就坐车上给俺们带路吧,也省得俺们东问西问了,丁建国就上了这位叔叔的面包车。”胖小弟想了想,又补充说,“我看见那个叔叔鼻子下边有一个很明显的大黑痦子。”
“你记住了车牌号了吗?”
胖小弟摇摇头:“我就记住车牌上的那个字了,好像是‘冀’字。还有,那位长黑痦子叔叔说的不是普通话,好像外地人的话,他把‘我们’说成‘俺们’。”
“那车的颜色知道吗?”
“白色的。”
“那个人的长相呢?”
胖小弟回忆:“怪怪的,头发又多又白,就跟一个大白帽子扣在头上,比我爷爷的头发还白,可是他脸上的折子比我爷爷少多了。”
“你爷爷和你爸爸多大岁数?”
“我爷爷六十三,我爸爸三十八。这白头发长大黑痦子的人好像跟我爸爸年岁差不多。可是我爸爸没有一根白头发,他为什么头发都是白的呢?是不是不戴的假发套哇?”
“车上有几个人你看清楚了吗?”
胖小弟摇头。
“谢谢你,小朋友。”女警察说,抚摸了一下胖小弟头部。
“根据这位小朋友说的情况判断,这辆车应该是河北牌子的车,车上起码有两个人,司机和那个下车问路的白头发黑痦子的老头儿。而且这个所谓的老头儿可能不是老头儿,是个中年男人假扮的。我估计,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拐骗绑架案子。现在是八点半钟,从昨儿晚五点钟放学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五个半小时,犯罪嫌疑人这会儿早出北京了。”男警察说完,看着张丽萍,“请您和这位小同学一起跟我们到派出所立案。”
张丽萍突然一下子扑到传达室老头儿身上,两只手死死地抱住老头儿:“儿子,快跟妈妈回家,妈妈刚给你包完猪肉韭菜馅儿的饺子。儿子……”
张丽萍疯了。
所长给张丽英开了一封介绍信,张丽英拿着信来到安定医院。
接待他的是一位四十多岁身材健硕的男医生,医生告诉张丽英,患者是突发性重度精神分裂症,治疗得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希望家属有耐心,也希望家属相信医院,一定能让患者恢复正常。
张丽英提出想到病房看看姐姐,大夫说可以,我现在就带你去见患者。
张丽英随着医生来到一间病房的铁栅栏门外,医生打开外边白色的木门,露出里边的铁栏杆门,指指靠着被子躺床上的病人:“那位就是您要见的患者。”张丽英说请您打开门,我要进病房里和姐姐说几句话。
“不可以。”大夫很明确地拒绝,“患者现在具有攻击性,我们让您进去探视无法保证您的安全。好了,我有事暂时离开。您探视完毕请再回到诊室,我还有话要和您交待。”
医生走了,张丽英隔着铁栅栏门望着穿着蓝白条病号服的姐姐,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光着的脚不停地抖动,嘴里哼哼唧唧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难道这位披头散发的疯子就是我昔日活泼美丽的姐姐吗?张丽英难过地流下眼泪。
“姐姐姐姐……”她大声呼喊着,然而躺在床上的姐姐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仍然晃着脚,仍然自顾哼唧着。
“姐姐姐姐!”张丽英使劲儿地摇晃着铁栅栏门,希望姐姐能听见,她不指望姐姐能和她说话,哪怕她抬起头看她一眼。终于,姐姐抬起头朝她看来,“姐姐,我是妹妹丽英啊!我来看姐姐,你倒和我说句话呀!”
姐姐“唿”地从床上蹦到地上,嘴里喊着“好容易抓住你了,拐走我儿子的坏蛋”,然后就从铁栏杆中间伸出双手抓张丽英的脸,幸亏张丽英躲闪得快,不然的话脸非得被姐姐抓破。
在诊室里,医生告诉张丽英:“治疗精神病患者,家属的配合尤其重要。希望作为家属,能在百忙中抽出时间经常来医院探望。作为重度精神病患者,起初可能辨认不出亲人,比如今天,我相信您的姐姐肯定不认识您。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和家属的常来探望,就像电击一样会在患者的心理产生作用。慢慢地,患者的意识和记忆就会恢复,这非常有利于患者的痊愈。”说完这些,大夫又拿出了一份住院表格让张丽英填表并签名。
“要交多少钱的住院押金?”
“患者有公费医疗,交五千块住院押金就行。”
一切手续都办完,已经五点了。张丽英坐上明老师的小面包车,说明老师天晚了,咱们找个饭馆我请您吃顿饭再走吧!
“张老师,我知道您不请我吃一顿饭心里不落忍。其实真的没什么,同事之间谁不求谁呢?谁家都有遇着困难的时候,伸把手帮助一下是应该的。咱们快点儿走,争取七点钟到学校。孩子看不见您不知道咋回事,该着急了。”
明老师的话让张丽英感动得落泪,多好的同事呀!
那以后,张丽英每到周末就要去昌平回龙观安定医院去看望姐姐,给姐姐买些她爱吃的东西带过去。
很快就过去了七年。
那天是端午节,张丽英一天没课,一大早就来医院看姐姐,还给姐姐带去了几个四角的粽子,是她自己头天晚上给姐姐包的。小时候过端午节,妈妈包粽子,姐妹俩在一旁捣乱,四只小手伸进泡着大黄米和红枣儿的大瓦盆里,捞出米和枣子,用粽子叶包小粽子,有的只一颗大红枣没有米粒,有的只几颗大黄米没有枣。这样捣了几年乱,姐姐就包出了和妈妈一样漂亮的的粽子,鼓鼓的尖尖的四个角,像一个立体的三角形。张丽英却始终包不出来和妈妈姐姐一样的粽子,虽然也是四个角,但却是平平的长方形,像小孩儿的鞋底子。家人就管妹妹丽英包的粽子叫“鞋底粽子”。这回给姐姐张丽萍拿的粽子既然是张丽英自己包的,自然也是鞋底粽子。
经过几年的治疗,张丽萍的病情已经逐步好转,不再把探视的张丽英当作坏蛋人贩子了,也不再打人了,因此大夫允许张丽英进病房探视。
张丽英和姐姐并排坐在床沿上,张丽萍从书包里拿出装粽子的塑料袋,放在病床旁边的小桌子上,又从中拿出一个四角的鞋底子粽子,问姐姐:“这是什么?”
姐姐接过粽子仔细看了看,回答:“粽子。”
张丽英又问:“谁包的?”
“妹妹。”
“妹妹叫什么名字?”
“张丽英。”
“我是谁?”张丽英指着自己的脸问姐姐。
姐姐看了好一会儿,大声说:“你是我妹妹张丽英。”
“姐姐!”张丽英抱着姐姐哭了,七年了,她从来没听见姐姐叫过一声妹妹。姐姐也哭了,两张流泪的脸紧紧贴在一起。
那个壮硕的主治大夫告诉张丽英,病人已经基本痊愈,下周即可将病人接回家去。
“我这次就把姐姐接回家去可以吗?”她急不可待地问,别说让她等到下周接姐姐回家,让她再等一个钟头都等不了。
“可以。”医生点头,“接回家以后,除去注意给病人增加营养,提高身体免疫力以抵抗各种疾病外,最主要的就是不要让病人的精神再受到刺激。病人突发精神病的起因是因为十二岁念初一的儿子丢失引起的。所以,最好不要把和病人儿子当年的年龄相仿的男孩儿带到家里,尽量不要在病人面前说‘儿子’俩字,最好也让您的丈夫回避。因为病人没有了丈夫,看见你们夫妻二人亲亲热热,会触景生情,刺激病人的情绪,引起精神病复发。如果坚持几年病人的病不再复发,就彻底痊愈了。”
2000年6月15日,张丽英把张丽萍接到了姐姐北京的家。虽然姐姐离开家已经七年了,但是家里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像从前一样干净。因为张丽英每年放寒暑假,都要带着孩子和丈夫在姐姐的家里住,一个是离安定医院近,看望姐姐不用再从河北坐长途车了;再一个,柳云龙老家的房子早被丈夫卖了,卖六千块钱,柳云龙给弟弟寄两千,自己留四千。为这个,张丽英还和丈夫吵了一架,说柳云龙没有一点儿做哥哥的味儿,弟弟孤身一人在云南到现在还没成家,他应该把六千块钱都给弟弟寄去。退一万步说,不都给弟弟,一人一半总应该吧?可是自己却留四千,才给弟弟两千。
“你是不是没跟你弟弟说卖六千,就告诉他卖两千呀?”
“是又咋样?他欠我的,给他两千就不少了。”
“他怎么欠你的了?从打我和你结婚,压根儿也没听说过你弟弟跟你借过钱呀?”
“你看那‘欠’字是咋写的?家里底下一个人字,就是说欠家里人的不一定非是金钱,还有其他地方。”
“你是说因为你从小就让着他照顾他,所以他就欠你的吗?坦白说,你照顾柳云蟒让着他的这些事,我也是从你爸妈嘴里听说的。我嫁给你以后,我一直怀疑你父母说的事不真实。我没看见你这个长兄哪怕有一丁点儿照顾弟弟的意思。卖房分钱这件事,更可以看出你没一点儿长兄风范。”
“你嫌我不好,去云南重新再嫁给他呀!”柳云龙被说急了,竟说出这样无耻的话。
“你让我无语。”张丽英一这句话作为吵架的结束语。
自从姐姐住院以后,三口人不再在张丽英学校给的那一间房子里度寒暑假,而是到姐姐北京的一百多米的楼房里过寒暑假。柳云龙感叹这世界太不公平,一个女人就因为嫁了一个英雄丈夫,就能住这么大这么好的楼房。他作为一名高三数学教师,累死累活每年给大学输送那么多有为的青年,却只能住两个人一间的宿舍。惹急了老子摔耙子不干去下海,老子就不相信挣不出一套楼房来了?就在去年,也就是张丽萍出院的前一年,柳云龙真的辞职下海了。
柳云龙有个学生叫张建生,大学是在黄村的北京印刷学院读的,毕业以后被分配到北京一家大型综合出版社的出版部工作,去年被提拔为出版部主任,副处级。那天到学校来看望柳云龙,二人在一起吃饭时,张建生问起老师现在的工资待遇,住多少平方米的住房?当听老师说每月挣差点儿不到一千块钱,住房是俩人一间的公共宿舍时,学生唏嘘不已,建议老师辞职下海。柳云龙说我何尝不想辞职下海?可是我除去会教数学,没有一技之长呀!张建生说如果您辞职搞印刷我可以帮助您,保证您第一年挣十万,第二年翻翻。柳云龙说搞印刷得买机器办厂,我工作这些年了,手头基本没积蓄,我拿什么买机器办厂?张建生说不需要那么高的起点,您只需一副好身板,能吃苦,能做得人下人就行。张建生说我在出版部多年,负责给各种与印刷沾边的小厂子开单子发活,给印刷厂开印刷活,给装订厂开装订活,给覆膜厂开覆膜活。当然,具体把活发给谁,不是我说了算,得我们出版部主任说了算,他让我给谁开单子发活儿我就给谁。千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现在我们出版部主任这个老家伙捞足了退休了,出版社提拔我当出版部主任。我不想用以前那个老家伙发活的厂子,我想新开辟厂子,作为我的嫡系。我这次来找您就是为了这事情。您数学教得好,对学生也好,我特崇拜您,就想为您做点事。您只要听我的话辞职,我保证兑现我的承诺,如果您第一年挣不了十万,由我来补给您。
接下来张建生就为柳云龙做了一个规划:“顺义田村有一台覆膜机,以前归外村一个外号刘二肚子的人承包。刘二肚子上次来出版社跟我说,他把田各庄村的书记给得罪了,不让他承包了。他打算买一台覆膜机自己干,只是需要地基盖厂房,现在村里还没批下来。昨天,田各庄的书记亲自来到出版社,请我吃了一顿饭,说因为刘二肚子另起炉灶了,村里暂时还没找着合适的业务员跑覆膜业务,希望我能帮他们物色一个,并且答应每笔业务给营业额百分之二十的提成。我算了一下,刘二肚子干的时候,我们出版社每年给他的覆膜活得有六七十万营业额,按百分之二十提成的话,每年就能提成十多万。这只是光从我们一家出版社给的覆膜活儿中挣的钱。还有别的出版社呢?所以我就萌生了把这个发财的机会给自己的熟人,我就想到了您。”
“你不是还有个兄弟吗,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为什么不给他?”
张建生叹口气:“没错,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兄弟。可是他今年进去了,无期,兄弟媳妇离婚走了。”
“啊?“柳云龙大吃一惊,“你弟弟挺老实的一个孩子,怎么会进去了,还判无期呢?”
“没交上好人。因为我爸做点儿小买卖挺能挣钱的,再加上我每月也都给家里钱,因此我们家的日子在村子里来说,算是很富裕的。爹妈老早给我弟弟盖了一处新宅院,早早为我弟弟娶了媳妇。按说挺好的日子吧?可我弟弟和村里一个因赌博偷窃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人成了好朋友,跟着这个人干了不少违法的事,甚至还杀了人,所以进去了。具体是哪些事,您要愿意听,找个时间我讲给您听。刚才我说的让您辞职给田各庄跑业务的事呢,您考虑一下,回去再和家人商量商量。三天之内您要是不回话,我再另找他人。”
“还三天之内干什么,我现在就答应你。”柳云龙说,“吃完饭我立刻回学校打辞职报告。”
比张建生预期的还要好,柳云龙辞职第一年就挣了十五万,第二年挣了三十万,第三年,也就是2000年姐姐出院的前一年,在北京市区离姐姐家的小区不远的一个小区买了一套小两居室的二手房。两口子本来想把儿子转到北京的中学借读,可是十五岁刚刚初中毕业的儿子成绩特别优秀,以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河北省一所非常有名的寄宿制中学的高中。这家中学考大学的升学率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也就是说,三年以后,儿子很可能就考到北京某所985学校了。
张丽英把姐姐从医院接出来的时候是六月中旬,学校再有一个月就放暑假了。可是姐姐须臾离不开人,这一个月怎么办呢?雇人吧,她又实在不放心。当然,张丽英还可以以泡病假的方式熬过这一个月,就可以接上暑假了。可是暑假过后呢?自己横是不能老泡病假吧?想来想去,只有辞职的一条路了。辞职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得和柳云龙商量,先礼后兵,他要同意最好;他要不同意就来硬的,告诉他姐姐是父母留给我的唯一亲人,你同意不同意我都得辞职,哪怕你为此跟我离婚。
晚上十点,把姐姐安顿睡下以后,张丽英打电话叫来了柳云龙。她不敢离开姐姐一步,也不敢让姐姐见到柳云龙和自己在一起,怕刺激姐姐。所以,只能等到姐姐睡下以后叫柳云龙过来。
两人来到张丽英在姐姐家的卧室里,关好门,多日不见的夫妻自然少不了亲热缠绵。躺在丈夫的怀里,张丽英趁着热度就把自己打算辞职专门伺候姐姐的事和柳云龙讲了,没想到柳云龙非常爽快就答应了,还说没有你姐姐的事我都打算让你辞职了。我一年挣好几十万,早就不想让你在那个破乡办小中学里当孩子王了。“你不是喜欢写作吗?你只要在你姐姐身边就行,又不要你怎么伺候,正好有大把的时间供你写作。过几天我就给你买一台电脑去,用电脑写作比用笔写,方便快捷多了。”
“太谢谢你了!”张丽英亲了丈夫一口。
“光用嘴谢不行。”柳云龙翻身又爬到妻子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