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批评会

　　山海县教育局普通高中校长会议，定于上午8：30召开，校长们在8：00之前就到齐了。王局长到县里汇报这次省教育厅督查的情况，又推迟了一个小时。
　　包括校长在内的八位高中校长都明白，今天这个会议，既是深刻的剖析会，更是严厉的批斗会；主题是王局长发泄不满，甚至愤怒，严令整改，绝不允许再出现任何题。但是，另七位校长的心态跟王思畅校长却有着截然的不同。七位校长在昨天座谈会上和酒桌上的发言，虽然消极，甚至授人以“脱离教育教学岗位，丧失课程领导力，不配当校长”之柄，但是，谁都不是肇事者，不是引火者，自然都心怀“法不责众”的心态，在王局长步入会场之前还是保持着一种平和的心态，或彼此轻声低语，或跟姜胜天副局长谈论着逸闻趣事，并不不时地发出轻松的笑声。
　　校长无论从坐姿上，还是从心理状态上，都呈现着明显的与众不同：形单影吊，茕茕孑立，一如一只独立鹤群的公鸡；不仅忐忑，更有揭不开、散不去的浓雾锁住心头。
　　省教育厅最终的督查处理意见如何，滨海市教育局和山海县教育局联合签发的调查办结回复会是怎样的调子，王局长此次到县里汇报之后带回来的县里的处理批示是什么内容……都不得而知。疯狂地折磨着校长的还不止这些：这次招来省教育厅副厅长的亲自督查，仅限于山镇高级中学也就算了，恼人的是，鬼知道，郝副厅长吃错了哪门子药，竟然在踏进山镇高级中学之后，临时改变了主意——没有现场督查，没有现场问卷，没有现场座谈，直接在山海县教育局搞了这么个狗屁座谈会，令七位校长同仁、滨海市和山海县教育局的领导，还有山海县县政府领导挨训受辱，颜面扫地！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工作的事情，可以不管，但是，个人感情与交往的事，是可有可无的吗？县长、局长的颜面可以不去理会，因为这些高层人物实在跟自己的生活圈子没有多少挂连，但是，与自己在普通高级中学这口大锅里共尝酸甜苦辣、同呼吸共命运的七位校长同仁们，是轻易就可以不管不顾、走向隔漠与疏远的吗？
　　王局长终于从县长那里回来了，神态严肃，如隆冬时节挂满枝头的冰雪。
　　王局长训话的内容与校长们的预判完全一致，除了浓烈的火药味儿之外，王局长套用郝副厅长的口吻和语气，突出了对校长们昨天三缄其口的嘲弄和批判。
　　小会议室里臌胀着王局长强烈的不满：“你们可真行啊，我的校长们！昨天，座谈会上，当着省、市、县三级领导的面，你们一个个的，都怎么啦！？郝副厅长有“三个没想到”，个个都是我们的锤窝！我不知道你们的感觉怎么样，我都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你们一个个的，光整天惦记着社交应酬啊！光一门心思地想着怎么多吃点儿、喝点儿啊！光一门心思地想着进城哪！我早就不止一次地说过，责、权、利是对等的。你有多大的权，你就得担负起多大的责；你得了多大的利，你就得有多大的作为！我是压根儿都没想到，你们一个个的，一天到晚，看起来忙忙活活，可竟然连个学分管理都没搞明白！当你们把一无所知，或者说一知半解的问题推给根本不在场的中层领导的时候，就没觉得害臊吗？！”
　　王局长就狠劲儿地拍了桌子。
　　除了王思畅校长，包括姜胜天副局长和李立科长，所有人都浑身一个哆嗦，脑袋便有了不同程度的下沉。
　　王局长激愤依旧：“我知道，不是你们不敢说，也不是在厅长咄咄逼人的激将下不想说，是你们肚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嘛！怎么说？说什么？思想荒芜，学术苍白！一个吊儿郎当的教师可以，一群不思进取的教师也正常，可作为一校之长，就成了不可思议的、让天王老子都笑掉大牙笑二牙的笑料啦！这下，我们山海县的高中校长，在全省乃至全国都出名了，出大名啦！你们可不要小看了郝副厅长这个人，他是全国素质教育改革的旗手，教育部都出名。这几年，以后若干年，他走遍全国各地，到处作报告。我们这下可是给人家的报告资源库里添加了生动的、可笑的反面例子啦！”
　　王局长扳着青紫色的脸，扫视着与会者，在一张张红白交互登场的脸上捕捉着大家的感受，估量着自己训话的收效。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重，王局长终于在沉静了十秒钟之后，换上了舒缓的语调。他竟然出大家意料地充分肯定了王思畅校长的出色发言。说：“王思畅校长的发言，不仅证明了自己的思想水准非常的高，对素质教育的思考非常的精准，非常的到位，更关键的是，堵住了省厅领导误判我们没有学术思想、不研究素质教育改革的大嘴。具体说，郝副厅长因为有了王思畅校长的这个发言，不可能再给我们山海县普通高中校长妄下一个‘不学无术’、没有思想、不配当校长的断语了；否则，我们的人可是丢得大了去啦！这也让我刚才跟张县长汇报的时候有了底气，找到了为大家开脱的资本。不仅如此，如果我和姜胜天副局长估计得不错的话，思畅校长的精彩发言，不仅改写了郝副厅长起初给我们下的结论，而且极有可能在省教育厅下一步对山镇高级中学处理意见上产生积极的影响；轻描淡写，不了了之，也不是没有可能。目前，我们正密切保持着与滨海市教育局的联系，通过常在理副局长跟省厅积极沟通，力争这件事有个最好的结果。”
　　除了王思畅校长低头在笔记本上认真地记录着之外，其他七位校长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着王局长，表情中布满了意外，但却没有王局长预料中的放松与喜悦，这使得精明的王局长忽然意识到大家心目中的“结儿”——嫉妒，不平衡；原本料想对引来天火的王思畅校长只有痛彻的批评，却进行了高调的褒扬。于是，五秒钟的沉静过后，王局长话锋里多了明显的柔和与诚恳，说：“当然啦，我想提醒大家的是，千万不要因为这两天受到的憋屈窝囊，而迁怒于山镇高级中学。为什么这么讲呢？咱先不说山镇高级中学那个叫赵钢老师搁谁家里恐怕都要出问题，绝对不是山镇高级中学的工作没做好，而是出这么个人物，谁都没有办法！请大家认真想一想，如果不是山镇高级中学这次把省教育厅引来，给大家及时敲响了警钟，就按照大家目前这种简单的、想当然的、极左的做法，你们谁能保证，自己的学校不会出现在省教育厅违规办学行为举报平台上，或者网上吵声一片？好，让我们假设一下，一旦这次的引火者不是山镇高级中学，而是我们当中的其他某一所学校，王思畅校长还会这样奋不顾身，也顾及不了大家没有思考、无法发言的尴尬感受，而为了挽回大家的面子，洋洋洒洒地大谈特谈出自己的六大困惑，从而产生目前的这种效果吗？我看未必啊！咱今天这个会，是内部会，没有外人，咱关起门窗说话，轮到其他任何一所学校，校长们，你肚子里有思畅校长这么丰厚的东西吗？不用这么丰厚，能倒出四分之一，五分之一，或者十分之一，也行啊。”
　　王思畅校长在本子上写着：“我的局长大人，你饶了我吧，你还想不想让我王思畅在同僚们中间混哪！”
　　王局长不间断地溜达，巡回训话，所以，对校长本子上无可奈何的、祈祷般的呼唤，视为不见，毫无知晓。幸亏现场没有升起活跃热烈的气氛，大家只是在王局长期盼探寻的目光的追逐下，不得不象征性地点点头，或者做出思考的样子。
　　王局长终于收拢起兴奋，结束了对校长的赞叹，这使得王局长含义复杂的目光离开七位校长和姜胜天副局长，停留在校长身上。
　　其实，王局长早就发现，校长一直俯首低眉，在本子上执着地写来写去，没有停歇的片刻，但是，他坚信，王思畅是听得最认真的一个。
　　王局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接下来，用平静的语气批判了王思畅校长工作的失误，说：“韩信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们山海县的高中教育呢？成，未必是你王思畅，可差点儿就败，却是你王思畅啦！今天这个会，教育局党委没有人为地表扬谁的意思，也没有批评谁的指向，而在于严肃提醒大家，切实认识到自身的不足，认清自己的是非功过，坚决避免此类问题的再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