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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三章

作品名称:火红的杜鹃花      作者:晏子      发布时间:2024-09-13 09:13:37      字数:10277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在郑丽离开以后,淮海要父亲想办法让他去北京上学,上学的事容易,但到北京上学不太容易,一般是在省内的院校。那年地直商业系统共有4个上学的名额,两个到南京农学院畜牧系,为肉联厂定点培养兽医;一个到省商业专科学校学物价,另一个到省商业学校学财会,省商专是大专,在南京,省商校是中专,在扬州。黄海县商业系统也有4个名额,两个到无锡轻工学院学发酵专业,为糕点厂培养技术员,还有两个到省商校学商业统计和会计。淮海不去,父亲说:“能去就不错了,还挑肥拣瘦。”
  1975年年底,全国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各党政机关、社会团体、企事业单位都举办学习班,黄海地直商业系统共举办了10期学习班,每期一个星期,参加者300人,淮海参加了第一期。一次,局长到他们小组参加讨论,见到淮海问:“你什么时候退伍的,也到我们系统工作了?”这个局长就是原先地区民政局的副局长,黄海地区“第一夫人”。淮海去年探家时,在父亲办公室见过她,当时她对淮海说:“在部队好好干,以后做我的女婿。”
  讨论时淮海没有发言,讨论的题目是“老干部就是民主派,民主派就是走资派”,商业系统的干部职工文化程度普遍不高,跟他们有什么好讲的。百货公司的财会科长,爱人还是黄海县委宣传部长,在发言中说:“这些老干部解放后就搬家了,从无产阶级家里搬到资产阶级家里去住了。”局长叫淮海发言,局长是建国前的大学生,做过中学校长,县委宣传部长。淮海就用马列主义“不断革命论”和毛主席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对这个题目作了系统的阐述,直讲了两个多小时。局长大为赞赏,安排了一场大课,让淮海作辅导性报告。第一期学习班结束后,局长叫淮海不要回单位,留在学习班。淮海在整个学习期间共作了10场报告,学习运动结束后,作为“以工代干”被调到了地区商业局秘书科。
  这个局长在民政局时,和淮海父亲的关系并不好,主要是她瞧不起工农干部,但她很喜欢淮海。有一次父亲在行署开会时,她说了淮海很多好话,父亲回来后问淮海:“你在学习发言时都讲了些什么,她把你夸得不得了。”到了秋天,淮海又向局长要求去上大学,局长同意了,叫政工科安排,但仍没有北京的大学。局长给他搞了一个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名额,他也没去,不去北京,上大学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很着急,让曙光等得太久了,曙光是不会变心的,这一点他坚信不移,但家庭就不会给她施加压力吗?她母亲本来就不想同意,要他必须留在部队,必须在北京,这正好给了她借口。他决定明年如果还不能去北京,就去南京,毕业后在南京工作,他的本家叔叔现任省委常委、组织部长,父亲还有几个老首长在省级机关当领导,留在南京工作应该不成问题,再让曙光调到南京的部队医院来。
  可是到了明年,推荐工农兵上大学制度结束了,淮海的希望之路也断绝了,如果不能上大学,即使调到南京,哪怕是到北京,人员性质还是工人,怎么能让曙光做工人的妻子呢?父亲带他到省人事厅,省人事厅厅长姓宋,父亲任华野102师301团参谋长时,他是团政委。厅长见了淮海后说:“小伙子一表人物,又当过秘书,只是人员性质是‘以工代干’,工作调动属劳动部门,我跟劳动部门打个招呼,先委屈他到南京哪个企业,借用到机关,机关里也正缺‘笔杆子’。省计经委、财政厅、商业厅都向我要过人,等以后有了政策再转干,就可以正式调进机关。”这也是个办法,省级机关的秘书,对曙光也交待得过去了。
  淮海从南京回来后,准备办理调动手续时,突然收到一封从北京寄来的信,但寄信人的地址并不是北京的哪个部队医院,而是国家教育部高教司。他怎么会收到教育部高教司的来信的呢?今年年初,局长的爱人,黄海地区革委会主任、地委书记调到北京,任国家教育部副部长,他是建国前的大学生,在全国地市级以上干部中,有这样高等学历的人屈指可数,局长也一起调到教育部,在高教司工作。临走时她把淮海叫到办公室说:“上次让你上大学你不去,在这里写一辈子公文没什么前途,还是要争取去上大学。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给我写信、打电话。”
  这封信就是她写来的,来信说国家今年要恢复高考,叫他早点做好准备。这让淮海一下看到了希望,推荐上大学自己无法决定,但参加高考就可以自主选择。他没上过高中,只是1968年学校复课以后的两年半制的初中生,使用的是地区文教局教研组编的教材,也不怎么上课,三天两头学工、学农、学军、挖防空洞、修战备公路,物理、化学根本就没学;而且当时初中、小学混编,许多小学老师到中学来讲课。他们班初一的代数老师,学历倒是很高,毕业于南京师范学院,但学的专业是“幼教”,原先在小学教音乐,混编到中学后,因长得漂亮,和教导主任关系暧昧,就让她当初中数学老师,连一元二次方程都不会解,后被全班学生喊口号赶走了。
  那时的初中生实际并没有初中水平,这对于别人来说,高考几乎是不可逾越的障碍,考中专都要有高中文化的底子,但对于淮海来说却并没有多大问题。他很小就喜爱看书,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看了很多课外书,1966年小学六年级没有上,学校停课闹革命,他在家天天看《毛选》四卷,书中的注解和成语典故都能背上,又看了初中和高中的语文、历史、地理教材,也都能背上。到部队后,在批陈整风和批林批孔运动中,看了很多马列主义原著和辅导材料,通读了范文澜的《中国通史》和《中国近代史》。退伍以后又买过一套《知识青年自学丛书》,有几十本,内容包括文科和理科的各个学科,都认真地读过。还阅读了大量古今中外文学作品,小学四年级时就读过《水浒传》、《堂·吉诃德》和许多红色经典小说,五年级时读过《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今古奇观》等。主要的障碍是没有学过高中数学,好在提前得到消息,用4个月时间将高中数学学了一遍。学什么专业,他有三个选择:一是外语。他的英语已经学成,辅导他的兰老师说已能教大学二年级,不用再学了。德文已经有了一般的阅读能力,到大学后再作为选修课强化一下听力和口语,不用费多大功夫,那就学俄语和法语,他喜爱俄国和法国的小说,以后就搞翻译,能掌握4门外语,还愁不能留在北京吗?
  二是数学。这是辅导他数学的老师建议的,说他有成为数学家的天赋,但数学专业属于理科,还要学习高中物理和化学,时间可能来不及。
  三是经济理论。他到商业局机关后,由于工作关系,迷上了政治经济学,家里有一本1950年出版的、供干部学习的苏联列昂节夫编著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看过多遍,不得要领,也看过马克思的《资本论》(节本)、列宁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和斯大林的《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等马列主义经济学经典论著,很感兴趣。他给武教导员写信征求意见,武教导员说,当翻译只是给别人做嫁衣,没自己的东西,搞数学研究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成果,现在“文G”已经结束,接下来会有一个经济建设的热潮,但现在全国财经类院校很少,缺少经济理论方面的人才,建议他学经济理论。如果有把握,最好考中国人民大学,这个大学虽然建校时间不长,但经济类学科实力雄厚,重视教材建设,全国高校使用的经济类教材有许多是他们编的,有自己的专业学科体系。
  1977年10月,国家正式决定恢复高考,淮海请他初中的班主任刘老师买了一套全省统编的高考复习资料。年底,他走进了恢复高考后首届高考的考场,获得了高分:数学满分,史地96分,政治95分,语文90分,总分全省文科第三名,达到了全国任何大学的录取分数线;没有考英语,不然总分可能就不是“探花”,而是“状元”了。他多么想把这个喜讯告诉曙光啊,但不知道她在哪个医院。1978年4月上旬,他收到了人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离家前3天,他到车站买车票,听到一个女人用普通话喊他名字,转过身来一看,是个女军官,站在候车厅门口,拎着一只旅行包,他乍一看心里一阵激动,曙光怎么来啦?但那却是蔚兰。他走过去问:“你这是准备上车,还是刚下车?”
  蔚兰说:“回部队去。”
  “蔡凤楼呢?”
  “上厕所了。”
  淮海想问问她知不知道曙光的情况,蔚兰现在应该不会再记恨他了,事情已过去了6年。就在这时,蔡凤楼跑了过来,淮海没有再问。蔡凤楼一边跑一边忙着扣裤裆的扣子,见到淮海,殷勤地打听淮海的情况,一个字也没说曙光向他询问淮海情况的事。淮海也没把到北京上学的事告诉他们,这种小人,就是喜欢打听别人的事情,特别希望别人发生不幸,然后到处传播,别人有了好事,就想阴招破坏。
  淮海满怀着幸福和激动的心情登上了开往北京的汽车,他16岁离家,在部队度过了4年,现在是23岁,又离家去了北京,以后有可能就在北京生活了,父母的家则成了旅馆饭店。他把衣箱等物先从车站托运走了,随身只带着一个精美的檀木箱子,箱子里是四瓶茅台酒、两盒六安瓜片、一件缎子旗袍和一盒高级化妆品。旗袍和化妆品是淮海的母亲请外贸公司从香港买的,母亲说:“这不是送给一般的人的,不能送一般的东西。”
  淮海到学校报名后,中午,拿着一本书,到食堂吃饭,正一边吃饭一边看书时,听到一个声音:“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他抬头一看,认出了就是上午给他报名注册的那个姑娘,端着饭碗站在饭桌边。
  他说:“可以,请吧。”往旁边让了一下,其实这张桌子另外没有人,她用不着问,他也用不着让,既然她这么客气,他也不能不表示一下礼貌。上午报名时她说:“真看不出来,你这文质彬彬的样子,还当过兵,文武全才。”他说:“我是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
  他仍然一边吃饭,一边看书。那姑娘在沉默了几分钟后开口问道:“你看的是什么书呀?这么入神。”
  淮海把书面翻过来给她看。“英国小说《傲慢与偏见》。”
  她向淮海身边靠了靠,看着书面说:“PrideandPrejudice”
  淮海有些惊讶:“你能看懂英文?不简单。”
  “我是外语系英语专业的,这本书用词和语法都很规范,是老师指定的阅读书。”
  淮海不由对她另眼相看:“我还以为您是学校职工呢。”
  她颇为自得地说:“我叫苏小妹,本校三年级学生。”
  “那你是苏东坡的妹妹。”
  “我哥哥叫苏东山,不叫苏东坡。”
  淮海想:“这人一点幽默感也没有,不好玩。”
  她又说:“也有人说过我是苏东坡的妹妹,是才女。我就告诉他们,我大哥叫东山,山坡的山,不是山坡的坡。是不是真有苏东坡这个人?”
  淮海又一次对她感到惊讶,心想,她没有参加过高考,可能也就只认识几个英语单词吧,学外语是不需要文化基础的。他问:“苏东坡你不知道?”
  “他是干什么的?”
  “是个人武部副部长。”
  “那他也是个军人,副团级。我大哥也是军人,正团级。”
  “那你认识苏武吗?”
  “你说的是哪个苏五?我最小的弟弟排行第五,人们就叫他苏五。你认识我弟弟,大名叫苏东海?”
  “我说的苏武是个放羊的。”
  “东海在农村插队时也放过羊。”
  淮海想起他们糖烟酒公司的一个女大学生,也姓苏,是那时地直商业系统除肉联厂外唯一的大学生,人称“苏大学”,但不久人们又在背后叫她“苏痴”。她父亲是农村大队书记,将她弄去上大学,她原先只有农村小学文化,就读的却是著名的南京大学物理系,实在学不进去,转到哲学系,哲学也不好学,什么武器的批判与批判的武器,能量守恒与转化定律,黑格尔与费尔巴哈,简直就是天书,一句也听不懂。后来她又看上了班里的一个部队干部学员,但人家已经有了爱人,她相思成疾,变得痴痴呆呆。毕业后分到地区商业局,被当作宝贝似的留在机关,先做秘书,做不来,又到工会做妇女工作。她跟女同志谈话时,呲牙咧嘴,一口黑牙,笑容恐怖,只好让她每天拿拿报纸、寄信收信,也经常出错,就“忍痛割爱”把她打发到糖烟酒公司。
  到公司后,政工科,工会,共青团,职教科,业务科,储运科、图书室,换了多少岗位,最后到仓库当工人。工人也不能当,她虽出生在农村,却也是个“公主”,父母视若明珠,从小到大什么体力活也没干过。上下班倒是准时准点,每天随着上班铃声的最后一声走进库区大门,然后就像泥菩萨一样坐在仓库门口,一天说不到两句话,两眼痴痴呆呆地看着人们出货进货,只有当看到年轻男人时眼睛里才出现生气。下班的铃声一响,准时走出库房,走路时就好像有人跟着她喊“一二一”,迈开大步像部队的队列操练。曾有人将她介绍给储义民,第三次晚上约会时,储义民没话找话,告诉她家里昨天买了3条鱼,夜里被猫偷去一条。不提防她突然打了他一拳,骂道:“你家里都是死人吗?”从此分手,也没人敢再给她介绍。
  淮海想,这个苏小妹的父亲大概也是个大队书记一类人物,看模样也快有三十岁了,和“苏痴”一般年纪,说不定也是个“花痴”,要是被她缠上,可是个麻烦事,她已经研究过我的履历了。他拿起书,不再理她。
  苏小妹还在喋喋不休地唠叨:“我家里都是军人,父亲是老红军,现在是Q省省军区政委,原先当过省委书记、省革会主任;母亲在Y市军分区后勤部当科长,大哥在G兵部负责干部工作,正团级,我嫂子也是军人,在解放军X医院,三个弟弟也在部队。本来我也是去当兵的,已经被录取,就在你们江苏徐州的一个部队,我父亲被人诬陷是林彪余党,受到审查,又被取消了。后来我父亲说:‘不当兵也好,一家人全摸枪杆子,也要有一个摸笔杆子的。’就让我来上大学了。”
  淮海立即放下书问:“你嫂子在X医院?”
  “是呀,是军医。如果你生病,我带你去找她,不用挂号,进去就看。”
  “我没病。”淮海本来准备吃过午饭,就去找曙光,他估计曙光可能就在X医院,没想到苏小妹的嫂子就在那里。“我想请你嫂子帮我打听一个人。”
  “那太可以了,我下午就给她打电话,只要在X医院,她一定知道,就是不在X医院,只要是在北京的部队医院,也可能知道——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宋曙光。”
  她听后惊奇地问:“你说谁,宋曙光?”
  “是的,叫曙光的人很多,是吧?”
  “他是男的女的?”
  “女的,像男人的名字。”
  “真巧了,宋曙光正是我嫂子。”
  淮海听了如雷贯耳,苏小妹说她的大哥是正团级干部,他在六0七部队当兵时,团长、政委都是老八路,几个副团长、副政委也是建国前参加革命的已经50岁左右的人,她大哥在上级机关进步快,至少也应有40多岁,她也快30岁。淮海以为她的嫂子是个40岁以上的人,没想到竟然是曙光,惊讶的神情溢于言表。
  “你嫂子,曙光结婚了?”
  “还没有,是未来的嫂子,不过也就在这几天,‘五·一’举行婚礼,这几天正在忙着呢。”
  淮海心中还存有一丝疑虑和希望,会不会是个同名同姓的人?他问:“你嫂子的父亲是不是×××?”
  “是的,是个airchiefmarshal(上将)。咦,”她的眼睛里飘过一片疑云,“你怎么认识我嫂子的?”
  淮海觉得自己说话太唐突,不过他也没想到在茫茫人海中,会突然遇到一个认识曙光的人,而且这个人竟说曙光是她的嫂子。于是他说:“我不认识她,是我单位的一个同事请我打听的。”
  “你不是江苏人吗?你的同事怎么会认识曙光的,他当过兵吗?”
  “我不清楚,他就请我在北京打听宋曙光在哪个医院。”
  “那肯定是我嫂子以前部队的一个追求者,追求她的人可多了。”
  淮海说:“也许他们就是正常的战友关系,找她有什么事吧。你不要把男女间的关系都往那方面想。”
  “也有可能。你是在哪里当兵的?”
  “她已开始怀疑我。”淮海想,“安徽。”
  “安徽哪个地方?”
  “无为。”
  “无为是在大别山吗?”
  “不是,无为在安徽中部,向东就到了江苏,大别山在皖西,与河南交界。”
  她两眼审视似的看着淮海说:“我的嫂子眼界可高了,父亲是上将,母亲是总政的部长,人又长得漂亮,才25岁就是militarydoctor(军医),不知有多少人想她的心思。如果你的那个同事对她有什么idea(想法),是根本不可能的。很多人给她介绍,她看一个,no,看两个,no,no,看三个,no,no,no,谁都看不上……”
  “那她是怎么看上你哥哥的呢?”
  “我哥哥长得漂亮,是个beautifulyoungman(美男子)。个子没你高,但曙光个子也不高,她不喜欢高个子男人,就喜欢我哥哥这样的身材。我哥哥到她那里去看病,两人一见钟情,她两眼直盯着我哥哥看,于是就OK了。他们的感情真让人羡慕,一刻也不想分开,每天晚上约会以后,回去还要在电话里聊几个小时。Peoplegetmarriedbyfate.(人的婚姻是有缘分的),不然过去给她介绍那么多,一个也不中意,见了我哥哥就再也离不开了呢?我父母下星期来北京参加婚礼,正好被你赶上了,怎么样?到时我们一起去,你就代表你的co-worker(同事),她一定会jolly(高兴的)……”
  淮海推开饭碗,站起身:“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她也推开碗,站起来说:“我也吃好了。”
  淮海走出饭堂,茫然四顾,然后往学校大门外走去。走到街上,忽听身旁有声音问:“你准备到哪里去?”这时他才发现苏小妹还在他身边,手中拿着他的那本书。
  “你请回吧,我要到街上走走。”
  “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
  “不用,不耽误你时间了。”
  “没关系,报名已经结束,下午没什么事,去哪里我熟悉,给你带路。”
  “对不起,我去看一个朋友,知道他在哪里,不麻烦你了。”
  “你是不是去X医院?”
  “不是。”
  “那你在这里还有什么朋友?”
  淮海忍着心头的烦躁,尽量用缓和的口气对她说:“你请回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见到了淮海脸上的不悦神情:“那我们吃晚饭时再见。这书先借给我看看,过两天我送到你宿舍去。”
  “她是在监视我。”淮海想,漫步来到街上,心像被浸泡在冰水之中。“苏小妹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她是在还没有怀疑我和曙光的关系之前,就说曙光是她的嫂子,而且‘五·一’就结婚,这不会是编出来的。曙光全靠我对她的感情来顶住家庭的压力,而我这么长时间没和她联系,她以为我背弃了她,这种感情基础也就崩塌了。或者,她就是又爱上了别人,苏小妹说她哥哥是美男子,是那个‘美男子’又打动了她的心,他们一见钟情,她的眼睛直看着苏小妹的哥哥,当年她就是这样地看着我的。那个男人又是正团级干部,就在北京,而我只是个工人性质的小地方的普通的人,她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舍高就低地等着我呢……”
  他一下撞在一根水泥电线杆上,摸了摸额头,也不觉得痛,清醒了一些,意识到他所期望的幸福,已经像一片美丽而虚幻的彩云,就在他的眼前,向遥远的天际飘去了,把痛苦留给了他。他昨天在火车上,对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军官,是南空454医院的军医。他掩饰不住幸福地告诉他们,他的女朋友也是军医,他现在正到北京去找她,却不知曙光早已像小鸽子一样飞走了。他是高考的“探花郎”,就是来折花的,而他的花却被别人折去了。今天才第一天,还要在这里忍受4年痛苦的煎熬,不!是一辈子,就是走到天边,也逃脱不掉这种痛苦煎熬的纠缠,除非能到三十三天以上去,听说那儿叫离恨天,无忧无虑。
  他顺着人行道,在遇到的第一个十字路口,拦住一个行人,问明了方向,然后步行近3小时,来到了解放军X医院,走进门诊大楼,在二楼五官科门诊室里,看见了曙光。自1974年秋天分别至今,已有三年零四个月没见到她了,她的身影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他过高地估计了她对他的爱情,那时她还不到20岁,初尝了爱情的甜美,对他海誓山盟,现在却已和别的男人领了《结婚证》,已成了别的男人的妻子……
  他的胸脯仿佛被无数道钢丝箍住,越箍越紧,紧得喘不过气来,感到窒息,走回到楼梯口,走出门诊大楼,走到一张水泥长椅边坐下。那长椅是那样的冰凉,就如这里的气候一样,也忽然失去了春的感觉。如烟如雾的往事,从远方向他飘来,他走进时光的隧道,回到了漫山遍野盛开着火红的杜鹃花的大别山:他看见在春风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兵,从一辆军用卡车的驾驶室里走出来,把身上斜挎着的帆包往后一甩,冲着一个向她跑来的也是十六、七岁的男战士嚷道: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可是突然间她两眼仿佛定住似的,直看着那个男战士。他看见在初夏的暮色苍茫中,那个男战士站在大山里的一条小道旁,望眼欲穿,那个女兵迟迟疑疑地向他走来,他轻声喊了一声,她跑了过来,两人拉着手,跑进了山里。他看见在绵绵秋雨中,那一对少年男女军人,在一个山洞里,少女向上踮起脚给少年擦头上的雨水,丰满的胸脯贴在了少年的身上。他看见在凛冽的北风中,那个女兵,站在大别山里的一个部队医院的门诊楼前的台阶上,踮起脚向一辆军车挥手,那个男战士坐在车上,默默向他道别,两人都泪流满面……
  从门诊大楼里涌出许多医护人员,医院下班了,淮海在人群里,看见曙光一边走一边和人说话。但他看到的这个宋曙光,是一个一本正经的成熟的职业女性,而不是当年那个快乐活泼的小天使,没有见到她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神情,也没有听到她咯咯的笑声,完全像是一个另外的陌生的人。她如果变得丑了,或许他心里还能好受一些,可是她现在更漂亮了,那面容、身姿、风韵,处处显示出一种成熟女性的美,一个女人将当新娘是她人生最美丽的时候。她从离淮海不远处的地方走了过去,如果此时她能朝他那里稍微偏一下头,或许能向他走来,当真她就一点情也没有了吗?但她没有朝他那里看,倒是走过去以后停住脚,向另一边的路上看了一会,那个地方也有水泥长椅,她是在看谁呢?她的那个男人是不是每天此时坐在那个地方等她?
  淮海痛苦地看着她向医院大门走去的让他抑制不住心动的背影,也起身往那里走去,在大门外,曙光已经越过人行横道,到了街的对面,向东走去,然后进了一个大院子。淮海也穿过街道,来到那个大院门口,看着里面。
  “她就住在这里面,是哪一幢楼呢?今天是星期六,她应该到父母家去,晚上就住在父母家里。不!今晚是他们欢度春宵的时刻,她此时正在宿舍里准备晚饭,或许此时他们已坐在桌旁吃饭了,一边吃,一边亲密地谈话。而我却像一条被人遗弃的无家可归的狗。”
  正是春风沉醉的晚上,一对对伴侣,吃过晚饭,又从医院宿舍院子里走出来。他想,走吧,还在这干什么呢?来到街对面、医院东边的公交站台,上了一辆公交车,已经买了票,却又下车回到公交站台,望着对面医院宿舍的门口,想看看曙光的那个“美男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公交车一辆接一辆地开来,又一辆接一辆地开走,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一直没有看到曙光出来。一对对伴侣又从外面走进宿舍院子。在深不可测的天空,展现出宏伟壮观的夜景,让人入迷。月亮像半边镜子,悲悯地俯视着这个孤独、寂寞的人,星光暗淡,不知哪颗是牛郎、哪颗是织女,但可以看见一条淡淡的银河横在天上,那就是传说中的天河吧。
  在宿舍大院的西边,有一个电影院,灯火通明,映照着日本电影《追捕》的大幅海报,散场的人群正往外涌,人群中有一对青年男女斜穿过街道,走上了公交站台,站在他前面,那小伙子问姑娘:“你能像‘真由美’那样爱我吗?”姑娘说:“你有高仓健那样的魅力吗?”不住地打着呵欠。两人挨得很近,在底下暗暗地拉着手。夜色中闪亮着万家灯火,多么热闹的城市:川流不息的汽车的轰鸣声,来来往往的人群的说话声,高音喇叭里播放的音乐声,喧嚣一片,在他的家乡黄海县城,这时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这个城市里有几百万人,但谁也不认识他,他是一个陌生的人,没有谁会关心他的存在。唉!早知如此,还不如就在南京上学,天涯何愁无芳草呢?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我还留恋她干什么?他望着院里宿舍那些亮着灯光的窗户,曙光现在在干什么?还能干什么呢,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他想起有一个夏天的晚上,他和宋亚非在他家门口乘凉,宋亚非的女朋友在厨房里洗澡,隔着门大叫:“亚非,把衣服拿给我。”宋亚非就拿着衣服走进厨房,当时他想,这个女人真不要脸,竟在洗澡时让男人进去,现在曙光可能也成了这样不要脸的女人了……他心中无法忍受,胸膛里仿佛塞进了一个点燃了导火索的炸药包,导火索“丝丝”地响冒着火星,眼看就要爆炸。他突然生出一个报复的念头:那个苏小妹不是缠着我吗?索性就跟她好,“五·一”一起去参加她的婚礼,一齐向她敬酒,我看她就能对我无动于衷,也让她尝尝负心的滋味……
  他在公交站台站了很久很久,医院宿舍院子里许多窗户里的灯光已经熄灭,早已没有回学校的公交车了,他又步行了3个小时,回到宿舍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钟,没有吃饭,没有洗脸洗脚,也没脱衣,就上床睡觉。但哪里睡得着呢?曙光的音容、身影总是浮现在脑海里,一会儿是那个十六、七岁的快乐、活泼的小天使,一会儿是这个二十四、五岁的成熟美艳的女神。“你能像‘真由美’那样爱我吗?”“你有高仓健那样的魅力吗?”现在已经不是魅力的问题了,我充其量是个穷书生,而那人却是正团级干部,现在的曙光已不再是以前的曙光了,世上哪有真正免俗的人。
  宿舍里共两人,另一个是本地人,报名以后就回家了。“今夜怎样打发时间呢?”他起身取出录音机和德语磁带,那录音机是父母专为他学外语请外贸公司在香港买的,样式不好看,但质量很好,他一直听到窗户玻璃发白。
  “五·一”节的前一天上午,淮海请假没去上课,说到医院看病。他拿出录音机,装上空白磁带,按下录音键,对着录音机刚说了一句:“亲爱的曙光……”就泣不成声。录音机转动着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对着录音机哽咽了许久,夜里在心里反复说过多少遍的话,一句也记不得了。他关掉录音机,拿出笔和信纸,想写一封短信,但只写了一句“我亲爱的曙光,再见了”,他的思维仿佛进入了冰川期。他把信折好装进信封,放到檀木箱子里,带着箱子乘公交车来到X医院,在医院门口叫住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给了他5块钱,叫他把箱子送到门诊二楼,交给五官科的一个叫宋曙光的女军医,回来后再给他5块钱。
  那小孩很快又提着箱子回来了,说宋曙光不在门诊,他问小孩问没问她在哪里,小孩说在病房,他又叫小孩把箱子送到病房,如果她也不在病房,就把箱子留下,请别人转交给她,然后到医院东边的公交站台找他,再给他10块钱。他站在医院门口,半个多小时后,看见那小孩出来了,旁边跟着一个女军官,正是曙光。他向医院西边走去,转进了一条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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