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双重重压下完成初中学业

　　在极端贫穷的家庭背景下，于小颖经受了同龄人不曾经受的痛苦。
　　对亲生母亲张贵凤的思念，对父亲和继母阮秀兰的失望，常常使她在做完一天的家务（有时加上沉重的农活）和功课之后，偷偷地躲进自己那五尺小房间里，夜难成眠，泪水长流。她几乎包揽了家里的一切家务，还要经常上山下地干农活儿，但这并没有换来父亲应有的关爱和继母的丝毫温暖。继母把一切都献给了自己的宝贝儿子，而对继母百依百顺的父亲自然对继母是言听计从。
　　纸终究包不住火。阮秀兰进了于得福家门没几天，“不冒烟的财主”就瞒不下去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家庭风暴过后，阮秀兰以受害人的身份，硬邦邦地提出了两个补偿条件：一是不干一切家务和农活，二是于小颖立马下学，把念书的机会让给宋大宝。
　　于得福犹豫。
　　阮秀兰提出的这两个条件，都是于得福难以达到的：终止于小颖念书，等于残忍地打碎了可怜的前妻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愿望；阮秀兰不干丁点儿家务活和农活，这不是把所有的家务活和农活全压在他和闺女身上了嘛！别说小颖还要念书，即便下学，他父女俩也不可能长年累月承担起所有的家务活和农活啊！农闲的时候，问题不大，可农忙时节……
　　于得福软下来，给对方跪下来的心都有，说：“大宝妈啊，你这条件……老天爷也……小颖念书，是贵凤临走特意交代过的……”
　　阮秀兰冷笑一声，打断于得福的话：“那我不管，不，不是我不管，是我根本管不上！谁叫你光天化日明目张胆地把我骗进门的？嗯？你要是不答应这两个条件，我就告你诈骗，等你进了监狱，我再拔脚走人！”
　　于得福便“扑通”跪下，掏心掏肺地说：“秀兰，你先冷静冷静好吗？”
　　“哼，老娘冷静不了，换作是你，你能冷静吗？”
　　“是是是，我……不该骗你，可我，还不是特别特别喜欢你，离不开你，才……秀兰啊，你说句良心话，我除了不该骗你嫁过来，我……这些日子，对你好不好？你告我诈骗，把我送进监狱，我活该，谁叫我让你迷恋得得不到你就没法活了呢？可是，你要是离开我，再去找个人家，真的再很难能找个像我这样对你百依百顺的男人啊！”
　　阮秀兰心头的火就熄了大半儿。
　　于得福察觉到阮秀兰的情绪变化，抓住机会，说：“秀兰啊，我虽然懒点儿，馋点儿，可我是个实诚的人哪！特别是在你跟前，不忍心虚里虚外的。其实，我今儿完全可以答应了你这两个条件，可我必须实话实说，我尽最大努力，不用你干家务活和农活，可你也种过庄稼，或者说，看到过种庄稼，真到了屁滚尿流、不要命的农忙时节……即便小颖不念书了，也不能保证你不干丁点儿家务活啊！”
　　“那好。我可以在屁滚尿流、不要命的时候干点儿家务活，你那宝贝闺女念书的事呢？”阮秀兰恶狠狠地白于得福一眼，追问道。
　　“这……”
　　“你还是不肯让你那宝贝闺女下来干活儿，是不是？”阮秀兰转身收拾自己的衣物。
　　于得福赶忙抓住阮秀兰一只胳膊：“秀兰，你听我说……”
　　阮秀兰一把甩开于得福的手，怒目圆睁：“于得福！得寸进尺是吧？老娘已经让步了，你还想怎样？老娘告诉你，你想让你那宝贝闺女念书，让老娘背着个连家务活都不干的臭名声，没门儿！只有你宝贝闺女下学，抢着干了所有的家务活，证明不是老娘不干家务活，是轮不上老娘干家务活，这事才算完！”
　　于得福眼见阮秀兰再不肯让步了，只能换个角度，说：“秀兰啊，你看这样好不好？除了农忙时节，我把家务活都承包了，小颖能帮我多少，算多少……”
　　阮秀兰冷笑一声：“你想让我寨里寨外一身的臭名声哪？”
　　于得福疑惑，问：“什么意思？”
　　“我阮秀兰把家里家外的活儿都丢给自己的男人干了。”
　　“这事咱俩不说，小颖和大宝不说，谁知道啊？”
　　“行啦行啦！我告诉你，不可能！小颖自愿下来干活，这是唯一的遮挡。再说了，你家穷成这个样儿，能供得起两个孩子上学？”
　　
　　那天傍晚，于小颖背着书包，刚跨进家门，酒气熏天的于得福就对她说：“小颖，我知道你爱念书，可我和你妈合计过好多次了，咱家的情况，根本供不起你这个初中生了，你还是趁早下来吧。”
　　于小颖沉默不语。
　　于得福暗淡的目光里立时升腾起两团希望，索性来个趁热打铁，说：“闺女呀，你书念得好，文化水儿高，肯定比我这个当爹的更明白：兄弟姊妹之间，自古以来，不管哪朝哪代，都是大的让着小的。你，总不能不把念书的机会让给你弟弟吧？”
　　于小颖眼里噙满泪花，好久，对父亲说：“爹，让我念完初中吧，我知道家里的难处，等我念完了初中，就下来……”
　　于得福心里明白，张贵凤活着的时候，没少对闺女灌输念高中、考大学的念想；女儿肩负着家庭和学习两重重压，却凭着自己的勤奋和用功，并没有因为繁重的家务劳动耽误了学习，她骨子里一直期盼的，就是读高中，念大学，好早一天跳出眼前这个贫苦的家庭，逃离这碗疲累不堪的农家饭。于是，说：“小颖啊，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的是考上高中，将来考上大学，找份儿好工作，在城里安个家。可是，你想过没有啊？登着人家的门槛，给人家干活，得天天看人家的脸色，听人家的使唤，哪里是那么舒坦的事儿啊？哪里赶得上在周围找个好人家嫁了，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干什么，干多少，都是自己说了算。”
　　于小颖说：“人各有志啊，爹。我宁肯跟着人家干，看人家脸色，也不愿待在这个穷山沟里，窝窝囊囊一辈子。”
　　“你怎么能说在家里就是窝窝囊囊一辈子呢？咱们庄稼人，还不是辈辈世世都在家里这一亩三分地里刨食吃？还不是一辈辈地过得有滋有味儿？”
　　于小颖觉得跟父亲没法沟通，便闭了嘴，默默进了自己房间。
　　于得福跟进来，延续着自己的思绪，说：“再说了，你即便把这个初中念到底，我也指定没有钱供你接着念高中，更别说拿出钱来供你念那个什么大学了。”
　　于小颖紧咬嘴唇，半天，说：“爹，我已经跟你说了，我只是想把这个初中念下来，我……并没有打算念高中，更没有想高中念完再去考大学。”
　　于得福长吁一口气，说：“这可是你说的哈，小颖。我知道，你虽然这么小的年纪，可书已经念了这么多年，肯定是一口唾沫一颗钉儿，说出来的话就是泼出来的水，肯定是会负责任的。”
　　于得福心里亮堂起来，屁颠儿屁颠儿地拱进他和阮秀兰母子睡觉的炕间，向阮秀兰复命。
　　阮秀兰在往自己的嘴唇上慢条斯理地涂抹着浓彩，镜子里瞥眼乐不可支的于得福，说：“那既然她答应将来不去念高中，更不去考大学，何必要把眼前这个破初中念下去呢？虽说学费、课本费不花钱，可纸笔墨水的，还有五花八门的练习册和卷子，照样要花那么多的钱。省了这笔钱，干什么不好呢？而且，她要是下来了，能格外帮衬家里干老鼻子活儿！”
　　于得福又进了于小颖房间，表达了阮秀兰的意思。
　　于小颖无言以对。
　　于得福趁机说：“下来吧，小颖。你从小就是个特别懂事、特别孝顺的孩子，你是知道的，你妈走得这么早，撇下我又当爹又当妈的，好不容易才把大宝妈娶进门，她要是因为你不肯下来帮衬家里，一抬脚，走了，爹这辈子，还不得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个世上？”
　　于小颖欲哭无泪，说：“爹，我答应你，家里的活儿和地里的活儿，我比之前再多承担一些，念完初中需要再花费的钱，您放心，我将来自己还。你要是连这个条件都不答应，我妈在那面，肯定会不得安心的！”
　　于小颖虽然答应父亲，初中毕业就下学，但她有自己的主见：只有念好书，才能摆脱妈妈那样的命运，才能过上好日子。所以，于小颖内心里不仅有读完初中的强烈愿望，更有读高中、上大学的热切期盼。正是这一精神支柱支撑着她，用同龄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完成了初中学业，并且激励着她，瞒着父亲和继母，报名参加了中考！当然，这一举动本身，主观上并没有丝毫要背叛和忤逆长辈的动机，只是，强烈的求学愿望，让这个刚满十六周岁的农家女孩子本能地、毅然决然地做出了这个在外人看来是大逆不道的决定，并付诸实施。
　　填完考生报名信息表的瞬间，于小颖就意识到了，这件事迟早会被父亲和继母知道，与其将来被动地让父亲和继母拿她欺骗自己这件事作为把柄，名正言顺地剥夺她读高中的机会和权利，不如主动出击。于小颖便主动向她的班主任萧萍老师求助。
　　萧萍老师听了于小颖的求助，意外，惊讶，然后，信心十足地来到于小颖家里家访。
　　家访的结果可想而知。萧萍老师说得苦口婆心，口干舌燥，换来的是阮秀兰一句硬邦邦的话：“老师，你是有文凭的人，说的这些道道儿，俺一个穷乡下人，没念过什么书，一句也不懂，俺只知道，俺和他爹不吃不喝，庄稼地里刨来的那点儿钱，也供不起两个孩子念完初中，更别说小颖中考完了要去念高中，念完了高中，命八尺，可非要去求一仗，去念那个没什么用处的破大学！”
　　于得福送萧萍老师出了院门，搓着两手，尴尬地说：“萧老师啊，真是辜负了你这片好心……你看，你一个女的，黑灯瞎火地跑这么偏远的道儿……”
　　萧萍老师还没放弃最后一线希望，说：“大叔，我可不是挑拨您跟婶子之间的关系哈，您看，婶子不是小颖的亲生母亲，您可是小颖的亲生父亲呢！即便砸锅卖铁，也应该让小颖参加完中考，只要孩子想念书，就应该想办法，克服眼前的困难，供小颖把书……”
　　于得福变了脸色，说：“萧老师啊，这么说吧，我是实在克服不了眼前的困难了，您要是能让孩儿她妈同意小颖念下去，而不丢下我这个好不容易半世重新建立起来的家，我真的没话说。别说小颖参加中考，完了，念高中，念大学，她就是再接着念个大大学，大大大学，我也供；您要是做不到，小颖指定是念完了初中就得下来帮衬家里，把念书的机会让给她弟弟！”
　　在于家沟山寨口，萧萍老师临上摩托车前，眼里闪着晶莹的泪水，对满面愁容的于小颖说：“小颖，对不起，原谅老师这么没本事，说服不了你爹妈……”
　　于小颖泣不成声，说：“老师，是我对不起您，我不该让您跑了腿，还没了面子，您别往心里去……其实，我应该早就清楚，神仙也说服不了我妈和我爹。”
　　“那你打算……往后的路怎么走？”
　　于小颖无言以对，低下头，任由泪水滚落。
　　萧萍老师装作没看见，因为她实在不忍心再去伤害眼前这个品学兼优的女孩子的自尊心了。
　　萧萍老师沉默半晌，试探地说：“或许，小颖啊，有的时候，人，真的需要……”
　　“不不不！老师，我不认命，我不放弃！”
　　萧萍老师不由得被眼前这个倔强的小姑娘的抗争震撼了。说：“我的意思是，人这一辈子，常常会遇到多次无法逃避的选择，当认准了的那条正确的道儿，竭尽全力地努力了之后，注定没法去走之后，换换思路，改走另一条道儿，也可以走出不平庸的人生。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决定了，就把报名表撤回来吧。”
　　于小颖点点头，目送萧萍老师的摩托车灯光渐渐淹没在漆黑的重山叠岭之中，一个坚定的念头始终萦绕在她幼小的心头：不放弃，决不放弃！
　　于小颖选择了这条违背父母之命的路，就意味着，在世人的眼里，她不再是一个自小孝顺、懂事的女孩子了。可是，在于小颖的骨子里，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这个选择而给这个原本就没有欢乐可言的家再带来鸡犬不宁，可眼前她能做的，只能是向父亲敞开心扉，打消父亲的后顾之忧。
　　经过一番冥思苦想，于小颖终于理出了赢得父亲支持她参加中考的思路和对策。
　　吃完晚饭，于小颖用最快速度做完了所有的家务，然后，把父亲叫进自己的房间，说：“爹，我知道，咱家的状况，特别是我妈走了以后，有多艰难，你能把这个妈娶进门，实在太不容易了。”
　　“你终于放弃中考啦！呵呵呵……”于得福搓着两手，心花怒放，忍不住笑了，说，“我就知道，爹自小没白让你小小年纪就历练自己那坚硬的性子，更没有白疼你这么些年，你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
　　于小颖打断父亲，说：“爹，我答应不读高中了，可是，中考，我无论如何得参加。”
　　“小颖，你脑子没毛病吧？”于得福瞪大眼睛。
　　于小颖摇头。
　　“既然你决定不读高中了，为什么还要参加这个中考呢？报名费、卷子费、吃饭、车票……耽误了家里的活儿不说，这不白白花冤枉钱嘛！”于得福心痛胆痛的样子，忽然明白过来，“难道，你……是想有了中考成绩，去念职业技校？”
　　“爹！我书念得那么好，怎么可能去念技校啊？”
　　“那……”
　　“爹，我吃苦遭罪四年，总得领了那张毕业证吧？”
　　“可你……命里注定要在庄稼地里一辈子，上山，下地，刷锅，洗碗，喂鸡，喂鸭，喂羊……要那张毕业证，也没有什么用处啊。”
　　“起码能证明，我有过初中学习这段经历吧？将来找婆家，也不至于让人家说我连个初中都没念，或者嘲笑我初中没毕业。”
　　于得福长长地叹口气，说：“你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不不不，是死要面子白花钱嘛！”
　　于小颖凝望着黑漆漆的窗外，不再直面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