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月考已经迫在眉睫。
　　虽然月考都是由各科老师们自己出题，然后自己阅卷和评比，但师生们谁也不会掉以轻心。毕竟，这是进入初四的第一次考试，面子问题总要考虑吧？
　　于是，整个初四的气氛空前紧张了起来。
　　课间，初四东西两个办公室经常人满为患，学生们出出进进，进进出出，如同赶大集。语文背古文、古诗词……英语背单词、背课文……数学背定理、公式……历史、地理、生物、政治背各种知识点，还有名词解释、简答题等。老师们端坐办公桌前，学生挨个上前，轮到的就昂着头看着天花板背诵，轮不到的则小声快念，加紧准备。成功过关的喜滋滋离去，没过关的便被呵斥一阵，站在一边继续复习。类似场景，从早到晚，周而复始，无止无休。
　　一个一个检查学生，似乎成了提高成绩的最有效法宝。
　　其实，这个方法很累，但老师们都很无奈。一天虽然有十三节课，可是科科都有作业。从早到晚，学生们做完这科做那科，学完这个学那个，能自由支配的时间极为稀少。这种情况下，哪个老师心狠，抓学生的力度大，学生就给谁学的多。一旦你心太软松了手，时间就被其他科抢去了。更何况，学生还是一种最为古怪的动物，你不守着他们，他们就很懈怠，记一点点东西很长时间也记不住。一旦和老师面对面了，似乎就能马上激发出潜力，背了一个星期背不过的东西几分钟就能背得滚瓜烂熟。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2
　　在这个大前提下，一班的任课老师们纷纷找牛树茂来告状了。最近几天，一班的学生经常在老师走进课堂后才气喘吁吁跑回来，个别的甚至要耽误数分钟之久。
　　牛树茂一了解才知道，问题出在历史老师身上。
　　四一班的历史老师是杨怀旺，人送外号“杨老令公”。他虽然满头大部分白发，却最喜欢模仿伟人向后梳个大背头。此老已经五十多岁，从中心小学校长的岗位上才退下来不久。本来吧，这个年纪完全可以内退了，但他却不肯，坚持要工作到六十岁。用他的话说，上着班盼退休，退了休再盼啥？更何况，在单位按时上下班，作息有规律，对身体有好处。中心校无奈，便安排他到中学担任工会主席，实际是个养老的闲职。不料此老闲不住，觉得整天喝茶、看报无聊空虚，对不起共产党员的光荣身份，竟然提出要到教学一线“战斗”。一线就一线吧，他还偏偏要求到初四，说是教小屁孩没意思。
　　本来吧，初四六个班的历史是由邢辰全部教的。老杨突然插了这一杠子，让副校长叶光抓了半天头皮。初四可不是别的年级，是关系到学生一生的关键阶段啊！更何况，你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教初四？精力行不行啊？想拒绝，却被点着鼻子熊了一顿。而且，老杨还慷慨激昂地引用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言壮语，保证一定教出好成绩，差点就要写血书，立军令状了！
　　叶光自己难以定夺，便去和校长陈希亮商量。陈校长是老杨的老部下，听了也不由抓起了头皮：“老领导热情这么高，真要把这个门堵上了，他不管不顾发了飙可怎么招架？”最后两人一商量，又和初四主任石怀玉、四一班班主任牛树茂、四六班班主任邢辰都通了通气，决定让老杨同志教四一班一个班。多了怕他累着，真正的原因是怕把成绩教砸喽。
　　好在老杨也没有计较班多班少，很是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安排。一个班就一个班，只要不闲着就行。
　　这是个权宜之计。当时两位校长想的是，如果老杨试试觉得累，就让邢辰顺理成章地再接过来。想起当时陈校长的话牛树茂现在还想笑：“就给杨主席一个班让他教着玩玩吧！他玩够了，就不玩了！”难道自己这个班就是个玩具？
　　不过，老杨对这个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玩具”十分在意：备课、批作业、刻印习题、检查背诵……整天“玩”个不住。整个人也神采奕奕的，好像是焕发了第二春，那生气勃勃的劲头一点也不输于年青小伙子。这时候如果谁敢提出让他不教了，他非拼命不可。
　　看来，只有让他自己知难而退了。等月考成绩出来，再做打算。邢辰可是正正经经的大学历史系毕业，你一个侥幸自学到大专的老头子，能和人家比？成绩肯定被甩得远远的！悲剧似乎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老杨的“战斗”热情倒是使他的晚年生活充实了，却直接害苦了总务主任王道胜。从周一到周六，几乎每一天每个课间，总务处都有学生来“呱呱呱呱”背历史，各种知识点一个背了另一个再背，总得重复数十遍才会罢休。可怜王主任上学的时候历史是弱科，这下可好，在每天的被迫“补习”之下，水平逐日提高。某次试做了一张试卷，竟得了九十多分。一次校委会上，王主任哭笑不得说起此事，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临近月考，老杨憋着一股子劲要证明自己“宝刀不老”，更是“变本加厉”，空前加大了课间检查的力度，有时候过分投入忘了时间，这才导致了四一班学生经常迟到的问题。
　　3
　　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和老杨面对面。
　　头午第四节课后，牛树茂敲门走进总务处。
　　总务处是间狭窄的小房间。南边靠窗两张相对的办公桌，西边靠墙一个长沙发，东面靠墙一个书橱。摆设十分简单。
　　一个干瘦男生拿着历史课本站在当地，老杨戴着老花镜面朝门口坐着。看到牛树茂进来，老杨道：“小牛啊，你先坐。我再提问这小子几个题。”他的声音既有老人的沧桑感，还带着一股子铿锵的金铁味道，听来格外让人记忆深刻。
　　被提问的男生非是别人，正是四一班的李兵。这位同学从初一到初四，每次考试都是全级倒数第一，成绩极为稳定。看到班主任，他并没有叫“老师”，只是转头笑了笑，状极憨傻。
　　牛树茂也不在意，知道他平时就是这样。不知什么原因，李兵脑子极笨，记性极差，还多少有点缺心眼。刚开学的几天，他上课竟然经常走错教室，还有一次被从女厕所轰了出来。但传说李兵在小学一到三年级的时候曾经每年都是“三好学生”，还当过学习委员。也不知道真假。作为班主任，牛树茂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尽量不让其他同学欺负他了。别的，他也实在是无能为力了。至于提高李兵的成绩嘛，根本不在考虑的范围内。他只是个老师,不是神仙。
　　不过看现在老杨认真提问的架势，好像很有点“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意思。一连几个问题，李兵都没答上来。老杨也不生气，和颜悦色道：“回去再多读几遍，明天这个时候再来！”
　　“嗯！”李兵应着，笑嘻嘻推门走了，也不知道乐得啥。
　　“杨主席，你提问李兵干啥？他全级倒数第一你不知道？”牛树茂奇怪道。
　　“我知道！”老杨摘下花镜放到办公桌上，大义凛然道：“铁棒都能磨成针。我就不信了，多提问检查李兵几次，他还能不及格？人家说的好，没有教不会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啊！我们当老师的，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学生啊！”
　　这话说得牛树茂十分“惭愧”，只能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心说话：“老爷子，我可不是来上理论课的啊！”
　　慢条斯理端起茶杯，“吱吱”有声地喝了口茶，老杨这才问道：“有事啊？”
　　牛树茂便把来意说了。
　　“是这样啊。我有个毛病，一提问起学生来好忘了时间。不过这个好办，以后提问缩短点时间就行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给你惹麻烦！”老杨倒很是痛快，立刻表态。
　　“这不是麻烦！”牛树茂忙道，但“绝对”这个词让他不免有些疑虑。真的能“绝对”吗？
　　“咱们先不说这个。小牛，你来看看我的这个提问检查表设计得怎么样。”说着，老杨递过一张打印好的表格。
　　拿过来一看，牛树茂不由一惊。只见老杨把班里所有的学生分成了二十个组。从早晨起床到下午第四节后的课余时间，甚至连午休前后都安排了小组提问。这样一来，两天就能把全班检查一个遍。
　　“嗯！这样检查肯定有效果！”牛树茂点着头，心里却是想：“您老人家这样一搞，其他科怎么办啊？”
　　“小牛啊，干了这么多年教育，怎么让学生提高成绩我早看明白了。没什么技巧！就是时间里磨，功夫里泡。只要时间够了，功夫到了，杀猪的也能教好，傻瓜蛋也能考好。对学生，我也不打也不骂。背不过就再来背，一回不行就再一回。一家人不是都等着看我老头子的笑话吗？我就用事实塞住他们的嘴！哼哼！”说到最后，老杨同志不由冷笑。
　　看着面前的老杨斑白稀疏的头发和额头上蚯蚓般爬着的皱纹，牛树茂只得违心道：“我可是对您充满信心的！等着看笑话的人里头绝对没有我！”
　　“嗯！我也知道没有你！”老杨笑道。心里却说：“小家伙，你是班主任，最紧张学生的成绩。想看我笑话的人里头没有你才怪！不过，谁笑话谁还不一定呢！”最后的时候，他想到了教另外五个班的邢辰。
　　告辞出来，牛树茂走向副校长室。
　　4
　　此刻的副校长室里，叶光穿着一个纯白色的大背心正在备课，不时抬起一只熊掌般的胖手擦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前胸、后背早已是一片水迹。天交十月，空气渐凉，这个时候还穿背心的人实在是不多了。但叶光天生肥胖，格外怕热。现在没开空调已经是很难得了！
　　敲门声响起。
　　“请进！”
　　“老叶！”牛树茂进来招呼道。
　　“是树茂啊！坐坐！等我一会儿啊，这节课马上就备完了！”叶光加快了运笔的速度。
　　虽然叶光官居副校长，年龄也大个五六岁，但牛树茂从来也不习惯喊他官称。从牛树茂毕业至今，两人已经“同居”四年了。先是在教学楼上住，后来搬到了南边的教工宿舍，都是一间屋。两兄弟之间推心置腹，无话不谈，感情又岂是“深厚”二字可以说得？
　　“正好，备课备得我头昏脑胀。来---来---来---，你我兄弟大战三百回合！”叶光很快放下笔，从办公桌前站起，挺着肚子到书橱里拿出棋盘。他的“来来来”三个字用的是戏腔拖音，听来十分有趣。
　　“上班时间下棋，不太好吧？”牛树茂很是虚伪地笑道。
　　“别说废话，你又不是来下了一回了！除了老陈，谁敢来我这查办公？来，摆上摆上！”“老陈”当然就是校长陈希亮的俗称了。
　　“说好了，就下一盘啊。”
　　叶光笑道：“一言为定！”
　　“好！当头炮！”牛树茂举棋就下。
　　“把马跳！”叶光应子。
　　“啪啪啪啪！”两人不假思索，闪电般落子摆棋，几十秒的功夫就开局完毕。下面就要动脑筋了。节奏随即慢下来，两人一边不慌不忙地下，一边说话。
　　“刚才我到杨主席那去了！老头子干劲很足啊......攻卒！”
　　“攻什么卒？我让你有去无回！抬炮......有人愿意吃苦，有人愿意享福。他愿意干，谁也没办法！老陈都说不了他，我更不敢去触霉头了。”
　　“老叶，你说他老人家能行吗？我担心我们班的成绩啊！一班的成绩本来就差，要是......哎......出车！”
　　“我也出车......也别担心太多。首先，你们班的化学我教，成绩肯定差不了，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另外，你也别看不起老杨，说不定，他能结个很大的晚瓜呢！哈哈！”
　　“你这话让老杨听见了非和你拼命不可！结什么晚瓜？他又不是高龄妇女！”
　　“哈哈哈！用词不当，用词不当。我可不是故意的，你要知道，我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
　　“哈哈哈！你体育老师水平不赖啊，能教出你这样的学生......哎，我听说今年中考成绩的全县排名出来了......连环马！”
　　“看我小卒破你的连环马，我拱......嗯！今年中考我们学校全县倒数第一啊！老陈到县教育局挨熊了！用他的话说，念到咱们学校成绩的时候，他就觉得被人狠狠扇了两耳光一样，当时要是有个地缝，他就拱进去不出来了！”
　　“他是校长嘛，挨熊就是他的工作之一！幸亏我不是......飞象！”
　　“也对。不过，他回来开校委会，又把我和几个年级主任狠狠熊了一顿......支仕！”
　　“哈哈！他没法熊教育局长，只好找你们出气了！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再说了，挨熊也是你们的工作之一啊......吃马！”
　　“哈！你说我们学校怎么了？初四老师们每年都干得热火朝天的，也没见谁偷奸抹滑啊？自从我们学校在全县率先启用了学生公寓和食堂，又加了晚自习，按理说应该有效果啊？可怎么就不出成绩呢......你吃不着，炮来了！你小心！”
　　“看谁先小心，卧槽将军！哈，没想到吧......你当了这么多年副校长都不知道原因，我才参加工作几年啊？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别马腿！你将什么军......今年我们这帮人一定要打个翻身仗！”
　　“我这个四一班的底子可差啊。不过，我尽力而为了！”
　　“别忘了你和老章打的赌。不能尽力而为，要全力以赴。我相信四年级一班一定能从奴隶到将军。这次月考看成绩怎么样！”
　　“哎，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对，不为别的，就为了赢老章的那顿饭就值得拼命......马后炮！我将你军！”
　　“就为了一顿饭？你也太没出息了！……嘿嘿！我这还有一车呢，我看你要马还是要炮？”
　　......
　　说的是只下一盘，可两人都很有默契地忘记了开始的“一言为定”，直到下完第三盘，已经十二点多了。抬头看看表，两人一齐“嘿嘿”发笑！随即各人端着饭盒，一前一后赶奔教学楼西的餐厅而去。
　　5
　　绝大部分学生已经进入了餐厅。抬眼望去，扯南到北五十多排长条餐桌，一千多人一起站着吃饭，情景蔚为壮观。值班老师来回巡视着，一是维持纪律。二是防止浪费。
　　北面靠墙有七八张圆桌，老师们在这里坐着就餐，边吃边谈。学生们不让说话，老师们自然不受限制。其中几桌是班主任。为调动工作积极性，学校规定，凡本班学生住宿、吃饭人数超过三十人，除班主任费按比例提高外，班主任还可享受免费就餐的福利。
　　叶光和牛树茂一边吃饭，一边扫瞄着餐厅里的景象，都若有所思。
　　这餐厅来之不易啊！
　　且说大前年，校长陈希亮不顾各方阻力，不遗余力地动员大柳树中学全体教师集资盖学生宿舍楼和师生餐厅，并承诺五年内返还，利息是银行存款的两倍。陈校长带头拿了五万，校委会领导每人三万，其他小领导每人两万，一般老师至少五千。但很多老师由于种种原因不肯拿钱。陈校长急了，开完大会开小会，甚至征得了中心校的同意出台了“不拿钱就不准参加‘三优评选’，不准享受任何福利，不准晋级”的“三不准”政策。最后，除王道古等极个别老顽固外，其他人乖乖就范。但就这样钱还是不够。无奈，陈校长又想尽办法吸收社会资金，还从银行贷了不少款。当地镇政府获知此事，从精神上表示了大力地支持，自始至终一分钱没投入，来检查参观倒是很多次。每次莅临指导后，领导们都喝得醉马摇枪，踉跄而去！
　　去年暑假，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宿舍楼、餐厅终于竣工。学校自此开始封闭式管理：除个别家近的学生外，一律要求在校吃饭、住宿。晨读统一加。初三、初四加了三节晚自习，初一、初二两节。老师们晚上轮流上课，夜里和中午在宿舍楼值班。这在全县乡镇中学里，可谓是独领风骚第一家了。
　　此举受到了县教育局的高度评价，报纸、媒体也进行了宣传报道。其中一文的题目是：《风正一帆悬--记大柳树中学的奋斗之路》。一时间，大柳树中学成了全县的焦点和榜样。
　　陈校长一时头脑发热，在校委会上雄心勃勃地预言：“明年，我们学校的教学成绩必将震惊全县！”
　　结果呢？今年，大柳树中学确实震惊了全县！不过，震惊的原因却不是陈校长心里想的那样！大柳树中学的中考成绩竟不进反退，史无前例地“荣获”了倒数第一的“殊荣”！
　　原因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