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六安州》第二章(1)
作品名称:风尘六安州 作者:甄远东 发布时间:2012-11-06 19:34:47 字数:5200
小东门街口,平时冷清,早晨是个热闹的地方。
那些从东郊进城卖菜卖柴的农民和商贩,都要从这里经过。
家住城郊东南的农民朱老好很早就看中了这地方,他不辞辛劳在这里摆了个早点摊,卖点稀饭油条。生意小,但很兴旺。
这天,朱老好和他女儿朱兰摆好早点摊子,刚开始做买卖,就有一高一矮两个巡警走来。他们买了十根千张卷油条,拿出一块大洋递给朱兰。
朱兰看看大洋,没接,她生气地说:“老总,你天天都用这么大的钱,我们小本生意怎么能找得开?你给我零钱。”
高个子巡警说:“我没零钱。”
朱老好连忙说:“二位老总先拿去,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矮个子巡警说:“老朱,我们先拿着,有零钱再一起还给你。”
两个巡警走后,朱兰轻声骂道:“呸!真不要脸!”
朱老好瞪她一眼,斥责说:“干活去,找事啊?”
他已经习惯被这些人欺负。
卖柴汉子郭有田挑着一担劈柴来到朱老好摊子旁边,他放下柴担,坐到条凳上,说:“朱大爷,请你老给我来碗稀饭。”
他家和朱老好家离的不远,因此很熟悉。
朱大爷给他盛了一碗稀饭端来,朱兰则给他送来两根油条。
郭有田说:“我不要油条。”
朱兰说:“我请客,送你吃,行不行?”
郭有田笑笑,拿起油条吃起来。
朱老好很生气,又不好当面说,只小声对朱兰嘀咕:“白给人吃,你有病啊?”
朱兰白了她爹一眼:“我高兴。你白送那么多油条给那些畜生,都不心疼?我送人两根油条你就心疼了?”
朱老好轻轻摇摇头,没做声。
郭有田吃罢,拿出一枚铜板放在桌子上:“兰妹子,谢谢啦,饭钱放桌子上啦。”
然后,他站起来挑起柴担走了:“卖柴火咯——卖油松劈柴啊——”
朱老好走到桌子边一看:“呀,兰子,你也不找人家钱,他给的钱有多的啊!一个买柴火的寡汉条子,多不容易,咱们不能多收人家的血汗钱啊。”
朱兰不满地轻轻“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瞧你刚才为两根油条心疼的那个样子!”
朱大爷:“唉,不是我小气,咱们挣的这点钱,不也不容易嘛!”
鼓楼街街南闹市中有个鸣鹤绸缎庄,生意做得十分红火,每天一开门,马上就是顾客满堂。柜台内忙碌的伙计们劈劈啪啪的打算盘声,一天到晚不绝于耳。
这鸣鹤绸缎庄的老板秦鸣鹤,是沈子儒大女婿,还是六安商会会长。
上午,秦鸣鹤在柜台里面小客厅里面翻看账簿,却见内弟沈晓雅手拿一支玫瑰悠闲地走进来。
沈晓雅随手把手中的玫瑰插在茶几的花瓶上,又给花瓶加上一点水。
秦鸣鹤笑道:“晓雅,你不会是专门来给我送这朵花来的吧?”
沈晓雅调皮地说:“是啊,要么我干吗要把它插在你花瓶里?”
秦鸣鹤:“我才不相信呢,你是口袋里没钱,才来找我的吧?”
沈晓雅笑道:“哈哈,然也,姐夫真乃善解人意。”
秦鸣鹤:“兄弟,别灌我米汤啦,我这正忙呢,没工夫跟你说闲话。你说吧,要多少?”
沈晓雅:“你给我两百块大洋,急用。”
秦鸣鹤吃一惊,他知道沈晓雅花钱也就是喝个酒,看个戏,洗个澡。不买房子不置地的,今日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秦鸣鹤疑惑地问:“要这么多钱?你有什么事?”
沈晓雅长叹:“唉,人是英雄钱是胆啊!这囊中羞涩的日子太难过。姐夫,没两百块大洋我填不上这些天的窟窿。”
他这些天为了在常艳春面前摆阔气,开销比平时大多了。
秦鸣鹤给了他两百块大洋的钱票,正色说:“晓雅,你老大不小的了,花钱要省着点。”
沈晓雅收起钱票,说:“我知道。姐夫,新近戏园子来了个女旦角,叫常艳春。嗨,那是唱、念、做、打具佳啊!晚上我们一起去给她捧捧场,如何?”
秦鸣鹤笑道:“我可没这胆子,你姐知道了,还不跟我拼命啊!”
沈晓雅开心地笑起来。
沈晓雅走出鸣鹤绸缎庄大门,在大街上遇见了老同学彭少石。
沈晓雅笑道:“呵呵,彭书记,少见啊。”
彭少石不满而亲切地说:“晓雅,你能不能喊我的名字?这书记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听着真别扭。”
沈晓雅:“哈哈,我怎么觉得这样喊也别扭。”
彭少石:“我正有事要找你呢。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沈晓雅和彭少石来到鼓楼清心茶楼,要茶博士(跑堂)给他们泡了一壶六安瓜片。
茶博士饶舌介绍说:“二位先生,小楼还有西湖龙井与铁观音,要不要品尝一下?”
沈晓雅说:“就要六安瓜片。”
茶博士附和说:“哦,就是,就是,龙井和铁观音太贵。”
沈晓雅把眼睛一瞪,说:“怎么说话呢?不是贵和便宜的事,是六安瓜片好。我告诉你,龙井成名于清乾隆皇帝,可我们六安瓜片在唐代《茶经》里就有纪录,李白名句‘扬子江中水,齐山顶上茶’说的就是六安瓜片。你知道吗?”
茶博士连连摇头:“不知道。”
明徐光启在其《农政全书》里称“六安州之片茶,为茶之极品”,六安瓜片在清朝为皇宫“贡品”,《红楼梦》有多处提及此茶。这些知识,普通店员和跑堂的哪里知晓?
茶博士给他们泡了一壶碧绿清明,馨香扑面的六安瓜片。
彭少石一面品赏着瓜片,一面问:“晓雅,你还记得元杂剧家白朴一生写过多少部剧本吗?”
沈晓雅如数家珍:“根据元人记载,有十六部,但流传下来的仅存《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董秀英花月东墙记》、《裴少俊墙头马上》三部。还有《韩翠颦御水流红叶》、《李克用箭射双雕》两个残本。”
彭少石佩服地说:“哦。晓雅,你的记性真好。”
沈晓雅奇怪地问:“你问这做什么?”
彭少石说:“我想重新编纂出版白朴的《天籁集》。”
沈晓雅由衷地赞赏说:“呀,身在官场,仍然不失书卷气,不容易!”
彭少石告诉沈晓雅,有关该书资他料基本上收集齐全,还找到一本极其珍贵的乾隆杨希洛原版影印本。通过这次编辑《天籁集》,他还了解到在乾隆年间,是六安一个叫杨希洛的人,编纂出版了《天籁集》,这才使白朴的词曲能够在中国文史流传。
沈晓雅惊奇地说:“哦,这个杨希洛是六安人我还真不知道呢。”
彭少石说自己想写部书,为杨希洛立传,并邀请沈晓雅一起共同创作,沈晓雅爽快地答应了。
最后,彭少石终于忍不住,向沈晓雅问起沈仪淑:“晓雅,仪淑在家吗?我想去看看她。”
沈晓雅不好意思说沈仪淑是因为不满他们的婚事,跟父亲赌气出走了。只好支吾说,她们学校安排她提前去医院实习,已经走了。
彭少石专门买了一支派克钢笔和一个绒面笔记本,准备送给沈仪淑,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走了,感到很遗憾。
彭少石问:“哦,我爹去你家给我提亲的事情,仪淑知道吗?”
沈晓雅说:“知道。”
彭少石忙问:“她怎么说?”
沈晓雅含混说:“她什么也没说。”
彭少石顿时袭上一缕失落感。
沈晓雅点拨他说:“像这种事情,你自己得多下功夫。”
彭少石:“唉,关键是仪淑不在六安,我们见面难啊!我就是在心里关心她,她也不知道啊。”
沈晓雅:“心到神知。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嘛。”
彭少石:“是,我会努力。”
此时,身穿一身军装的奚月梅走进来。她见彭少石在这里品茶,便讥讽说:“彭书记,你真会享清福!找了你半天,你居然在这里品茶清谈!”
彭少石问:“什么事?”
奚月梅:“机要室有你的急件,需要你签字。”
沈晓雅立刻就被奚月梅美丽的相貌和潇洒的风度惊呆了!
奚月梅长得本来就漂亮,天然一种大家气度,再加上穿的是军装,更显得与众不同。尽管沈晓雅阅人甚多,面对奚月梅,也看得他眼睛发直。
“好,我这就去。” 彭少石站起身,对沈小雅说:“实在对不住,我们改日再聚。”
沈晓雅尚在失魂落魄地看着奚月梅,陷入在想入非非之中,根本没听清彭少石说的话。
彭少石宽厚地笑笑,随奚月梅离去。
他们走后,沈晓雅猛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哈哈大笑,击节道:“妙哇!”
他唱起《红娘》中的西皮散板:“千般袅娜万般艳……”
奚月梅和彭少石刚走出茶楼大门,便听到沈晓雅忘形的演唱。奚月梅闻声不由紧锁起双眉,恼恨地问彭少石:“这是个什么人啊?你这个堂堂的县党部书记,怎么跟这种二百五混在一起?”
彭少石一笑,说:“他啊,他可不是二百五。我告诉你,他是个放浪形骸的高士。哪天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奚月梅厌恶地说:“别恶心我,我才不愿意跟这种人认识呢。”
在大街上,彭少石请奚月梅哪天抽时间帮自己做个参谋,帮忙买一下定亲彩礼。
奚月梅没想到彭少石定亲了,心里很失望、遗憾。
彭少石却丝毫未觉察出奚月梅的感受,向她介绍六安的大名人沈子儒,并自豪地告诉奚月梅,自己就是和沈子儒在济南读医科大学念书的小女儿沈仪淑定的亲。
奚月梅酸酸地说:“呵呵,艳福不浅。”
彭少石问她:“我请你帮我参谋一下买什么样的彩礼,行不行啊?”
奚月梅没好气地说:“行,行。呵呵,我这才叫为别人作嫁衣呢!”
沈晓雅离开茶楼,来到大戏园子。
他与常艳春、韩西楼已经说好,在一起合演一场《吕布戏貂禅》。今天是正式排练,沈晓雅饰吕布,带冠插翎。常、韩二人则平常装束。
沈晓雅与常艳春虽是初次合作排练,但二人载歌载舞,一招一式配合得天衣无缝。排练中,沈晓雅一低头,冠上翎子的末梢美妙地在头上面划个半圆,雉尾便准确地轻拂在常艳春脸上。
常艳春一笑躲开。
韩西楼赞叹道:“沈先生,你哪像是个票友啊?你的活,比我们科班出身的还讲究啊!”
常艳春也由衷地感到敬佩:“是啊,沈爷这身功夫可真不容易。”
沈晓雅开心地笑起来:“谬奖,谬奖啦。”
排练完了,沈晓雅做东请常艳春、韩西楼来到一品香饭庄吃饭,他热情地为常艳春斟酒,夹菜,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在常艳春眼中,沈晓雅风流倜傥,俊俏里不失儒雅,她突生奇想,这样的男人要是没成家多好啊!
于是她委婉问道:“沈先生,什么时候把嫂夫人也请来一块坐坐,我们也好认识一下啊。”
沈晓雅笑道:“哈哈,我还不知道我岳父大人姓什么呢。”
常艳春意外之余,甚为宽慰,问:“啊!你还没成亲?”
韩西楼说:“常老板,去沈府给他提亲的人可不少,可他就是看不上。人家是高不攀,低不就,难啊!”
常艳春笑着说:“哦,那就是意中有人啊。是吗?”
她那对水汪汪美丽的眼睛,眼神中表露出她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沈晓雅一笑:“意中有,可实际上没有。”
常艳春大奇:“此话怎么讲?”
沈晓雅说:“‘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死生相许’。意中人当然是完美的,可我到哪找啊?唉,‘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常艳春、韩西楼都说“不懂”。
沈晓雅说:“我跟你们这么说吧,女流是很多,可惜,貌美的无才,有才的无貌,才貌双全的你们猜怎么了?”
常艳春紧张地问:“怎么了?”
沈晓雅双手一摊:“是人家的老婆。”
常艳春、韩西楼大笑。
沈晓雅笑道:“喝酒,喝酒。”
席间,常艳春眉宇间对沈晓雅流露出脉脉温柔。
沈晓雅心照不宣。
一品香饭庄楼下大堂靠窗户一角,有个叫康老六的人在自斟自饮。他看见沈晓雅、常艳春、韩西楼一起说说笑笑走下楼梯。
沈晓雅付账后刚想出门,饭庄跑堂的追上来说“沈爷,请您留步”。
沈晓雅停下脚步。
跑堂的手中捧有一大把铜钞,他说:“沈爷,这是柜台找您的钱。”
沈晓雅说:“赏你了。”
跑堂的忙说:“哎呀,这小的可不敢造次。您这赏钱太多,小的不敢要。”
沈晓雅说了声“那就赏你一半,另一半给账房先生”,随常艳春、韩西楼走出饭庄。
跑堂的大喜:“谢了,小的也替账房谢了!您三位慢走——”
窗户边,康老六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沈晓雅的慷慨大方与贵家公子气派,引起他的注意。
他敲敲桌子,喊道:“跑堂的!”
“来啦——客官您吩咐?”
跑堂的连忙走过来。
康老六:“刚才那位先生是谁?出手挺大方啊?”
跑堂的:“他啊,是沈公馆的大少爷。”
康老六:“沈公馆?哦,听说过。他老子不就是那个会写文章的沈子儒吗?他儿子怎么这么有钱啊?”
跑堂的很饶舌:“客官,这您就不知道了,我告诉您,鼓楼南的鸣鹤绸缎庄,就是沈家开的。那里的秦老板,只不过是给他家管事。”
康老六:“哦。”
跑堂的:“这还不说,听说沈家在霍邱、寿州、合肥,都有布行、米行的商号。他家的生意做得可大啦!”
康老六:“哦,原来如此,那就怨不得他出手这么阔绰。”
“伙计,过来一下。”
跑堂的听见柜台内账房在喊自己,连忙走过去,把沈晓雅的赏钱分给账房一半。
账房一面收下钱,一面小声斥责跑堂的说:“你别在那些闲人面前说客人家的事情好吗?我告诉你,咱们做生意的人,第一就是要嘴稳。”
跑堂的忙赔笑:“是,是,随便聊了两句,其实我们也没说什么。”
但这个跑堂的不知道,他的“随便聊了两句”差点要了沈晓雅的命。
常艳春跟沈晓雅和韩西楼走到鼓楼北,她道别说:“二位一路慢走,我走这边了。”
说完,常艳春含笑挥手而去。
常艳春才艺双全,在梨园早已成名。她已经二十多岁,但至今还没开脸(旧时已婚女子要开脸,即指用细线将脸上的汗毛绞去),沈晓雅心里不禁生出疑问:难道她还是单身吗?于是向韩西楼打听她的婚姻和家庭。
韩西楼笑道:“沈先生,名花有主,你别打人家的什么主意。”
沈晓雅正色说:“没那个意思,只是有点奇怪。既然有主了,何不成家?”
韩西楼:“她虽然有主,可她又不愿意跟那位主成家。”
沈晓雅:“啊,是被人包养了?”
韩西楼:“不是。对方也是单身,而且对她一往情深。”
沈晓雅问:“那多好啊,为什么要耽误自己的终身大事?是顾虑成家以后,对方不准她登台演戏吗?”
韩西楼深沉地说:“都不是,你也别瞎琢磨。”
沈晓雅好奇心大起:“你告诉我嘛。”
韩西楼叹道:“唉,说不清,一句话,红颜薄命。”
沈晓雅更感兴趣:“哦,此话怎么讲?”
但韩西楼却不愿意告诉他,只是说:“一言难尽,以后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