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六安州》第一章
作品名称:风尘六安州 作者:甄远东 发布时间:2012-11-05 10:48:21 字数:10985
第一章
一九四七年夏。
位于江淮之间皖西大别山北麓的重镇六安,祥和而安宁。
逶迤的淠河,静静地在它的身边向北流淌。历史上的是非成败,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仿佛都被它默默地带走了。
淠河的源头,按清同治《六安州志》载,系“出州西南二百四十里金家寨之南山”并引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水经注》“以霍山所出为正源”佐证,应为准。
老六安人对淠河的感情深厚,不仅因为它是皖西最长最大的一条河,孕育着两岸大地,而是它紧紧依偎着六安古城边,与六安州朝夕相伴。六安城内居民的生活,无论是大家,还是小户,都得依赖她。
古代交通不便,便捷省力的水路把大别山的麻茶木竹通过淠河运入淮河,再经长江疏散到大江南北。因为有了淠河,淠河两岸才能水源充足,土地肥沃。才能孕育像麻埠、苏家埠、正阳关这些历史名镇。
上古时,禹封皋陶子于六,故六安又称皋城。西周形成英、六、蓼、诸方国,春秋战国属楚,秦属九江郡。公元前一百二十一年,汉武帝取“六地平安”之意置六安国,地名沿袭至今。三国时六安从魏,两晋时分属豫,隋时分属淮南郡和庐江郡。唐时分属寿州庐州,其间置舒城和盛唐两县,元末始设六安州。清初属江南行省,江南行省改为江苏、安徽两省后,属安徽省。
古城六安紧依淠河东岸,它南北长而东西短,两头高却中间低,恰似一只大船。建于唐代的北门宝塔与南门宝塔,就像两根桅杆,屹立在沧桑的古城两头。城里的地势高低不平,街道宽窄不一,大街小巷错落纵横,素有“九拐十八巷”之称。这些拐拐巷巷,首尾相连,纵横交叉。峰回路转,犹如迷宫,别致而方便。民居的房屋,大户人家多为明清徽派带门楼庭院的古建筑,中等人家是一般是瓦房小院,亦有大量简易茅草、平房和少量西洋建筑。
六安农副产品和土特产丰富,市场繁华。鼓楼商业街闹市,商铺饭馆林立,极尽繁华。城西淠河码头商船涌塞,桅杆林立。船户,商人和小贩往返不绝,热闹非凡。城东小东门风景区九墩塘像一明珠镶嵌在古城,与它连接的云路街,是六安的主要街道之一。沿云路街西行,可直达淠河。
淠河西岸即是桃花坞(旧称田家湾),为文人墨客踏青吟诵之地。这里有大片桃园,山冈丘陵上树木森森,沃野平原处草木青青。修竹成林,花卉纷呈。州志有诗曰:咫尺桃源近淠津,渔舟问渡越风尘。竹篱背树通幽径,茅屋当花结比邻。曙色平临丹壑迥,霞光遥映赤城均。武陵应共通仙籍,会便移家作隐沦。
淠河东岸则布满嶙峋巨石,形似龙爪,故有上龙爪,下龙爪之名。在这些斑驳的巨石上,遗留着古人建筑的高大防水城墙。孩子们在城墙上无忧无虑地嬉戏耍闹,城墙河沿下则到处是洗衣的老少妇女。她们用忙槌(棒槌)砸打着用皂角水浸泡过的衣物,然后放在河水中清洗。捣衣声不绝于耳,很容易让人想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诗句。
云路街中有个书版巷,旧巷古井,老墙石条,已经历尽沧桑。巷内人家多以手工木板印刷或石印印书为业,文风底蕴深厚。
在这幽静的巷子里,有个座北朝南高大气派的门楼。里面是三进带厢房包庭院的院落,院落后面是个大花园。
这就是六安有名的沈公馆。
沈公馆的主人叫沈子儒,五十五岁,是民盟中央委员,做过《平议报》主编。家中经营有丝绸棉布与粮食生意,在当地属于有钱大户。
早饭后,沈子儒在后花园里修剪花坛上花草,沈夫人张济芳在给园中花木浇水。
这个花园东西两侧有两个小花坛,东边花坛旁边有棵古老的桂花树,西边的花坛旁边是一个圆形石桌,石桌边上有四个鼓型石凳。庭院地坪是用鹅卵石铺砌的,拐角有一眼青石围栏小水井。
沈子儒的女儿沈仪淑走进花园,对他们说:“爹,娘,今天我和同学有个聚会,中午和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沈仪淑是山东医科大学学生,放暑假才回来。学校今年暑假安排她们去医院实习,过两天就要走。沈夫人虽然很舍不得女儿这么快又要离开自己,但她通情达理,希望女儿能学到更多的本领,自然也很支持。
沈仪淑走后,沈子儒问沈夫人:“晓雅最近在干什么?”
晓雅是沈子儒的儿子。
沈子儒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嫁给了商人秦鸣鹤,儿子叫沈晓雅,沈仪淑是他的小女儿。
沈夫人说:“好像在学练武术吧?”
沈子儒连声冷笑:“练武术?哼,他能吃那个苦?”
沈夫人说:“他说他是在练什么小五套,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门哪派的功夫。”
沈子儒不屑地说:“呵呵,那是唱戏用的武打套路!”
站在书版巷巷口,便可以看见沈公馆大门楼前面的两个雕花石鼓上马石。巷子里的孩子们,都喜欢在这两个石鼓上面爬上爬下玩耍,他们无意中已经把这对石鼓摩擦的乌黑锃亮,非常光滑。
彭瘦石和彭少石父子漫步走过来。
彭瘦石是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秘书,他老家在六安,昨天才从南京回到家乡,他儿子彭少石是国民党六安县党部书记。
快到沈公馆的时候,彭瘦石为难地对儿子说:“唉,你有点强人所难。我连人家姑娘有没有定过亲都不了解。故人重逢,竟冒失地向人家提亲,真不好张这个嘴。”
彭少石郑重而倔强地说:“爹,我再说一遍,除了沈仪淑,我不会跟别人结婚的。”
彭少石说完,径直走开。
彭少石已经二十七岁了,但至今还没成家,家里在南京给他讲了好几次对象,他都看不上,原因就是他一直在追求沈仪淑。彭少石大学毕业后原在南京任职,他是以老家在六安,家里还有房地产需要处理的名义,动用关系调回六安任职的。但实际上,他却是冲着沈家的二小姐沈仪淑来的。他和沈家的少爷沈晓雅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同学,跟沈仪淑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
但沈仪淑心里,却暗恋着她的中学老师王圣亚,她又和彭少石政治观点不同,因此对彭少石若即若离。加上彭少石到六安当县党部书记时,沈仪淑刚上大学,他们见面的机会也很少。
可彭少石对沈仪淑一往情深,已经深陷爱河。
彭瘦石望着儿子的背影,苦笑着摇摇头,向沈公馆大门走去。
沈公馆的客厅,正中悬挂着一幅民盟西北总支部主任委员杜斌丞先生的水墨松竹梅中堂,两边是彭瘦石手书的对联:“竹外飞花流诗句,梅边吹笛动辞章。”中堂旁边,悬挂一幅丝绣仕女图,是沈夫人早年自画自绣的。书画刺绣,均已经陈旧发黄。
沈子儒和彭瘦石是少时同窗好友,故人重逢,自然亲切,他们坐在茶几旁促膝交谈。
在彭瘦石介绍了当前国共战争大局后,沈子儒问:“这么说,共产党现在的军队,正规军已经有一百多万了?”
彭瘦石叹道:“是啊,共产党已非昔日。抗战胜利以后,当初的星火,已经成燎原之势。唉,如今真成了政府的心腹大患啦!”
沈子儒感叹说:“也怪蒋公他自己,抗战一胜利,国民政府就应该从善如流,成立联合政府,实行民主宪政。辛亥革命所谓何来?不就是要推翻封建专制的‘家天下’吗?长期坚持一党独裁政治,别的党派能服气吗?”
彭瘦石微微摇头,说:“国民政府是愿意成立联合政府,实行民主宪政的。重庆和谈后,是共产党撕毁了‘双十协定’,在苏俄支持下发动内战。”
沈子儒说:“是蒋公孤家寡人做惯了,先没把别人的建议放在眼里,始有今日之乱。”
彭瘦石知道无法说服老友,便含蓄地提醒他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子儒,我们不是一般的交情,我劝你不要涉足险地。”
沈子儒一贯追求民主,当然不愿意听这样保守的话,反问说:“什么叫涉足险地?国家政权,不是那一党一派的私产,更不是他姓蒋的私家床铺。再不实行民主宪政,哼,早晚要垮台!”
彭瘦石推心置腹地说:“子儒,我们已经不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了,还是收敛点好。我们不是一般的交情,你可不要涉足险地。最近孙科在中外记者招待会上说,民盟天天打着反对内战的旗号唱高调,实际上是在反政府。他这话是有背景的,这次国共和谈失败,国共决裂,民盟是支持共产党的。我们是老交情,我不能不提醒你一句。”
沈子儒依然还是满腔热血:“我们民盟一贯提倡民主,这也是孙先生的遗愿。我不明白,蒋公跟手无寸铁的民盟较劲,有什么意思?难道反内战就是反政府?这不太荒谬了吗?”
彭瘦石跟沈子儒的观点不一样,他认为政府不想打内战,一直在提倡和谈,可共产党羽翼已经丰满,拥兵自重,内战是他们挑起的。但他知道一时说服不了老友,只好无奈地笑笑。
沈夫人端着茶盘走进来,劝道:“我说子儒,陪客人说说家常多好。那些国家大事让那些当大官的人去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咱们只管做生意,做学问,不好吗?彭先生,请用茶。”
“是,对那些国家大事,我们的忧虑真是瞎操心,咱们不管他老蒋和老毛的那些事。”彭瘦石接过茶杯,坦诚地说:“弟妹,你也坐下,我今日来,是有私房话话要对二位说。”
沈子儒笑着说:“我们之间的交情,什么话你都可以说。”
彭瘦石说:“实不相瞒,我是为犬子彭少石的亲事,向你们登门求亲来了。
沈子儒、沈夫人相互看一眼,都很意外:“哦……”
彭瘦石告诉他们,彭少石追求沈仪淑已经好几年了。这件事情他也不知道,因为这次南京有个朋友到他家给彭少石提亲,他来征求少石意见,彭少石才告诉他的。并说彭少石发誓非沈仪淑不娶,逼着他上门来提亲。
沈子儒老两口没想到彭瘦石是来向他们提亲的,但他们知道彭瘦石的儿子彭少石为人忠厚,做事稳练,生就的一表人才,又是父交子往的世交,因此沈子儒老两口都打心眼里赞成这门亲事。
沈夫人脱口而出说:“要说少石跟仪淑要是能成亲,不论是年纪、相貌、学识、家庭,倒都是很般配的。”
彭瘦石一听,十分高兴:“我可能是自不量力,太高攀啦。”
沈子儒虽然和彭瘦石政治观点不同,但对这门亲事也很满意,就说:“瘦石兄,你刚才还一口一个知交,一口一个别见外的。转眼你自己就不知交,就很见外了啊。”
他这样说,等于是表了态。
彭瘦石笑道:“哈哈,好好,那我先告辞。你们再慎重商议一下,我等你们的回话。”
沈子儒说:“别,刚才我家夫人已经发话了,还用得着商议吗?说实话,少石这孩子我喜欢。我们两家能成为儿女亲家,我也是求之不得啊。”
彭瘦石大喜过望:“哈哈,好好,那我先谢谢啦。子儒,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沈子儒说:“哎,瘦石兄,还记得日本投降,金陵复都,你我在南京秦淮河上把盏畅饮的情形吗?转眼一别已经两年,哪有刚进门就走之理?”
彭瘦石解释道:“今日实在是遗憾,明天我就得赶回南京,家里还有好些事情要急着处理。子儒,我们把孩子的大事说好了,我也放心了。至于喝酒,我们有的是机会。”
六安城小东门前有个九墩塘。
九墩塘名字叫塘,但比一般的池塘要大得多,更像是个小湖。因塘中有九个土墩,故名九墩塘。旧时墩中有小亭曲桥,毁于民国初年白朗兵乱。这九个土墩长年累月在水波冲刷下,逐年坍塌变小。到一九四七年时,九墩塘中只有三个土墩了。
九墩塘原是一片沼泽地,清同治曾任四川夔州府府台的六安人汪鉴,在告老还乡后,将这片沼泽地挖成池塘,以利民用。施工时为节省劳力,就地取余土堆砌成九墩。后人有此九墩系汪鉴为纪念他九房夫人之说,全是附会。
城内鼓楼东大井拐与和平巷交界处汪家公馆是汪鉴故居,今已不存。
九墩塘和塘中土墩因没有石块护坡,四周长满蒿草。塘边小路迂回曲折,茂盛的垂柳、古槐,疏密不一地分布在路边。池塘边小桥流水,花枝招展,景色十分宜人。夏天时,孩子们都喜欢在这里游泳,大人也喜欢在这里散步,是一个半人工半天然的公园。
沈仪淑和县立中学教员王圣亚在池塘岸边漫步。
王圣亚是沈仪淑中学时代的老师,他是共产党六安地下组织负责人,也是沈仪淑的入党介绍人。
前些天,解放军晋冀鲁豫野战军廖邵武师长,秘密派联络员来了解大别山敌情,还想招募一些医务人员参加解放军。王圣亚秘密动员了七名医务人员参军,其中就有即将毕业的医科大学学生沈仪淑。
王圣亚要她以去医院实习的名义离家,一是让家里人放心,二是不会使人怀疑。他告诫沈仪淑说解放军部队纪律严明,生活艰苦,环境恶劣,要她作好充分思想准备。
沈仪淑亭亭玉立,天生丽质,举止端庄。她今天身穿一件浅蓝绣花短袖旗袍,约略淡妆,更显无限娇美。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沈仪淑见王圣亚半天只说公事,不说私房话,不免有一丝幽怨。她失望地问:“你就没有别的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王圣亚知道沈仪淑很爱自己,但他不想在这时候陷入情感的旋涡。作为共产党地下组织的负责人,他明白现在环境险恶,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他已经作了最坏的准备。沈仪淑还年轻,如果和她相爱,倘若自己突然被敌人逮捕杀害,那岂不是害了她?
王圣亚说:“大局未定,路途凶险,我们不谈私情,好吗?仪淑,现在还不是我们能花前月下的时候。天不早了,同学们都在等你,你去聚会吧。”
沈仪淑从脖子上取下一串项链,递到王圣亚手中:“圣亚,我们马上就要分别,送你一个小礼物。”
王圣亚一看,这个项链上的坠子是一只小小的玉鸳鸯。
“这是我随身之物,你要每天都戴在身上,就等于是我时刻都在陪伴着你。”沈仪淑一笑,又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项链,说:“我还有一个,它们是一对。”
说完,她笑着跑开。
王圣亚看着这个鸳鸯项链,陶醉在甜蜜中。
他毕竟是个男人。
这时,城防司令部副司令李存泉悄然来到王圣亚身边,从正在陶醉的王圣亚手中夺下项链,笑着问:“王先生,什么东西?看得这么入神?”
王圣亚笑笑,说:“呵呵,司令大人怎么有闲情逛公园啊?”
“郑重声明:我是副司令!嘿嘿,据城防司令部眼线透露,江洋大盗施震雷已经来到六安。他今天化装成一个书生模样,在九墩塘跟他的一个红粉知己约会。”李存泉一面讪笑,一面把玩那条项链:“看这项链的造型,应该是两条,对不对?是家传之物?还是别人送的?”
王圣亚一笑,收回项链:“你管得着吗?”
李存泉也笑起来:“城防司令部的副司令,什么不能管?哈哈,不打自招,那就是别人送的啦!”
王圣亚说:“别闹了,存泉,你刚才说施震雷在六安,是真的吗?”
李存泉说:“施震雷在六安是真的,可谁也不认识他。”
王圣亚说:“我认识,我曾经找过他。这个人本质不错,我们一定要争取他参加革命。”
原来,李存泉也是六安共产党地下组织的负责人之一。
六安城防司令部在小东门旁边,城防司令部司令兼六安县长刘锐襄的办公室,在第二幢房子的第一间。
将近下班的时候,刘锐襄正在看公文,警察局长张良栖走进来。
张良栖向他汇报说,昨晚徐集镇附近发生一桩抢劫案。一家姓冯的大户,遭到一伙土匪抢劫。根据苦主提供的线索,像是惯匪狂一捶干的。
刘锐襄忙问:“死人没有?”
刘锐襄兼任六安县县长,但很快任期就要结束,但下届县长需要公民选举产生。他还想连任,因此害怕在这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情,影响他的官声。一听那家人被土匪抢去不少钱财,但没有死伤,刘锐襄松了口气,只对张良栖说了一句“抓紧查办”。
张良栖走后,保安司令部参谋长黄长运走进来,恰好这时电话铃响起来。
刘锐襄拿起话筒:“哦,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你说话大点声。”
黄长运在刘锐襄对面坐下。
刘锐襄冲着话筒说:“什么?军事委员会的秘书彭瘦石回六安了?什么时候的事?哦,他现在在家吗?不在?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哦,去沈子儒家了?知道了。这样,你们先给我送个请柬去彭府,对,马上办,晚上我要宴请彭瘦石父子。对,在鼓楼街醉春秋酒家,这事情不能耽搁。”
等刘锐襄放下话筒,黄长运不解地问:“司令,这沈子儒什么来路啊?不就是个舞文弄墨的文人吗?怎么他不去拜望军事委员会的秘书,竟敢让彭大秘书去看望他?
刘锐襄:“你来六安不久,许多事你还不知道。朱蕴山你应该知道吧?”
黄长运说,朱蕴山是盟中央常委,曾与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是辛亥革命的大英雄、老前辈,还办过《平议报》,是六安的大人物,我当然知道。
刘锐襄向黄长运介绍说,沈子儒是朱蕴山的好朋友,一直在协助朱蕴山的民主政治活动,他也是民盟中央委员,而且和彭瘦石十分交好,此人不可小视。
黄长运说:“你说这共产党和那些民主党天天喊着要民主,反专制,烦不烦啊?我就犯嘀咕,就眼下乡下这帮泥腿子,给他民主,可他会用吗?”
刘锐襄说:“哼,共产党要的是江山!民主,哼哼,那不过是旗号。”
六安城中心最高处,旧时有座高大壮丽的钟鼓楼,又称“谯楼”,“镇安楼”,当地人俗称为鼓楼洞子。此楼座北朝南,为砖木结构牌坊式,四层。一二层为砖石结构,三四两层为木结构。鼓楼底层四面,有东南西北四道高敞的圆拱门,可谓四通八达。内墙壁上有多块碑石,记其建修历史。二楼放置钟、鼓报时,亦作礼、乐、报警。三四楼为藏书馆,市民可随意取书阅读,因此阅者甚众。
全楼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四角悬有风铃。镂花的窗隔,古朴典雅。拾级登上楼,近可览一城景色,远可眺数十里田野风光。此楼三四两层在三八年毁于日军飞机炸毁,四零年又遭火焚,今仅剩两座巨大台基,使人触目伤怀。
鼓楼南北走向的这条街道,就是繁花似锦的鼓楼街。
鼓楼街东有个剧场,当时叫“新新俱乐部”,但当地人都习惯叫大戏园子。大戏园子是一个正规剧场,和六安京剧团为一体,由艺人们出股份合资经营,股东按比例分成。没股份的艺人,只能靠本事参加演出领取薪水。
沈晓雅走进大戏园子,轻车熟路来到后台。
大戏园子的舞台是老式砖木结构的,舞台上,新来的旦角常艳春和老生演员韩西楼正在走台(即草排)。
沈晓雅在幕后看了一会,禁不住拍了一下巴掌。
“好!身手不凡!”沈晓雅叫声好,走上舞台。他含笑看看常艳春,问韩西楼:“韩老板,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文武花旦常老板了吧?”
韩西楼笑道:“哈哈,沈先生,来得好,来得巧啊!这位正是江淮名旦常艳春、常老板,她刚刚从外地回到六安。”
接着韩西楼又向常艳春介绍说,沈晓雅先生是我们六安名士,也是梨园界名票。
常艳春恭谦地说:“哦,久仰,失敬了!初到宝地,还望关照。”
沈晓雅说:“好说,好说。今日幸会,晚上在下请常老板吃饭,不知道肯不肯赏脸啊?”
常艳春认为这只不过是社交场合上的客套,随口应道:“小女子不敢当啊。”
沈晓雅见常艳春答应了,非常开心,说:“客气,客气,那我们晚上在一品香饭庄见!”
常艳春有点感到有点意外,问:“还真要去吃饭啊?”
沈晓雅笑道:“哈哈,怕我心不诚?”
常艳春有些不好意思:“那倒不是,初次见面,怎好无功受禄?”
韩西楼在旁边叫常艳春别跟他沈晓雅客气,说他又有钱,又有闲工夫。
沈晓雅笑着说自己没钱,但有的是工夫。并说常艳春的名字好,问她这是艺名?还是真名?
常艳春笑道:“是艺名,我本名俗的很,姓廖,叫廖春。”
沈晓雅说:“廖春这两个字也不俗。韩老板,你和常老板先忙,我还有点事,晚上我们再见。”
其实沈晓雅什么事情也没有,他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报馆当了几个月记者,为主编改动他一篇新闻稿上的一句措词,竟拂袖辞职。他家里的生意虽然做的大,但他懒得过问,一心痴迷京剧、昆曲,是当地有名的戏痴。
沈晓雅在街上玩了一会,吃午饭的时候回到家。他走进餐厅时,沈子儒已经坐在餐桌中间准备吃饭。
沈晓雅没看见妹妹沈仪淑,就问:“爹,娘,仪淑怎么没回来?”
“她中午跟同学有个聚会,不回来了。”
沈夫人一面说,一面要沈晓雅给他爹拿酒。
沈晓雅奇怪地问:“爹,你不是一个人不喝酒吗?”
沈子儒问:“你不是人吗?”
“我?”沈晓雅茫然一笑,很意外,他问:“爹,你是说要我陪你喝酒?”
沈子儒笑道:“怎么?不乐意?”
沈晓雅说:“乐意,不但乐意,还有点受宠若惊。可、可这有点希罕啊!”
沈夫人笑起来:“晓雅,陪你爹喝一杯,你爹今天高兴啊。”
沈晓雅忙不迭从酒柜里取出一瓶酒,为沈子儒斟上,好奇地问:“爹,什么事这么高兴?”
沈夫人笑着告诉他,说南京的彭伯伯来了,是来给你妹妹提亲。
沈晓雅关心地问:“哦,他是给谁家提亲?我们认识那家人吗?”
沈夫人笑道:“他是给他自己儿子提亲,这老头也够滑稽的。”
沈晓雅神色凝重起来:“哦,是给彭少石提亲啊!爹,看来你答应了?”
沈子儒点点头:“答应了。怎么,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沈晓雅又问:“仪淑知道这件事情吗?”
沈夫人说:“她还不知道呢。”
沈晓雅正色说:“这就是不妥。”
沈子儒问:“为什么?难道彭少石一个堂堂的县党部书记,还配不上她这个大学生?人家彭少石也是大学毕业,他的人品、相貌、学问、职业、家庭,那一样比你妹妹差?”
沈晓雅说:“话不是这样说。爹,仪淑是知识女性,她追求自由的婚姻,可你这是封建包办!”
沈子儒一时语塞。
沈晓雅又说:“爹,这件事情你欠考虑。不应该先答应彭伯伯,应该先征求仪淑自己意见再说。”
沈子儒觉得儿子的意见也对,他有点沮丧:“可我已经答应了。我们当父母的是为她好,少石跟你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你也了解,他跟仪淑很般配。”
沈晓雅问:“那仪淑要是反对这门亲事怎么办?”
沈夫人问:“这么好的人家,她怎么会反对呢?”
沈晓雅淡淡冷笑一下:“依我看,她一定会反对。”
沈夫人惊讶地问:“为什么?”
沈晓雅说:“为什么?因为我了解他们的事。虽然彭少石一直在追求我妹妹,可仪淑对彭少石不感兴趣!”
沈子儒无奈地说:“可这事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晓雅,我们一起开导开导她。婚姻大事,你们青年人往往是感情大于理智,没我们做上人的看得远。”
沈晓雅却说:“我尊重她个人意愿,我也反对婚姻包办!”
沈子儒气的把酒杯往桌子上使劲一放,说:“你就是个混蛋!”
傍晚时分,刘锐襄在鼓楼街醉春秋酒家楼上雅座宴请彭瘦石、彭少石父子,同席还有跟彭瘦石一起来六安的女报务员奚月梅。
席间,彭瘦石介绍说:“襄公,现在形势严峻,所以上面专门给你们配备了一部电台。这位是报务员奚月梅,奚小姐。”
奚月梅落落大方地站起身向众人点头致意。
彭瘦石接着说,奚月梅小姐虽然是报务员,但她是从大城市来的,学生出身,又是自己介绍她来的,希望刘锐襄以后对她的工作和生活多支持,多照顾。
刘锐襄自然满口应允。
彭瘦石介绍全国的形势说,这次国共和谈失败,内战烽烟再起。国军虽然在陕北战场取得一些胜利,但东北大部分被共军占领,山东一带战局也不稳。要求刘锐襄和彭少石要认真做好自己的工作,刘锐襄立即表示一定兢兢业业,报效党国。
彭瘦石对彭少石说:“少石,在襄公面前,你是晚辈,凡事要多向他请教。”
刘锐襄忙说:“不敢,不敢。”
书版巷向北,穿过云路街不远处有个文庙。
六安文庙即孔庙,建于元大德四年,历经数次重修、扩建,至明万历年间形成一定规模。明末毁于兵乱,清初复修。这里在古代平时是书院学宫,但在科举考试时节,则是科考的考场。内有大成殿、明伦堂、东西庑(wǔ)殿。清一色灰砖墙,釉筒瓦。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大成殿前面是拜台,台阶中有一块用巨大汉白玉雕刻的二龙戏珠卧碑,造型与工艺均精美绝伦。文庙整体布局宏大,气势磅礴。
走进文庙,穿过后面明伦堂的大圆门,就是彭瘦石的家,彭家园子。
彭瘦石、彭少石吃完饭回到家里,天色已经很晚了。
彭少石先把父亲送进卧室,点亮煤油灯,然后又用一个铜盆为父亲端来洗脚水。
彭少石说:“爹,我真没想到沈叔这么干脆就答应了我和仪淑的亲事。”
他还在为自己的婚姻大事兴奋着。
彭瘦石说,这是你的造化,要彭少石日后一定要善待沈仪淑。
彭少石点头称是,然后说:“爹,我正在着手编辑白朴的《天籁集》,准备重新出版发行。”
“好,这件事情我欣赏。”但彭瘦石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他问儿子:“你觉得现在下面的党务工作怎么样?”
彭少石老实回答说:“不怎么样,现在物价上涨的厉害,老百姓怨声载道,直接影响我们党的威信。”
彭瘦石叹道:“唉,不仅是党务,政局、战局都不妙呀。”
彭少石问:“哦,我们华东形势怎么样?”
彭瘦石说:“不容乐观。陈毅、陈赓,纵横两淮,刘伯承、邓小平又强占鲁西南,共产党终究是国民政府的心腹大患啊!”
沈仪淑和同学聚会回来,天已经很黑透。她走进自己房间时,并没发现母亲坐在她的床上。
沈夫人不满地问:“怎么才回来?”
沈仪淑吓了一下:“啊!吓我一跳!娘,怎么也不点个灯?”
沈夫人说:“我才来。”
沈仪淑在书桌上找到火柴,点亮煤油灯,问:“娘,怎么还不休息?到我房里做什么?”
沈夫人笑笑,先说了几句闲话,接着把彭瘦石来提亲的事说了一遍。
沈仪淑不乐意地说:“他求他的,你们别答应就行了。”
沈夫人一愣,说:“这门亲事难道不好吗?”
沈子儒悄然来到门口。
沈仪淑既不能说自己已经爱上王圣亚,更不能说自己要秘密参加解放军,只得敷衍说:“娘,我个人的婚姻大事,必须等我毕业以后再说,现在不是考虑的时候。”
沈夫人:“出阁成亲的事情,当然要等到你大学毕业,但现在也到了需要考虑的时候了。”
沈仪淑:“我自己会考虑。”
沈夫人关心地问:“你心里有人了吗?”
沈仪淑言不由衷:“没有。”
沈夫人说:“那我就放心了。”
沈仪淑闻言一惊,问:“怎么?你们答应他家了?”
沈夫人慈祥地说:“是啊,少石这孩子多好啊,到哪再去找这样门当户对的人家啊?”
沈仪淑气极,脱口说道:“你们谁答应的,谁去把话收回来。我不答应!”
沈夫人一愣,关切地问:“仪淑啊,你别耍小孩子脾气,究竟为什么你反对这门亲事,能告诉我吗?”
沈仪淑说:“为什么?因为你们没这个权利!”
沈子儒忍不住走进来,说:“我们是你的父母亲,有这个权利,也应该为你考虑婚姻大事。”
沈仪淑愤怒地对父亲说:“你没这个权利!”
沈子儒生气地说:“我是你爹,谁说我没这个权利?”
“谁说的?哼哼,你说的!”沈仪淑恼怒地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塞到他爹手上,说:“爹,你看看!你著书立说,教育世人反对封建的包办婚姻。原来你言行不一,说得是一套,做得又是一套!”
原来,这本书是沈子儒十年前写的,书名叫《论封建婚姻》。
沈子儒一时大窘,强辩说:“情况不一样,对方家里的情况我们了解,你也都了解嘛。”
沈仪淑恼怒地说:“可我不同意!你在没征求我个人意愿的情况下,没权利包办我的婚姻!”
沈夫人想缓和一下气氛,劝说道:“仪淑啊,要不你和少石的事情先放一放?等你毕业后我们再说。好吗?”
沈仪淑却不愿意这样,她倔强地说:“不,你们明天就必须到彭少石家去,把应承他家的话收回来!”
沈子儒说:“才答应人家的话,能马上随便收回吗?”
沈夫人也说:“是啊,转弯也要有个理由啊?你这不是让你爹出洋相吗?”
沈仪淑开始整理行李:“我不管,我明天就回学校,你们要是不把这门亲事退掉,我就不回来。”
她是有意要跟家里闹翻,好借故出走参加解放军。
沈子儒果然被激怒:“不回来拉倒!还反了你不成!”
沈仪淑话里有话冷笑着说:“反不反的,走着瞧!”
沈子儒气得嘴直哆嗦:“好,好,你——你走!你走!你不回来才好!”
沈夫人没想到闹得这么僵,忙连拉带拽,把沈子儒劝走:“哎呀,你们爷俩这是做什么啊!”
早晨,沈晓雅来到后花园,开始练功。
他边舞剑,边唱起昆曲《夜奔》中的唱段:“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他一身唱、念、做、打的功夫,丝毫不亚于专业演员。
沈夫人这时心急火燎地走到沈晓雅身边:“晓雅,你妹妹跟你爹闹翻了,现在就要到济南去。你说,她们学校实习还有好几天呢?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怄气要提前走,这不是胡闹吗?”
沈晓雅收住剑式,问:“她是为彭家的婚事和爹闹翻的吧?”
沈夫人说:“是啊,你去把她拦住,过两天再叫老赵送她走。”
沈晓雅说我去跟我妹妹说说看,估计自己也拦不住任性的妹妹。
大门楼里,沈仪淑要老赵送自己去车站,老赵不安地看着地上放着的皮箱,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正在两头为难,沈夫人和沈晓雅走来。
沈晓雅问:“仪淑啊,你跟爹争了几句,还真要提前走啊?”
沈仪淑说:“这不是争几句的事情,这是他包办婚姻,粗暴干涉我的婚姻自由。再说,我提前去实习,早去就能选一个好点的医院。”
沈夫人:“你这孩子太不懂事,太任性了!”
老赵为难地问:“夫人,你看——”
沈晓雅当家说:“老赵,你辛苦一趟,送小姐去车站。娘,妹妹提前两天去医院实习,也不是什么坏事。”
老赵看看沈夫人,见沈夫人也没说什么,于是提起皮箱。
沈晓雅说:“走吧,我也送送我们家骄傲的公主。”
沈夫人一跺脚:“一对犟种!”
沈仪淑一笑,说:“娘,你回屋吧!”
他们谁也不知道,沈仪淑是悄悄参加解放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