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困在山里的人

　　​孙选坤接二连三做自己要死去的梦，他明白自己的一生终究快结束了。没想到他才挺了八年就要去追随她了。
　　他记得那一年他的老伴秀芬病重，他日日夜夜陪在身边，她说:“你也出去躲躲懒，要是到时候把病传染给你怎么办？我是不能活了，但你要健健康康活着。”
　　他不在意这些只求能多陪陪她。他看着秀芬日渐消瘦日夜疼得哭天喊地，他的心也快碎了。他恨自己没能力给她治病，也恨老天爷怎么让老伴受这样的苦。秀芬睡着之后他总是偷偷抹眼泪，一边抱怨老天不公，一边又烧香拜佛求她平安。
　　“你是上门来的只有耀辉跟你姓，委屈你了。”李秀芬时不时就冒出几句抱歉的话，她自己病得生不如死，只希望以后孩子们好好对待孙选坤。
　　“不说这些，这些年挺好的。”
　　孙选坤觉得真挺好的，来到李家大家族其乐融融的，他是老老实实的人，虽然没别的本事但种庄稼可是一把好手。他不怕累肯干活，一家八口他没让谁饿过肚子。大家都夸他，没有因为是上门女婿而看不起他。
　　“我走后你不要多挂念，好好过活，多休息休息，我知道你手里是撂不开活计的……”
　　李秀芬走后他果然更加卖力干活了。他闲不住，早上出门早，晚上回来晚。老三在南洛有地基了，但房子迟迟没盖起来。他去南洛的时候总是跑去看那个地基，再把周围的杂草清理清理。他想再卖力一些，早点把房子盖起来，孩子也大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娶媳妇呢。
　　孙选坤拼命刮松脂，现在种水稻的人少了，他便匀了一些地种玉米和核桃树，他想着这两种可都是能卖钱的好东西。他没地方种菜了就到山洼空地里开辟出一块菜地，四季都不需要买菜，有时他还带点给孩子们呢。
　　老三年轻到城里打工了很久才回来一次，老二家两口子倒是在阳河常住。分了家之后各吃各的，他也不往二儿子家里去吃。为了好好干活他总是把自己煮饭的小土锅煮满满当当的。干活回来弄个菜就着冷饭就胡乱吃了，或者把剩饭炒一炒放点腌菜也很可口。
　　一段时间后老二媳妇发现了它饭锅的事情，见他收工就忙叫他过去吃饭。他说自己有冷饭拒绝了。
　　老二媳妇说:“你煮一顿饭吃个两三天多不健康啊，你的冷饭都有点味道了，我喂鸡吃了。你来我这吃，我煮了你的饭，以后你都和我们吃吧。”
　　孙选坤听说他剩半盆的米饭喂了鸡，十分心疼，“唉唉”着说:“可惜了，还可以吃一两顿的。”
　　老二媳妇是直来直去的性子，直说:“老爹爹你不能这么吃，以后得病了有你受的。”
　　孙选坤才不想这些，想想以前日子艰难的时候家里连剩菜也舍不得扔，每次连汤带水倒进大土坛里，几天之后又酸又香，他都吃十几年了。
　　“老爹爹你也要跟进潮流了，少吃剩菜剩饭。我刚来那年你们连吃鱼都舍不得刮鱼鳞，现在不都改了吗？”
　　孙选坤也不和她犟，吃了几顿后干脆把一袋米拎到老二的厨房，至于菜嘛他种的多，让他们随时去拿就是了。
　　几年后老三娶了媳妇他也时不时就去南洛住。他儿女多，他不止在一处停留。他不会骑摩托去哪都靠双脚。他习惯了走路，即便是走山路他都光着脚，石子松针各种扎脚的小东西对他而言都不值一提。他走上三四个小时去大女儿家或者二女儿家都乐得高兴。
　　孙男孙女近几年也多了，他有零钱了也给他们几毛几块的零花。他的钱包是个小铁盒，每次他都用小方巾包好揣进胸口的衣兜里。他有两件外套，胸口处都有里面开口的衣兜，放在那里他才放心。想想曾经只能拿塑料袋放钱的时候，每逢集市怕人偷钱，秀芬还在汗裤上绣了口袋放钱咧。现在就剩秀芬给他买的小方巾了，这个他也要随身带着。
　　孙男孙女上了学都懂事了，几个人凑了钱居然在集市上给他称了两把烟叶。他是喜欢抽烟的，不知谁说出来的抽草烟伤肺，儿子们都去抽盒装烟了，那些烟细细长长的，他抽着不得劲不喜欢。有一段时间老三听说水烟筒好买来用了几次就丢着不用了。他觉得老三净瞎搞浪费钱，要让他砍了当柴火又不太舍得，搞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孩子当中大女儿家是最先有电视的，她家虽然住在山里可条件不比南洛差。当年她家从大锅盖用到了小锅盖，他最喜欢的电视剧就是《西游记》，他百看不厌，没想到现在有了液晶电视还是在放《西游记》。时代进步太快了他有点跟不上，好在有些东西他还熟悉。
　　孙选坤常年有头风病，所以时时刻刻带着帽子，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也要拿了衣服把额头盖住。除了头风病之外他还时不时腰痛。他知道这个腰是累出来，以前用扁担挑粮食，丰收季除了自己家还有帮工，哪家都要用担子挑。还有松脂，没有摩托的时候就得用扁担挑，还要上山下山走上一个小时，来来回回全部运到六队的松香池才算完。有推车的时候要强一些，没有的时候只能硬抗了。
　　他腰痛起来严重的时候就贴点膏药，轻一些就让孙男孙女帮他捶。他们几岁的时候便叫他们踩到背上用脚跺，踩一踩能舒服一阵。他不敢到医院去看，怕花钱。老三媳妇几次要带他去看他都不去。他老了能干活就要干活，他不想给小的添麻烦。只是那一阵他真的疼得受不了才去了医院，这一去竟是晴天霹雳。
　　“唉，被你说中了，我也得病了……”夜里想起秀芬他就一遍遍喃喃自语。
　　肝癌晚期对于贫穷的人家是无能为力的事情，确诊之后只能等待死亡。病魔是可怕的，他不但要摧残身体还要折磨意志。开始的时候孙选坤并不甘心，他疼着也要骂着病魔，渐渐的他骂不动了也不想骂了，他开始祈求病魔能对他好一点，疼痛少一点……他没想到慢慢的没有想吃的东西，没有想做的事情了，他只有不断的疼痛和害怕疼痛的心……
　　亲戚儿女孙男孙女总来看他，他劝过太多的人已经不想再劝了。他的疼痛他们爱莫能助，他也不希望他们能做什么，如果有的话就是离他远点不要被传染。
　　他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轻了，被子好像灌了水重重压在他身上，将它皮肉压得很疼。床铺也是虽然铺着三床棉絮，他还是觉得木头硌得腰疼。他怎么都不舒服，一会儿一会儿就得翻身，直到他自己再也翻不动就指望着孩子们帮他翻。没想到才一段时间他们都不耐烦了，想到自己辛苦一生到头来还是被嫌弃了，他痛苦地流下眼泪，想要放声大哭，嘴里却是“嗷嗷”叫着，如此一来他更是委屈极了。
　　大女儿看见他哭连忙跑出去骂:“一群没良心的，只知道打牌赌钱，阿爹都哭了！你们也忍心！”
　　老三急忙放下牌进来道歉，后面大家才不敢怠慢，每隔半小时都过来给他翻身。
　　孙选坤觉得自己心里烧得慌，全身都热辣辣的，他想喝水想喝冰水，他极度渴望把这股猛烈的热劲压下去。即便大女儿勤快喂着水，他变形到嘬成纽扣般的嘴唇还是干裂了。
　　他总觉得热所以大家在堂屋打了地铺，让他接点地上的凉气。一天后孙选坤半梦半醒间看到了秀芬。她穿着家常的衣服，叉着腰说:“早跟你说好好爱惜身体，你不信……”听着她充满爱意的责怪，他只感觉自己走近了她，和她并肩走了。
　　大女儿发现爹爹只出气不吸气的时候大哭起来，儿女们都冲了进去。老三把孙选坤抱在怀里，其他人已经哭成了一片。在一个傍晚，孙选坤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大家都伤心不已，纷纷讲述着孙选坤生前的事情。和他同辈的都惋惜这个能干的男人，孩子们后悔没有照顾好他，孙子辈的也对他颇有感情坐在一起大哭着。瞬时家里笼罩着哀痛的氛围。
　　“一辈子都在吃苦，好日子都没过过一天，可怜啊外公。”二女儿家的大姑娘上了高中更加懂事，抱着姐妹们止不住哭泣。
　　“外公自己舍不得买米线吃还给我买了一大碗。”大女儿家的儿子也捂着眼睛抽噎着。
　　李烁优想起不久前爷爷塞给她的十块钱，更是泣不成声。当时爷爷说他用不上了让她拿去花吧，她把它夹在了书里，她打算永远也不把它花掉。
　　下葬那天是个阴天，还下了一场雨。孙选坤在南洛的山里长眠了。生前他想回到阳河，想要落叶归根。听说孩子们在南洛给他买了地皮，他便妥协了。这辈子他习惯了为孩子拼搏，他不想到头来辜负孩子们的心意。所以，他只是偶尔怀念在阳河的日子了。阳河，南洛都是一样的，都是山林和尘土……只要他心里放着阳河，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孙选坤刚去世的那段日子，大女儿常常梦到他。梦到他的第二天就会下雨，她便和孩子们说其实他并没有离开，快下雨的时候还是会托梦给她，孩子们深信不疑。毕竟曾经没有手机的时候，大女儿做梦说孙选坤要来家里了，第二天果真他就拎了蔬菜来了。孩子们都说这是她独有的心灵感应，对于孙选坤的离世大家便不那么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