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夜不成眠
作品名称:高级中学 作者:溪水常流 发布时间:2024-07-18 23:12:01 字数:3244
大哥是酣然入梦了,可校长却彻夜难眠。
校长不知道天亮以后事态会如何发展。山海县教育局的这次突击检查,显然是王局长雷厉风行工作作风的又一次集中体现。王局长是个极其严谨、做事有头有尾的人,尤其会议上自己亲自布置的工作,是必定会跟踪落实到底的。校长不由得心生对大哥工作疏漏的懊恼。刘铁啊刘铁,虽然你走上领导位置的时间不是太长,跟王局长接触的机会更少得可怜,可你不是个笨人哪!你完全能够体会出,当前应对这场素质教育风暴的严肃性和山镇高级中学所处的险恶处境啊!学校都已经被举报到郝副厅长的博客上了,山镇高级中学,具体说,就是我跟你,都被摁到案板上了,随时都有可能被剁成肉酱下锅了,你怎么就能如此疏忽,出现那么多的漏洞,让教育局突击检查小组弄走了那么多的铁证呢?如果我估计不错的话,天亮以后,我就得坐在王局长亲自坐镇的专题会议上,哑口无言、毫无反抗地让王局长当众快刀剁成肉酱了……
事态的发展,果然没有走出校长的预料。
当天夜里快十一点,校长忽然接到了明天到教育局开会的电话通知。
彻夜未眠的校长猜想着会议的气氛、基调和内容,辗转反侧。冥冥之中,懊恼混沌的大脑里忽然闪烁着一点儿微弱的光亮,那就是这次教育局的突击检查,能查出包括县城两所重点高中在内的其他七所高级中学,也存在一大堆突出的问题,他更期盼的是,七所高中的校长也都不在岗,甚至有的学校,副校长、教务主任也不在岗。
校长为自己的这一念头感到羞赧卑劣,继而幻化成荒唐与可笑。他极力要把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驱赶到遥远的地方,永远都不要回来,可是,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却像秋夜里的流萤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忽近忽远,前仆后继……
校长拍拍昏胀的脑袋,走出“官房”,在黎明的校园里没有目标、没有目的、更没有节制地溜达。
凌晨的冬夜,气温低得让校长感觉不出生命的气息,甚至对几个学生宿舍里传出来的高低不一的鼾声,都感受不出是困乏还是香甜。
清冽的冷风夹裹着苍白的路灯光,在校园里力所能及的空间里放荡,成为校园黎明前的主角,把灰蒙蒙的体验和阴冷的感觉一齐泼向校长,让校长原本疲惫不堪的心渐渐走向灰黯、孱弱和衰老……
不知不觉中,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起床了。
校长知道,已经快到凌晨四点半了。虽然素质教育规范办学后取消了学生起床的铃声,但是,睡梦中也在紧绷着神经的学生们,生怕起床晚了,动作迟缓了,被班主任或者任课教师堵在教室门外。所以,只要某个宿舍一人设了闹钟起床,全宿舍的人就会触电般地一跃而起,继而整个宿舍区就睁开了惺忪疲惫的眼睛。莘莘学子们无暇说笑,更没有时间喧闹,紧张着,忙碌着,步履匆匆,间杂着一双双飞快跑动的脚,不到十五分钟的功夫,上千名学生就消失在各个教室门口。
紧接着,值班教师或打着哈欠,或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值班领导的注视下,提前或准时进了教室。迅疾,宿舍区恢复了寂寥与空旷,教室里传出沉闷的读书声,间杂着老师们疲惫的、了无激情的讲课声。
此情此景,让校长的脑海里忽然蹦出来前几天在郝副厅长博客上看到的一段调侃文字:一位老农,赶着一头毛驴,在路上长途跋涉。毛驴不堪重负,忽然趴在地上,任凭老农狠劲地用棍子打,用鞭子抽,就是不起来。老农忽然说:“你再不起来,就把你送进高中当老师!”
毛驴听了,一骨碌爬起来,背着重负,拼命地往前赶路……
校长当时看到这段调侃文字的时候,并没有太在意,除了对故事有些许的新奇,对构思者的用心有些许的赞叹之外,再无异样的触动;校长甚至觉得,构思这个小故事的人,有点儿言过其实。可是,此时此刻的校长,忽然觉得这个小故事真是来自生活,不高于生活,太生活化了。
没用任何启示和点拨,校长心里竟然萌生出第二个版本:前面的主体情节完全一样,后面是:老农一边抽打着赖着不起来的毛驴,一边说:“你再不起来,我就把你送进山镇高级中学里读书!”毛驴听了,一骨碌爬起来,背着重负,拼命地往前奔跑……
校长的思绪在毛驴和山镇高级中学的老师、学生之间游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近在眼前,时而远在天边;时而强烈如惊涛骇浪,时而轻淡如鸿毛游丝……在这种没有定向、没有定力的游走中,郝副厅长博客上的另一段调侃乘机而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累……
校长灵感顿生,在后面加了句:还要经常被折腾得整宿没法睡!
就在这一刻,校长心潮澎拜,情绪难抑,几乎是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在心里狂喊:“我靠!你妈妈的应试教育!我靠!你奶奶的素质教育!”
天终于亮了。
校长精心算计着老同学姜胜天副局长的起居时间:起床,上厕所,洗漱,吃早餐,然后,在上班前坐在沙发上看着早间新闻,或者别的什么节目……这时,校长小心翼翼地拨通了对方的手机。
校长先简要做了检讨,然后解释昨天晚上不在学校是去县城进一步查证发帖举报人,不凑巧,大哥又突发咽炎,去山镇医院打点滴。
姜胜天副局长说:“这些情况,局里已经知道了,也理解你们最近工作的为难、辛苦和生气上火,要不然,刘铁也不会得急性咽炎去医院打点滴。”
校长的话语里就少了拘谨,散发出明显的被理解、被宽容的激动和感动,说:“那……还得麻烦老同学、老领导,多在王局长跟前说几句好话啊,毕竟,我的工作没做好,捅了这么大的娄子。”
姜胜天副局长说:“那是一定的。不过,批评该挨还是要挨的,王局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局里昨晚的突击检查,查出一大堆问题,不光你家存在,其他高中也很普遍,很严重。局里如果再不弄出点儿动静来,那就不是王局长的风格。吸取教训嘛!”
虽然是手机上通话,对方不在跟前,但是,心幕渐趋明朗的校长还是点头如捣蒜,连连说:“那是那是那是……”
山镇高级中学学生们吃早饭的时候,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
雪花很大,如鹅毛,大有李白《北风行》里那种“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般的夸张。
校长忽然觉得,中国的文人真是有文人的雅兴和想象力啊!谁看见像鹅毛一般大的雪花了呢?更没有看见“大如席”的雪花了。除了李白这位大文人,后世人对雪花是罕有“大如席”的描写了,可是,却有多少人曾在小学、中学,甚至大学里写的作文里写过“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这样优美的句子啊!不仅写过,而且还因为这句话,常常被语文老师用红笔给圈划出来,有时作为范文、范句在全班同学面前有感情地诵读着,因而常写常乐,乐此不疲……修辞学家也真是天才,居然给这种语句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号——夸张,称其充满了想象力和艺术感染力,有浓烈的生活气息。于是,不仅“鹅毛大雪”,就连“燕山雪花大如席”也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因而成为传诵千古并且注定还要没有期限地传诵下去的美诗佳句……
眼前这“大如席的燕山雪花”零零散散地飘着,不疾不缓,直到早饭后第一节正课上了快一半儿的时候,才刚刚盖住了泥土地面。
校长望着飘飘洒洒的雪花,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张久违了的童年画面:
隆冬时节,冰封河面。寒风吹斜了山村街道两旁干瘦下垂、了无枝叶的柳条,漫天的雪花卯足了劲儿地飘洒着。雪花飞舞中,古旧的石板街道上,一群穿着或灰或黑或红或绿或长衣或短袍的男娃女娃,排着不整齐的队伍,一根苞米秸秆,或者一截干木棍扛在肩膀上,有的夹在咯吱窝下,有的骑在胯下,一边使劲跺着脚往前走,一边使劲地齐声喊着:
下雪花儿,冻老妈儿!
下雪豆儿,冻老头儿!
下雪蛋儿,冻小孩儿!
……
不整齐的娃娃队列,从小巷走上了大街,从大街拐上了村头场院,又从村头场院流回了大街。小手被冻得呈紫色,小脸蛋儿被吹得红红的,但是小小的脚步还在不停地行进着,纯真的童谣久久萦绕在安闲寂寥的山村的上空:
下雪花儿,冻老妈儿!
下雪豆儿,冻老头儿!
下雪蛋儿,冻小孩儿!
……
凝眸迷蒙中,校长分明看清楚了队列里那个穿着破旧、肩露棉花的小男孩,正是童年的自己。那时的孩子是多么的快活啊!那时的老师是多么的轻松啊!不知道什么叫“应试教育”,也没听说过什么“素质教育”……
队列在行进,童谣在持续……
校长的眼前,雪花变成了雪豆,雪豆在不停地向下砸着,渐渐地,雪豆在膨大,膨大……最后变成了小孩拳头般大小的雪蛋儿,铺天盖地地向自己砸来……一如即将开始的高中校长、教务主任专题会议上王局长铺天盖地砸下来的一枚枚重磅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