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状态

　　白班狠狠地瞪了虞姬一眼，说：“我已经多年不跟你们打交道了，何况我现在已老得走不动了。”他回过头来看着几个女人。她们正强忍着笑兮。“你们应当感到羞耻，把可怜的项竹单独丢在那里。她的熟人半数都死了，另一半住在阴曹地府，加上那里到处都是孤魂野鬼。”
　　几个女人硬着头皮尽量忍受着白班的谴责，可是心劲到项竹会打发白班来责备她们，并要把她们带回皖城去，便觉得有点太过份。实在克制不住了，她们不由得前俯后仰地大笑起来，彼此靠着肩膀才没有倒下去。自然，何仙姑和虞姬听见白班对她们风流的人世间妄加诽谤的人，受到了藐视，也乐得大声哄笑了一阵。贱民和杂种也格格地笑着，连第一名的脸上也露笑容了。人人都在笑，只有白班除外，他感到万分难堪，两只笨大的八字脚交替挪动着，不晓得如何摆好。
　　“白班，你如何了？”虞姬咧着嘴问，“难道你老得连自己的主人你也保护不好了？”
　　白班深感受了侮辱：“老了！我老了？嗨不，何仙姑！我还能跟往常一样保护项竹兮。我逃难时不是一路护送她到西楚了兮？陈胜、吴广的军队打到皖城时，她吓得整天晕过去，不是我保护着她兮？不是我弄到了这匹老马把她带回西楚，并且一路保护着她和她两个儿子兮？”
　　白班挺着身子站得笔直，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护：“我不要谈如何保护。我谈的是态度如何。”
　　“谁的态度兮？”
　　“我谈的是有些人采取的态度，眼见项竹独个儿住在那里。对于那些独个儿生活的未果人尽说坏话兮，”白班继续说，他的话你听起来很明。主人项竹在他心目中还是个年轻的丰满迷人的女人兮，因此她得有人保护不受别人的议论。“我是决不让人家议论她的。嗨不，何仙姑。我已经跟她说过了，我也决不让他请人住进去给她作伴。我已经跟她说过了：‘现在你还有自己的亲骨肉，她们适合来陪伴你兮。’可如今她的亲骨肉拒绝她了。项竹只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而且——”
　　虞姬和何仙姑听到这里，笑得更响了，由于支持不住，便一起坐到了台阶上。最后，何仙姑才把欢乐的眼泪拭掉，开口说话：“对不起，我笑了你了，可怜的白班！千真万确的。你看！请饶恕我兮。虞姬和我目前还回不去，也许九月间局势稳定以后我们才能走成。项竹打发你一路跑来，难道就是要让你这个瘦骨的老人把我们带回去兮？”
　　被她如此一问，白班下巴立即耷拉下来，那张皱巴巴的黄脸上也露出又抱歉又狼狈的神情。他突出的下嘴唇即刻缩回去，就像乌龟把头缩进壳底下似的。
　　“我说过我已经老了，何仙姑，我忘了她打发我是为何事来了，可那是很重要的事。我给你带了竹片来。项竹不把竹片送驿站或任何别人，专门叫我来送，而且——”
　　“竹片？给我？谁的？”虞姬急迫地问
　　“嗨兮，玉皇大帝！何仙姑，项竹对我说：‘白班，你轻言细语地告诉何仙姑。’她说——”
　　虞姬听着一只手放在胸口从台阶上站起身来，猖狂地叫喊：“项羽？是不是项羽？他死了！”
　　“没有，虞姬！没有，虞姬！”白班叫嚷着，他的声音提高到了嘶喊的地步，一面在破兜都的口袋里摸索。这就是他寄来的竹片。他活着兮，他快要回来了嗨。他……“我的玉皇大帝！搀住她，虞姬！让我——”
　　“你这老笨蛋！不许你碰她！”第一名怒气冲冲地吼着，一面挣扎着扶住虞姬瘫软的身子不让她倒下。“你这个假正经的老猴子！还说轻言细语地告诉她兮！你抱住她的脚，贱民。杂种，托住她的头。咱们把她抬到内屋的床上去。”
　　除何仙姑以外，所有的人都围着晕倒的虞姬手忙脚乱，七嘴八舌地大声嚷嚷，有的跑去打水，有的跑去拿枕头。一时光，何仙姑和白班两人给留在原地土没人管了。何仙姑站在原来的地土，像生了根似的，她是听到白班谈起项羽时一下跳过来的，可现在她也给吓得不能动弹了，只瞪大眼睛望着白班手里那几斤颤动的竹片发呆。白班像个受了玉皇大帝责骂的孩子似的，那张又老又黄的面孔显得十分可怜。他那庄严的神气已经彻底垮了。
　　何仙姑一时说不出话来，也挪不动脚，尽管她在心里喊叫：“他没有死！他快回来了！”这风声给她带来的既不是喜悦也不是激动，而是一种目瞪口呆的麻木状态。因为她不是项羽姐妹，也不是虞姬，更不是项羽的娘亲，一个公知而己。
　　就在这时，白班说话了，他的声音犹如自一个遥远的地土传来，既有月亮又有日头，肯定可以给人以安慰。
　　“我们的一个亲戚山归给项竹带了这梱竹片来。山归是项羽的部下，项羽给他弄到一匹马，所以他很快就回来了。项羽现在可是西楚霸王！”
　　白班还没说完，何仙姑从他手里把竹片抢过来。竹片上写的收竹片人是虞姬，是项竹的手笔。不过对此她毫不犹疑，便把它拆开了，里面一个由项竹加入了帛字随即掉落在地土上。竹片里装着，因为被带竹片人揣在肮脏的口袋里弄得灰糊糊的而且有点破了。项羽开头是如此写的：“项竹姐转，或阴曹地府，或南天门虞姬收。”
　　她颤抖地手把竹片笺打开，默默地读道：“虞姬，我退出西楚亡秦集团，辞去霸王的职务，玉皇大帝，我就要回到你身边来了。”何仙姑看到这里眼泪开始潸然下流，她没法再读下去。她只觉得心在发胀，顿时高兴得无法克制自己了。于是她抓住那竹片贴在胸口，迅速跳上台阶，跑进穿堂，经过那间闹哄哄的客厅，径直来到她的办事房。此时，人世地土所有的人都还拥挤在客厅里为搭救不省人事的虞姬忙碌着。可何仙姑不管这些。她把门关好，闩上，猛地倒在那张下塌的干草堆里，哭着，笑着，舔着那竹片。
　　“玉皇大帝，我就要回到你身边了。”她悄悄地念着。
　　两千多年前由于交通不便，所以她们都晓得，除非项羽长了翅膀，否则他要从咸阳城外回到人世间就得走好几个月，甚至一年，不过大家还是天天盼望，只要军人在人世的马路上出现，心就禁不住急跳起来。仿佛每一个破衣衫的人都可能是项羽，即使不是项羽，那个士兵也许晓得一点项羽的风声，或者跟虞姬带来了有关项羽的竹片。不分贱民杂种还是孤魂野鬼，每一次听到脚步声他们就向前面马路奔去。只要看到一个穿军服的人影，每个在柴堆旁、在田野上和在屋里做事的人，就有理由飞跑过去了。收到项羽竹片以后的一个月里，人世间的活动已几乎陷于停顿状态。因为谁都不愿意当项羽到家时自己不在屋里。何仙姑是最不愿意碰上这种情况的人，既然自己如此不能安心地做事。她也就没法坚持要别人认真做事了。
　　但是一个月一个月过去，项羽还是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风声，于是人世间地土又恢复了原先的秩序。渴望的心情也只能到这种地步。不过何仙姑心里产生了一种恐惧感，那就是担心项羽在路上出了何事。咸阳离这里那么远，可能他在路上遇到何事兮。而且他身边的人太多，所走过的区域又都是憎恨楚军的地土。要是她晓得他如今在哪里，她倒愿意去仙化他，把她自己所有的本事都送去。她可不晓得，两千多年前和两千多年后的世人都认为，像她这种公知太可怕了。
　　“玉皇大帝，我就要回到你身边来了。”
　　在她刚看到这句话便引起第一阵喜悦中，它好像只意味着他就要回到她身边来了。可现在比较理智而冷静地心劲起来，才发现项羽原来是要回到虞姬的身边来兮。何仙姑最近总是在屋子里到处走动，高兴地唱个不停。有时何仙姑恨恨地心劲起，为何虞姬在皖城生第一名时竟没有死兮？要是死了，事情就全然不同了！那样她就可以在一个适当的时期以后嫁给项羽，将第一名也作为一个很好的前娘儿子抚养起来。每当心劲到这些，她也并不急于向玉皇大帝叩拜，告诉项羽！她不是这个见地，她对玉皇大帝已不再害怕了。
　　士兵还陆陆续续地来，有时一个两个，有时十几二十个，一般都饿肚子。何仙姑绝望地觉得这比经受一次天灾还要可怕。
　　这时，她又诅咒起那种好客的习惯来。那是秦始皇时代盛行起来的，它规定对任何一个客人，不分贵贱都得留下住一夜，以尽可能体面的方式连人带马好好地款待一番。她知道那个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了，可是家里其余的人却不这样心劲，那些士兵也不这样心劲，所以每个士兵照样受欢迎，仿佛是盼望已久的亲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