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陈兴打探白果镇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9-26 13:02:40 字数:17438
陈兴让农民自卫军围捕女匪首“山里红”,自卫军却迟迟没有得手,这让他极其恼火。“山里红”神出鬼没,徐尧根带着人在这里围捕她,她却在那里冒头,又暗杀了几名农协干部,徐尧根带着自卫军立马赶过去,她又出现在了另外一个地方。按陈兴的说法,徐尧根是在陪“山里红”玩游戏。这游戏玩了二十多天,被“山里红”杀害的农协干部有十名,普通农协会员和群众二十多名。“山里红”犯下滔天罪行后,居然从南安的地面上消失了。对农协干部屡屡被害,甚至损失了两名南安县委委员——周保中和皮瑞林(皮瑞林被“山里红”击伤后不治而亡),陈兴和其他县委委员极其痛心。尤其是宝瑞和辛梅,他们在新华大学求学时,和在江河大学念书的周保中、皮瑞林以及在省高师读书的徐尧根、刘雪云等成了最好的学友,他们经常聚集在同样是越州籍的进步教师李元昊家里,阅读《向导》《新青年》《每周评论》等书刊。后来由“岁寒三友”发起,在青龙巷十一号成立越州旅省同乡会,周保中、皮瑞林、徐尧根、刘雪云等是骨干会员,每逢重大纪念日和集会游行,他们在民众中散发传单,宣传革命思想。一次在省督军府门前发表演讲,揭露北洋军阀出卖领土主权以及军阀混战给国人带来深重灾难。警察以“扰乱民心、煽动闹事”为由,妄图用武力阻止学生演讲,他们不顾警察的威胁和阻扰,毫不畏惧地与北洋政府斗争,锻炼了革命意志,坚定了革命信念……现在革命事业才开头,就损失了周保中、皮瑞林两名优秀党员,和八名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农协干部,让人扼腕叹息、心痛不已。在周保中和皮瑞林的哀悼现场,陈兴泣不成声地致悼词,周子谦、王子英、徐尧根、聂政(米宝瑞)、古凡、崔柄(麦方圆)、刘雪云、单成、冼星云、徐国珍、李衡九、曲阳春等县委委员扶柩,将两位先行为革命事业牺牲的战友埋在他们生前战斗的地方——太平桥附近的堤坡上。随后,已发展到六百余人、三百多支枪的农民自卫军召开誓师大会,准备向南安县最大的一支反动武装、也是地主阶级最后的堡垒——蔡定襄的护商团发起攻击。
以时任县农协委员长陈兴为主,徐尧根、刘雪云、周保中、皮瑞林、徐国珍、王子英等六名骨干党员(前期,后来均分配别的工作)付出艰辛终于建立的白果镇农协,在越州地区农民运动中具有典型性,可以算越州农运的集大成者。省农协第一次代表大会召开时,南安县农协以镇压土豪劣绅蔡定襄向大会献礼。
活捉南安县第一大土豪劣绅蔡定襄,打掉蔡姓家族的护商团,被陈兴视为他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得意之作。实际上也是如此,在建国以后出版的各种县志和《南安人民革命斗争史》等书籍中,“白果镇农民秋收暴动”都是最重要的篇章。
白果镇一面临运粮湖,其他三面被蔡李垸围着,全越州有名的“蔡家花屋”就在街口上,那棵高达十八丈、离着五六里就能看到的银杏,是白果镇的地标,更是蔡府的象征。这棵树是蔡家先人所栽,已有三百多岁,荫庇了蔡府三百多年。元龙老爷在世时,不怒自威,没有人敢小觑蔡府。老爷子仙逝后,蔡姓每况愈下,众人力举在省城当铁路警察、见过世面的定襄任族长。说定襄有几分像表哥敦厚一点都不为过,他除了经营土地、店铺等族产,还在省城找淳于生的关系拿到美孚洋油代理,继而开设粮行、花行、疋头铺、杂货店、榨油房、典当铺,并开钱庄,发行市票。蔡姓在短短几年辉煌重现,达到了巅峰,房屋地产占白果镇一半以上,人称“蔡半头”。定襄仿效表哥敦厚,把商号取名“蔡永丰”,只是他比敦厚更狠厉,购买枪支,雇佣兵丁,私设“黄桶牢”,对佃户任施刑罚。他利用县府给他本县团总名号,迅速组建了一支有两个步枪中队、一个手枪中队共一百多人枪的保商团,并在白果镇周围设壕沟、碉堡、栅子门和铁丝网。大革命兴起,蔡定襄不听表哥敦厚劝告,仗着自己财大势大,欲与风起云涌的农民运动对抗。
在白果镇发展农协之艰难,实在超出陈兴的想象。当初,古凡和周子谦包白果镇片区,因工作迟迟不能展开受过他的严厉批评,现在他身临其境才知道其中厉害。
首先,作为一个陌生人想随意进出白果镇都难。在进出白果镇的路口有团丁把守,那些团丁穿着穿着一身黑的警察制服,打着白绑腿,在省城人们叫警察“白腿乌鸦”。乍一见,陈兴还以为是国民党某正规部队开进了白果镇,因为这些团丁比城里警察还精神(这些雇佣兵是在蔡定襄手上拿大洋的,所以得精神点儿,蔫头耷脑要小心随时给开除),他不敢走得太近,就远远站着观看,原来进出白果镇的都是挑着担子、挽着竹篮做买卖的,而且每个人都得出示一个牌牌。陈兴找一个卖菜大妈问在哪里能弄到这个牌牌。大妈打量了他一下:“你是外地人吧?本地人每一户都发了的。”陈兴暗自叫苦,弄不到这个牌牌,他就是化装成做买卖的也混不进白果镇。回到双桥镇他和大家一说,刘雪云道:“这还不好办,找个人借用一下不就得了。”徐国珍说:“这还真不好办,每一户就发这一个牌牌,谁上街谁拿着,要是弄丢了全家人都不能上街了,所以人家不会借给你。”刘雪云一拍桌子:“我就不信这个邪,明天我去一趟,就是花一个大洋买也要买一个。”
第二天,刘雪云果然拿了个牌牌回来,在徐国珍眼前一晃:“怎么样?我没有食言吧?”徐国珍说:“还真有人把牌牌买给你。”刘雪云道:“还得找对人,我先找了好几个,都摇摇头不敢卖给我,后来碰上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刚从白果镇出来,手上就拿着这个牌牌,我要他把牌牌卖给我,给他一个响当当的大洋。那酒鬼见了大洋眼睛睁得好大,准没了下一顿的酒钱了……”徐国珍打断他:“你就别编造了,说得像真有这回事,你拿回牌牌来,算你有点儿本事。”刘雪云认真道:“我真没编造,那酒鬼有名有姓,姓陈名希富,还有个诨号叫‘四癞子'。”徐国珍说:“这人也真浑,他把牌牌卖给了你,以后不上街了?”刘雪云道:“他说他很少去白果镇,平时上街都来双桥,大不了以后不进白果镇了。”
陈兴把牌牌拿过来一看,这是个铁牌牌,比一块扑克牌小点,上面錾刻“蔡永丰”三个字。刘雪云问:“我一路上看着这三个字,就在想蔡永丰是个什么人?”陈兴说:“这是蔡定襄的商号名。”刘雪云道:“看来这姓蔡的势力真不小,把白果镇当自己地盘了。”
陈兴化装成货郎,挑着货郎担子,手里摇着拨浪鼓,凭着牌牌进了白果镇。一进街口,赫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蔡家花屋”。他不可进入蔡府,只能看到蔡府外面一色的五花山墙,他用步子丈量了一下,蔡府宅基占地足有百十亩,可以想见里面除了高大的房屋,还有宽阔的后花园,假山内河飞瀑什么的都不会少,该要多少民脂民膏才能供养蔡府一家啊!陈兴有些愤怒,他觉得在白果镇建立农协比其他地方更急迫,早一天建立农协,穷苦农民就早一天认识到地主资本家的罪恶,反抗他们的剥削与压迫。
陈兴听说过蔡元龙的事:蔡元龙少时无行扰害地方,按照族规本来应“沉潭”处死,因其舅讨保才获免。后远走投入太平天国军,建立战功,被李秀成收为女婿,晋封“会王”。太平天国失败后,蔡元龙归降大清朝廷,反过来镇压太平军余部,被朝廷赏戴“四品花翎”,赐名“猛勇巴图鲁”。晚年蔡元龙回到白果镇,为地方做过了一些好事,如出资翻修南安文庙,在运粮湖修义渡、石桥等。陈兴对蔡元龙嗤之以鼻:这个太平天国的叛徒,做好事不过是伪善,为洗白自己,博得一个善名。
挑着货郎担子的陈兴,把白果镇的旮旯角都走了个遍,什么“蔡半头”?基本上整个白果镇都姓蔡,差不多所有店铺都有“蔡永丰”牌号,三个颜体字和铁牌牌上一模一样。陈兴自己少小丧父,家境贫寒,母亲带着他改嫁到一个中产家庭,他才得以上学念书,但继父除了交学费不会给他多的钱。在新华大学求学时,一年放了寒假,他没有回家的路费,学校食堂关了门,他一个人呆在宿舍又冷又饿,每天只喝一盏讨要来的白开水,他甚至拿自己身体做实验,要看看仅喝白开水能存活多少天。受过苦的陈兴愤恨天下所有财主,是他们人心不足鲸吞了社会财富,才使得世上多了饿着肚子的穷人。他积极参加各种活动,努力追求进步,相信只有共产党才是团结穷苦大众的党,值得他为这样的党出力,甚至牺牲自己。
这样想着,他抬头一望,来到了一处特殊的地方,这里已是白果镇的街尾,一排铁栅栏里面有几排长长的房子,中间还有一个大操场,一对对“白腿乌鸦”在出操。不用说这是蔡定襄的保商团了,他数了一下,“白腿乌鸦”站了六排,每排有五十人。天哪!他差点叫出声来,这哪里只有一百多人枪?分明有三百余名团丁。要不是他亲眼所见,还真不知道蔡定襄的保商团有多大实力,要是冒然让自卫队(此时还没有成立农民自卫军,草创时期的农民武装叫自卫队)来攻打白果镇,一定会吃不小的亏。
“喂!你在看什么?”一个“白腿乌鸦”朝他走过来。
他刚才只顾看里面,没有注意到这边还有个站哨的。
“老总,要点什么吗?”他朝站哨的团丁陪着笑脸。
“过来我看看,你都卖些什么?有洋烟么?”
“有!有!”
“都是些什么牌子的?”那团丁隔着栅栏朝货郎担子看。
“只有一个牌子,哈德门。”
“哈德门就哈德门,给我来一包,外加一盒洋火。”
陈兴把洋烟洋火递过去,那团丁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铜子给他。他看着团丁抽出一支烟衔在嘴上,划了一根火柴点燃,吸了一口,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还戳在这干什么?快走快走!”团丁朝他呵斥。
回到双桥镇,陈兴将自己见到的一说,徐尧根等人大吃一惊:“不是说只有一百条人枪吗?怎么一下子多了几倍。”
“看来我们掌握的情报有误,低估了蔡定襄的保商团。”陈兴道。
“这样一来,我们想打蔡定襄的土豪就更难了,也难怪他对闹农协不理不睬,原来他仗着自己有本钱啊!”徐国珍说。
陈兴道:“我们不是为打土豪而打土豪,得把蔡李垸的农协建立起来,让所有村庄都有农协组织,唤醒广大的穷苦农民,是我们目前的首要任务。”
“明天我们全部都去蔡李垸,找到被蔡定襄欺压过的农民,最好是坐过他黄桶牢的,首先让这些人参加农协。”周保中说。
“我同意。”王子英道:“他蔡定襄肯定有薄弱之处,我们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接下来的工作就好做了。”
陈兴说:“我们还可以用‘蔡李垸'三个字做文章。蔡李垸住着蔡、李两个大姓,李姓人口比蔡姓还多,据说李姓与蔡姓为祖坟一事起过争讼,最后是蔡定襄从省城带来几条枪摆平了此事,从此李姓再也不敢惹蔡姓了。”
“那我们就从李姓找突破口,首先发展李姓人为农协会员。”皮瑞林道。
“就这样,大家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就去蔡李垸。”陈兴说。
“等等,我还给大家说个事,你们说我今天在双桥镇碰到谁了?”刘雪云道。
"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徐国珍催他。
“就是昨天卖给我牌牌的那人。”刘雪云说:“今天我在双桥镇碰上他了,我请他喝了一杯清茶,原来他也坐过蔡定襄的黄桶牢。”
“啊!是吗?我们明天去找他。”
“他不住在蔡李垸,住在河对岸的尹蔡垸,原来,蔡姓在虎头河对岸还有上千亩‘吊田',陈希富就是种蔡姓‘吊田'的佃户,有一年因交不上租子,被蔡定襄抓去关进了黄桶牢。”
众人一听眼睛都一亮,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找到了被蔡定襄欺压过的佃农。陈兴当即说:“我们分成两个组,刘雪云、徐尧根、徐国珍去河对岸尹蔡垸,我和周保中、皮瑞林、王子英去蔡李垸。”
在这节骨眼上,省执委给南安县派来个得力干将——蔡五一。蔡五一在北京求学时是学生干部,曾组织纪念“五卅”等爱国游行示威活动。省执委看中他的“阅历”和才能,想把他留在省执委当组织委员,但他本人申请回自己家乡搞“农运”,于是来到双桥镇找陈兴接洽。他带着省执委的任命书,一来就成了刚成立不久的中共南安县委副书记,仅次于陈兴的第二号人物。得知白果镇片区的农协还没有眉目,他又主动担负起组织白果镇农协的重任,因为他自己的家就在白果镇,而且他本人就是蔡姓子民,对白果镇和蔡姓家族的情况多几分了解。
陈兴等人不知道,这个二十来岁、体型较瘦较黑、眼神里透出几分精明的蔡五一,与蔡姓族长蔡定襄有着隔代仇恨。蔡五一的父亲蔡三当了十几年经管,蔡定襄任族长后,要新任经管蔡楚生清理混乱的账务,发现蔡三做了不少手脚,一部分家族公产进了蔡三的私囊。定襄拍案而起,要定权带着护院队员把蔡三抓了起来,蔡三被关进黄桶牢十多天后,突发急病死在牢中。蔡五一出于各种考虑,没有把这一桩隔代恩仇说出来,这事还被陈兴责备蔡五一对组织不忠诚。两个月后的秋收暴动,蔡五一带着农民自卫军攻打白果镇,蔡姓族人自然会认为蔡五一是报隔代私仇。
其实在蔡五一心中,根本没有报仇一念,即使他父亲蔡三没有被关进黄桶牢,甚至还当着经管,他也会照常如此去做,这是一场应时代需求的革命,是他作为革命者需当去做的事情。但是他百口难辩,至少在蔡姓家族中,没有人会认为他是清白的。族人视他为蔡姓家族的叛徒,不肖子孙,诅咒他不得好死,别看现在得意,将后一定是个短命鬼。
这位革命者,不幸像他的族人诅咒的那样,只活了二十九岁就“短命”。上世纪八十年代修撰的《南安县志》载:“白果镇暴动成功之后,国民党正规部队大举进剿,蔡五一奉命率已暴露身份的共产党员转移到邻县白公桥,与另一支农民工自卫军汇合。农民自卫军失利,蔡五一率五十余人枪突出重围,转移到石林、华荣一带打游击,不久,他又返回南安活动。一九二八年五月,他任南安县委书记,在严重的白色恐怖之中领导南安人民的革命斗争。一九二九年四月,因叛徒出卖,被捕牺牲。”
这本《南安县志》有共和国某个元帅题字。有两处写到蔡定襄其人,一处是军事志战事卷“白果镇秋收暴动”条目载:“一九二七年九月,根据省执委扩大军事会议决定,由南安县委书记陈兴,副书记蔡五一,农民工自卫军总指挥徐尧根等人组成临时指挥部,对白果镇秋收暴动进行了部署。白果镇大地主、资本家蔡定襄设有保商团,有两个步枪中队,一个手枪中队,共三百多人枪。白果镇周围设有壕沟、碉堡、铁栅栏和铁丝网。九月十七日,暴动指挥部发出命令,兵分三路,奔袭白果镇,以三面包围之势,向白果镇发起猛烈进攻。”另一处是人物志社会闻人卷“蔡定襄”条目载:“蔡定襄执掌蔡氏家族后,对佃户的盘剥极其残酷。除经营土地外,他在白果镇开设粮行、花行、疋头铺、杂货店、榨油房、典当铺,并开钱庄,发行市票,买空卖空,获取重利。房屋地产占白果镇一半以上,人称'蔡半头'。蔡定襄购买枪支,雇佣兵丁,私设“黄桶牢”,对佃户任施刑罚。又充当本县团总,鲸吞国民党县府给灾民的巨额赈灾款项。大革命兴起,蔡定襄组建保商团,与风起云涌的农民运动对抗。一九二七年春,南安县农民协会筹备委员会将蔡定襄擒获,押至南安县城,迫使国民党县长签字,在龙王塘边处决。”
之所以列举上述词条,是要纠正一件事。二十多年前,我实地访问过当时尚在世的老人,在几乎所有人的叙述里,都认为蔡定襄是在白果镇秋收暴动中兵败被捉的。这就出现了一个时间差,《县志》上记载的是一九二七年春处决蔡定襄,白果镇秋收暴动是一九二七年九月,如果像那些被我访问的老人所言,蔡定襄是在秋收暴动时“兵败被捉”,那么他被处决就应当是那年九月十七日之后。在《南安人民革命斗争史》中,对蔡定襄被镇压有着更详细的叙述,蔡定襄被捉是“二月下旬的一天”,被处决是“三月四日,省第一次农协代表大会开幕的时候,斗争蔡定襄的大会同时在南安县城召开”。这就证明,时隔多年以后,那些当年亲自目睹镇压蔡定襄的人集体出现记忆错误。
也是,都快七十年了,谁还记得那么清楚呢?
值得注意的是,这中间有个历史的分水岭,象征大革命失败和第一次国共合作结束的由蒋介石发动的“四.一二”反革命事变,和“七.一五”汪精卫公开“分共”与蒋介石合流都是在这两个时间段之间。
中共南安县委开了一次会,针对目前的形势进行了精心部署,决定蔡五一暂不公开身份,回白果镇从事小学教师工作,也算潜伏在蔡定襄身边,随时掌握敌人的情况变化。几个月后的秋收暴动,正是因为有蔡五一做向导,农民自卫军才顺利地攻进白果镇,打垮了蔡定襄的护商团,摧毁了蔡定襄的老巢,动摇了蔡姓家族作为剥削阶级的反动根基。白果镇秋收暴动,让蔡姓家族彻底伤了元气,此后这个家族再没有什么作为,作为一个没落世族的存在,一直保持到全国解放。
南安县开始闹农协前,蔡定襄就抢先一步做了反宣传,分别和蔡李垸李姓族长李希安、尹蔡垸尹姓族长尹海打了招呼,无论如何要保证这两个垸子不被闹农协,一闹农协租子就收不回来了。虽然李希安和蔡姓因祖坟事起过争讼,他因此事在这一方声名扫地,走路都抬不起头来;尹海也因尹、蔡两姓争地界与蔡定襄起过冲突,但是在反对闹农协、抗拒减租减息他们利益是一致的,所以均与蔡定襄订了攻守同盟。蔡定襄把蔡李垸交给门长定权,尹蔡垸交给经管楚生,要他们分别负责两垸防闹农协,一有风声就立马向他报告。
在蔡李垸和尹蔡垸各家各户大门上,贴有一张一尺来长、六寸宽的黄纸,上面用朱砂写着几条不准。这往大门上贴纸条,颇有点像是效仿米庄,米老爷不就是在米庄各家各户墙脸上贴纸条吗?只不过这两种纸条从外表到内容都有很大差别。米庄的纸条是白纸黑字,早先是“五廉五耻”,后来完善成了“八荣八耻”,米庄几乎每一个人都能背诵“八荣八耻”,敦厚凭着自己的苦索走出了一条治家之路,现在的米庄不说人人做到“八荣”,但基本上没有人去违反“八耻”,这就是教化的力量。如今,蔡定襄也想用这种方法教化(说“驯化”更合适)他辖下的“子民”,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服服帖帖,不敢随便乱说乱动,不然就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半年前他又多造了几间黄桶牢,关押人的地方可是阔绰着呢!定襄处处想着蔡姓的辉煌,在暗地里和他表哥敦厚较着劲,他给自己定下目标,要让蔡姓在短时期内赶上和超过米姓,成为南安县第一富有的大姓。没想到通过他的努力——不如说通过他的狠厉——做到了,现在的蔡姓拥有的土地、商号及财富一点都不输米姓,甚至名声比米姓更大,人们提起蔡姓,提起他蔡定襄,提起他的绰号“蔡半头”,不由得不竖起大拇指,这就是他蔡定襄想要的荣誉,也是他想得到的效果。所以,当门长定权和经管楚生争论着用白纸还是红纸时,他稍一思索就一槌定音:“用黄纸!”
定权和楚生很明显地惊愕。“黄纸不是祭鬼敬神用的吗?”定权道。定襄说:“眼下闹农协是不是穷鬼得志?我就是要黄纸祭这些不入流的小鬼小神。”定权和楚生一想说得也是。定襄又交待不用墨汁,用朱砂,朱砂辟邪,让那些想来蔡李垸和尹蔡垸组织农协的共产党分子望而生畏。于是,定权和楚生就采购一批黄纸,把几位账房先生叫来连夜抄写,几个不准是不准和共产党分子勾搭;不准闹农协;不准闹减租减息;不准藐视族权……等等。还别说,用黄纸和朱砂还真有些作用,庄户人只要朝自家大门上看一眼,心里就像用鼓槌打击一样咚咚作响。这共产党真是个危险物儿,农协真的闹不得,富人有钱置地那是人家的造化,你有钱你也买得到地,你没钱买地只有租人家的地,租人家的地就得出租子,天经地义的事。族权向来就存在,族长是遵从祖训管理家族,这制度是祖祖辈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谁敢藐视祖训?那是对祖宗的大不敬。好些人不敢和陌生人说话,怕一不小心接触上了共产党分子,那是要受到处罚的,毕竟谁也不想在黄桶牢呆上几天,听说被关在黄桶牢就像被打入了地狱,黄桶牢又黑又小,想翻个身的地儿都没有,冬天受冻夏天受蚊虫叮咬,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黄纸和朱砂有着神圣的力量,控制着蔡李垸和尹蔡垸的农户,庄稼人扛着农具上工和下工,经过自家家的大门,看见贴在门上的黄纸,不管识字和不识字,都知道上面用朱砂写着什么内容,因为来张贴的人给他们念过一遍,做过详细的讲解。张贴者交代不可从门上揭掉,就是被风揭掉了也要立马重新贴好,每隔几天会有人来检查的,要是发现门上没有了黄纸,要罚交半斗稻子;有罚就有奖,隔半年来检查,如果黄纸贴在大门上还完好无损,就奖励一升大米。在灾害年成,大米对庄稼人的吸引力不言而喻,尤其是那些吃了上顿愁下顿、经常揭不开锅的穷苦人家,一升大米掺乎野菜可以吃上多少天,能活出几条人命来。可以说,定襄制订的几个不准,配合这一奖一惩,不仅约束了蔡李垸和尹蔡垸两村人的言行,还有着精神控制的神力。
这就使得有些庄稼人——尤其是穷家小户的佃农——甚至中了魔怔,他们把自家大门上的黄纸当神像一样护着,每当刮风下雨时,唯恐被风刮去被雨淋湿,他们想法子将它遮盖着,他们半夜三更起来解手,也不忘看门上的黄纸在不在,这不仅是一升大米的事,更怕被罚半斗稻子,这一奖一惩能要去他们半条命。
定权和楚生不由得不佩服定襄,蔡氏家族这一新任族长,念过书有文化,在省城当过铁路警察队长,见识和胆略非一般人可比,只要了短短几年,就把蔡姓重新治理成了一个望族,周围其他姓氏不敢小觑蔡姓了。当年与蔡姓争祖坟、争地界的李、尹两姓,这下都蔫下去半头,李姓族长李希安和尹姓族长尹海,两人在定襄面前像个乖乖儿,跟在定襄后头屁颠屁颠的,他们是想仗着定襄的势力,摆平蔡李垸和尹蔡垸闹农协的事。现在,南安县各区各乡都闹起了农协,只有蔡李垸和尹蔡垸两个村子风平浪静,好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不受南安县的农协风暴惊扰,这不是定襄的威势和定力吗?定权和楚生起先把精力放在两垸,搬过行李驻扎在村子里,过一段时间见无风无浪,便回到白果镇安心睡大觉去了。
就是在这个空档儿,看似铁板一块的两垸被捅出两个窟窿眼。
米庄一直尊崇着一个民俗,每年过春节保持十五天的休假,从腊月二十四过小年算起,到第二年正月初九。这十五天里,除了那些特别勤劳的人,一般人家不会下田地劳作。正月初九叫“上九”,代表春节已经过完,过了“上九”,庄户人家就开始新的一年农事了。年节刚过完,正月初十,敦厚就带着宝印到各处检查备耕,他也是有意让宝印熟悉家族各个房的情况。随着自己年岁大了,身体又出现各种不适,尤其是哮喘,日复一日地严重,服用过各家名医的方子,还是没有明显的效果。他不得不戒掉吸烟,而这戒烟的过程是非常困难的,他已吸了十多年洋烟,染上了顽固的烟瘾,开始戒烟时,只一个时辰不吸就非常难受,嗓子眼里有一种干渴似的感觉,他完全靠着自身的意志,把这种感觉给压回去。实在受不了时他才吸上一支,刚点燃吸上几口,他又狠下心把烟火掐灭,掼在地上踩上一脚。当他的脚踩上烟头时,就像踩上自己不争气的身体,他要把自己踩得稀烂才好。有时他真想卸下族长的担子,自由自在地活几天,但他总觉得儿子不谙世事,肩膀还很稚嫩,他要加速锤炼儿子,尽早地让他成器。所以,差不多所有的族事活动,他都要宝印跟着他。
敦厚带着宝印先到祠堂给祖宗上过香,磕过头,走出祠堂,从离革田垴最近的升自房开始,继后龙山房、怀安房、知自房、国生房、吉利房、立升房等一个房一个房地巡视。父子俩都穿长袍,但颜色和布料有所差异。敦厚穿着的袍子浅灰色,是家纺的土布,每一根棉纱都肉眼可见,他习惯了穿这种容易褪色但很绵软的布料,年纪一大穿衣穿鞋更是以舒适唯选。宝印的袍子深灰色,仔细看深灰里掺合靛蓝,是上了很厚的浆的洋布。这位小学校长对穿着很讲究,无论什么时候衣服鞋袜都是簇新,裤缝用烙铁熨成齐整的一条线。两个老婆自然地形成了分工,姚可儿管男人的饮食,但枝子负责男人的衣服穿着,宝印的精神头里少不了两房夫人的无比细心。要说精神头,父子俩倒是格外接近,走路都是呼呼带风,稍有不同的是父亲步子透出坚定和稳重,每一步都脚踏实地,好似要在石板路上敲出印迹,而儿子却有几分轻盈,轻盈到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好似在空中飘着。这本来只与年龄大小有关,可敦厚偏要归结到儿子的不成熟。他想,要是儿子有他的七分成熟,就可以从他肩头接过担子了。
想一想,米姓家族虽然在康熙年间遭受大劫,但因为有一代一代族长的精心料理,发展的速度还是相当快的。从当初的五房变成了现在的十八房,人口翻了几番,尤其是在敦厚手上,建立起了一份庞大的产业,还建有自己的学校,让每一个米姓娃子都有学可上,尽可能地多学点知识,这一举措是留给后世的无形财富。
每到一房,敦厚让房长和管事说说本房的情况,有没有人家粮食没有备足,会不会闹春荒,犁耙耧等农具要开始修整了,每件农具都要用桐油漆上三遍,这样耕作水田时才不至于让农具朽坏。敦厚竭力让儿子做到细心,言谈举止适度,跟着他学到一些将后会用到的东西。
“族长,您和二少爷就在我家吃饭吧?您看马上要到吃午饭时辰了。”立升房房长国文道。
立升房原来的房长是国华,因贪赌把家业败光,前几年,敦厚以“八荣八耻”整顿家族,把十八房房长中有赌钱恶习的给扒掉了,国文兼代立升房房长和管事。
敦厚想了想,说:“你带我到文森家看看。”
那年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天刚亮,敦厚刚要出门,就见一个后生哭嚎着走来,这后生是立升房管事国红的独子文森。他爹代收五十个佃户的湖田租金,收得一千多块现洋,在三河镇赌馆一夜输光。国红害怕无力偿还,一时想不开上吊自尽了。
“嘻!我倒记起来了,有一件事正要与您商量呢!”国文道:“我们立升房不是差个管事,一直由我带着吗?我想让文森当。”
“这娃品性咋样?”敦厚问。
“和他爹就不是一个样,文森勤扒苦做,每天天不亮就下了田地,把个庄稼侍弄得全立升房第一。夜黑在家里练珠算,一手算盘打得滚瓜溜熟,这不,每到我要算账时他都来帮我。”
“他对他寡娘孝顺吗?”
“嗨!这还哪有说头?如果族里要选孝廉模范,文森准选得上。前年他娘病瘫了,是他精心料理着,每日抱进抱出地侍候,也真是出现了奇迹,他娘居然一天天好了,现在都能自己下地行走了。”
“他寻上媳妇了吗?”
“本来,像他这样孤儿寡母家庭,穷家小户,爹又是赌博输钱上吊自杀,名声不好,是没有那户人家愿意把闺女许配给他的,但这娃的苗子被邻庄富农林德山看上了,把最小的闺女雪梅嫁给了他,并给了一份厚实的嫁妆。这小两口相亲相爱,日子过得和美着呢!”
敦厚欣喜说:“其实,对文森这娃的好评我早就耳闻了,今儿个只想来证实一下。好,我同意这娃当立升房管事。正月十五过后,我想和当年一样,再来一次奖掖孝廉、伸张族规的活动,这年头世事纷杂,不警醒一下族众不行。我没有太多精力办这事了,想让宝印来具体管这事。”
“二少爷满肚子文墨,在族里是顶呱呱的,办这一桩事可是绰绰有余。”国文看着宝印道。
宝印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说:“国文哥先别替我吹嘘,我是个书呆子,对族中事务相当生疏,还得你们当房长和管事的支持。”
国文竖着大拇指:“二少爷,你就别低调了,谁不佩服二少爷的才学?我们大家都会支持你的。”
说话间来到了文森家。文森家的三间草房,坐落在山脚一块平地上,比旁边别的人家低了一线,但门前就是溪沟,吃水比较方便。还没有走近文森家屋子,就听见“梆梆”的捶衣声,溪沟里清水潺潺,临溪有一个用青石垒砌的水埠头。一个年轻女子在水埠头清洗衣服,扬着手举着棒头一抡一抡、头上马尾辫一甩一甩的身影,看上去十分地俊俏。国文说:“这小媳妇叫雪梅,娘家爹妈教养有方,嫁过来后可是挣得了好名声,孝敬婆婆,和丈夫恩爱有加,遇事有商有量从不曾红过脸。”
“唉!”说到这里,国文叹息一声:“美中不足的是,小两口完婚几年,还没有……”
敦厚知道怎么回事,问:“他们没有请大夫看过吗?”
国文摆着头:“这事儿年轻媳妇哪好说出口?暗暗地服用了些土方子,可是总怀不上。”
敦厚道:“改日我请个专治妇科的郎中给她医医。”
见屋门口站了人,雪梅利索地清洗完衣服,端着盆子沿着石级走上来。“族长老爷,国文叔,二少爷,您们快进屋里坐。”她脸上笑着,热情地打完招呼,几分羞涩地埋着头。
“文森呢?”国文问。
“到陈罗庄去请窑匠了。”
国文向敦厚解释:“立升房有十来家住着草房子,这十来家做梦都想住上瓦房,听说陈罗庄有一个烧瓦的窑匠,他们便商量着把这窑匠请过来。文森对这桩事格外上心,年刚过完就去陈罗庄了。”
一听“陈罗庄”三个字,敦厚和宝印两父子都有些膈应,当初,国生房的光照因贪图富贵,将十六岁的女儿小兰嫁给陈罗庄六十岁的罗亨富,小兰误杀少爷罗世元要被执行族刑“垫棺材底”,是张小白化装成游医打入罗府,将小兰和丫头香梅解救出来……谁也不想提起这一桩不堪回首的糟心事。
敦厚说:“烧瓦窑得费不少柴草,这事还是秋天做好,秋天到处都是野柴,可砍些野柴回来烧窑。”
“喏!”国文指着半山坡一个柴草垛:“他们早就准备着,去年秋割之前,这十来户人家就砍了不少野柴,这事还是文森打头,小两口满山寻野柴,为砍柴把手上都磨出一层厚茧。”
“族长老爷,国文叔,二少爷,您三位喝茶!”雪梅脸上红着,用托盘端了三杯清茶出来,给三个人一一敬上。
“娘去菜地里了,我去接她回来,您三位就在我家吃饭。”
“不了!不了!”国文赶紧道。
“国文叔,您要不嫌弃我家的粗茶淡饭,就陪着族长老爷和二少爷,今日才正月初十,好歹还算过年呢,哪好让您们空肚子出门?”
雪梅这么一说,国文就不好再客套了:“老爷和二少爷,也到了吃饭时辰了,就尝尝文森媳妇做菜的手艺吧!”
敦厚道:“只是要忙坏这姑娘了。”
不一会,雪梅搀扶着婆婆进门,竹篮里盛着各种蔬菜:芹菜、甘蓝、莴苣、白萝卜、胡萝卜等。婆婆见了族长老爷,就夸媳妇雪梅孝顺,兼带着也夸自己儿子:“我儿和他爹就不是一路货,比他爹勤快,做事没日没夜,又心疼婆娘,要不是我儿子细心服侍,我怕要瘫在床上还下不来地……”
“娘,您过来帮我在灶里添柴。”雪梅叫着婆婆。
一股柴草和油烟掺合的味儿溢出来,钻进人的鼻孔,这是家的味道。其实,一个家像不像个家与穷富没有太大关系,有的家拥有财富却没有烟火味,家庭成员之间缺乏相互关心和爱护,这样的家就没有家的味道。从伙房传来婆媳俩的说话声,媳妇在锅里炒菜,时而要婆婆把火压小点,时而又要火旺点,声腔柔和而亲切,就连勺子在锅中翻炒的磕碰声,听上去都极其悦耳。
“你把文森媳妇作为孝廉模范报上去,让全族的媳妇尤其是那些刚过门的年轻媳妇学学。”敦厚交待国文。
“好的。”国文点着头。
备耕的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修整水车。水车,相传为汉灵帝时毕岚造出雏形,经三国时孔明改造完善后在蜀国推广使用,所以又称“孔明车”。水车对木料有讲究,对工艺的要求也很高,打造一架水车当起造一间房,一般农户是置当不起的,就是在相对富足的米庄,一些重要的生产资料也是由族中置办,属于族产的一部分。每遇旱灾之年,水车是必不可少的灌溉工具,全族男女劳力齐上阵,共同抗击旱魔。那一年,敦厚早早看出天象不对,请来十几个木匠打制三十多架水车,正是有了这些水车,在三十年不遇的天下大旱年成,米庄才战胜了旱灾,成为南安县唯一保住七分收成的村子,米姓族长敦厚也被传闻成了神人。每年春节过后,米庄就会把工匠请进门,对水车一架一架地修整,敦厚非常重视这件事情,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来和工匠们打下招呼,并且陪他们吃一顿饭。今年,米永丰的生意不像往常那么忙了,他带着宝印来察看水车修整。这些工匠是外庄人,知道米老爷的仁善之名,自然对他毕恭毕敬。族里安排了几个人,工匠们每修整好一架水车,他们就把这架水车过三遍桐油。每一架水车的车梁、车架和漕斗年年过桐油,被漆得乌黑发亮,可以照见人脸。
蔡定襄就是在修整水车的现场找到敦厚的。
敦厚正猫着腰检查一架水车的刮板。水车除了车架、车梁和漕斗三大件,最重要的部分就是车盘了,车盘由许多块刮板串联而成,车梁上的辐条和车盘咬合,带动刮板将水一步步从漕斗提升,让高处的田地得到灌溉。刮板很薄,又直接与水接触,被损坏的几率最大,工匠们修整水车,其实很大功夫用在更换刮板上。听到马蹄声后,敦厚抬起头来,便看见三名军爷骑着马往这边来,他直起身的空儿,三名军爷早下了马,提着马鞭朝他走来。“表哥!”打头里的军爷叫道。敦厚才看清是定襄,他穿的军装比跟着他的两人更整齐,且不同的是那两人打着绑腿,挎着长枪,标准的“白腿乌鸦兵”,定襄穿着齐膝盖的马靴,腰里别着短枪,有军官的派头。他不由得愣了一下,很不适应表弟这一副打扮。
“表哥,宝印,”定襄道:“老少当家的都在这,传闻米庄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果不其然,父子俩都在这监工啊!”
“你整这一身干啥?”敦厚问。
“表哥,我是南安县保商团的团总,手下有几百号兵呢!”定襄难以掩饰脸上的得意:“既是当了团总,就要有个团总的样子,我手下的兵都穿着正式军服,我这当团总的总不能穿便服吧?”
“这一身好,威武!”敦厚笑笑,脸上掠过一丝儿挖苦意味:“不知团总大驾光临,找我有何事?”
“表哥,你就别这么叫了。”定襄说:“我来找你商量一件事。”
“啥事儿?”
“找你借枪。”
“干啥?”
“这不,我新招了一百多个兵,还没有给他们发枪,想先在你这借几十条用用。要不,你把枪卖给我,要多少钱一支你开个价。”
“我就不明白了,你当着县里团总,招的兵都是公家的,倒要你私人筹枪,你这团总当得就这么窝囊?”
“实话给你说吧,我这团总只是名号,除了一张委任状什么都没有,兵饷、枪弹都是我自个筹的。”
“那你何苦呢?”
“这年头闹农协,佃户们要起来造反,我总得想点法子对付他们,要不还真让他们翻天了。”
敦厚说:“表弟,你难道看不清时务?”
“什么时务?”
“这是真的要变天了啊!”
定襄脸上表情立刻变得死僵:“我好不容易让蔡姓翻了身,哪里想被这些穷鬼给颠覆?我是不得不硬撑着,不然这些年的心血就白费了。”
“唉!表弟,你还是不识时务。”敦厚叹了口气,他指着丢弃在地上的一块水车刮板:“你知道这块刮板为啥要被换掉吗?”
定襄朝那块刮板看着:“我还真不明白你要说什么。”
“之所以这块刮板要被换掉,就是因为它阻碍了整个车盘的转动。其他刮板都顺流,就它一块刮板逆流,不肯跟着车盘转动,你想想,不换掉它行吗?”
“我明白了。”定襄道:“你是劝我学你的样,把田地无偿地分给佃农,以疏散家财来保住自个的命,要我也当个怕死鬼,这我做不到。”
说完,他带着两个手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马蹄声远去,宝印才问父亲:“爹,你为啥要和定襄叔这么说话?”
敦厚说:“我一条火铳也不会给他,我给他枪不是帮了他而是害了他,也可能还害了我自个。我是想点化他一下,他硬是这么执迷不悟,我也没有法子救他了。”
“爹,依我看,定襄叔不是执迷不悟,也不是走火入魔,他是骑虎难下背了。听宝瑞说,南安县农民协会把他当成一颗钉子,非要拔除不可。”
“这事你千万别和人讲,对你弟不利,瑞儿只是私下里跟你说说。”
“爹,我知道。”
“日他骚娘,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
夜半,陈希富猛不丁叫了一声,把婆娘给弄醒了,“噗!”地放了一个屁,屋子里的臭味又浓了不少。这女人嫁了陈希富,压根儿就没有过几天像样日子。陈希富不爱干农活,见天就去双桥镇赌博喝酒,把田地里的活儿丢给婆娘娃子。婆娘娃子的口娘一半是蚕豆,一年中有几个月靠这种小杂粮过日子。青黄不接时,从地里摘些嫩蚕豆连豆荚煮了吃,蚕豆半老时剥成豆子煮着吃,等蚕豆老了壳子变硬了就炒着吃。婆娘倒是心灵手巧,比一般女人会过日子,她把蚕豆磨成浆后做成粉条,煮一碗蚕豆粉条加点葱花,那口感可就比直接吃豆子好多了。吃蚕豆肚子里胀气,每隔一会儿就放一个屁,屁里充斥着蚕豆味儿。陈希富白天游手好闲不着家,晚上和婆娘睡一个土炕,不得不忍受屁臭,这让他心里很烦。尤其是手气不好输了钱,回来就会把婆娘娃子教训一顿,更加嫌弃婆娘屁多。
婆娘被惊醒后,不敢随便吱声,只在心里猜测男人在想什么,是什么事惹得男人要半夜骂娘。一会儿后,陈希富下床,摸摸索索走到堂屋,将贴在门上的黄纸一把扯下。女人这下再也忍不住了,“你疯了?扯下它干啥?你不过日子了?”说着从陈希富手里夺过黄纸。陈希富这下倒没爆发,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过日子?哼!这还能算人过的日子吗?”女人心疼地把黄纸抚平:“不算人过的日子,与它有关吗?你扯下它日子就好过了?”陈希富愤愤道:“就与它有关,要不是地主收租子,佃户的日子有这么苦吗?”女人怕陈希富损毁黄纸,将它压在枕头下面:“你这话说得比屁臭,哪有地主不收租子的?种田交租子,天经地义,一天下人都在种田交租子,不都在过日子?”女人本想顺口说陈希富懒,又好赌好酒,能把日子过好?但她知道自己男人的脾气,说了也是白说,倒有可能挨他一顿揍。
“就算我好吃懒做,你跟着我受穷,你姐夫和妹夫该是勤快人吧?你看他们过得有多好?种的田地比咱多了好几亩,没日没夜做活,一年下来交完租子还剩几斗米?还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女人看着陈希富,觉得男人今日有点怪,好似要和她讲一番道理。穷人家无事不点灯,费不起灯油,但今晚月光很明,从门窗里照进来,照在陈希富脸上,女人可以模模糊糊看到他的表情。“今日我在双桥镇碰到了刘二(刘雪云,化名刘二),他请我坐了茶馆,给我讲穷人要翻身,就要大家团结一条心和地主斗,成立农协闹减租减息。”女人没有听懂:“啥子叫农血(协)?”陈希富道:“农协,就是农民协会,只在尹蔡垸还是个新鲜词,别的村子早就成立了,和咱一样的穷苦人,把地主抓起来戴高帽子游乡呢!”女人心里呯呯跳着:“你是说把东家抓起来游乡?”“呃!就是这。”女人又朝陈希富看着,担心他在说梦话:“你别是做梦没有醒吧?这话只能咱悄悄说,要是传到东家耳朵里去,你又该去坐黄桶牢了。”
“日他骚娘!我怕谁?”陈希富索性大着声:“照此下去咱横竖只有一死,倒不如痛快淋漓闹他一场。”女人劝他道:“小点儿声,咱这门窗敞开着,怕让邻家把话听了去。”陈希富压低声音:“跟你说实话吧,我想挑个头,撺掇十来户和咱一样的佃户,受刘二的那个组织的领导,在尹蔡垸竖起一杆农协的大旗。”“你这是作死!”女人骂道:“你要作死就自个儿死到一边去,不要连带着害死婆娘娃子。”陈希富说:“你这是什么话?我还不是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你想,要是不用给东家交租子,一年打下的口粮还不够吃么?”女人道:“你别尽想着好事,咱东家有钱有势,还有枪有队伍,是你能打倒的?”陈希富少见地好脾气,他耐心说:“我陈希富一个人没什么本事,但是刘二的组织本事就大了,他们在南安县许多村子成立了农协,不仅把财主土豪抓起来游乡,还咔嚓要了他们脑袋。”女人听得心惊肉跳:“反正,我不准你出这样的风头,你游手好闲不干活也就罢了,不要惹出祸端来,让我们母子三个跟着不得安生。”陈希富终于来了火气:“日他骚娘的,你怕什么?蔡定襄大不了从我颈上取下这颗癞头,他能对你们母子怎地?实话跟你说,刘二等人要来尹蔡垸,我明日不下田地,也不去三河镇了,带着他们到村子里转转,朝穷苦佃农讲一讲道理。”“呜呜!你让我们母子三个没法活了,你这干的是遭砍头的事儿……”女人哭起来。“你哭个啥?再哭一声老子打死你!”陈希富吼一声,女人不敢哭了。他朝屋门口看去,两双小眼睛朝这边望着,两个娃子睡在另一头的屋子,早被爹娘的争吵声弄醒了。
第二天一早,婆娘带着两个娃子正要下地,陈希富还在床上呼呼打鼾,就见一个穿着体面的年轻人来到家门口,这年轻人两手不空,一只手上提着几包点心,一只手上提着一篮水果。不用猜,女人就知道来客是何人了,她肯定这人就是丈夫口中的刘二。不错,这人正是刘雪云。“嫂子,希富大哥在家里吗?”刘雪云说着,把点心和水果递给女人。女人手往回缩,她哪敢接受客人的礼物?倒是两个娃子眼睛发亮,掩饰不住吞着口水,这两个娃子不是单纯口馋,是缺乏营养的条件反射。
“娃子,快拿着,这是叔叔的一点心意。”
本来,没有娘的许可,两个娃子是不敢接客人礼物的,但是刘雪云的亲和让他们不好拒绝,瑟缩着把礼物接到手上。
“去,把你们爹叫醒。”女人吩咐道。
用不用陈希富其人,当初两派起了很大的争论。一派是以刘雪云为首的徐尧根、徐国珍、周子谦等人,另一派是以周保中为首的皮瑞林、王子英、古凡、米宝瑞、赵辛梅等人。刘雪云坚决主张重用陈希富,让他当尹蔡垸农民协会的主席;周保中持反对态度,说陈希富这人人品太不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并不能代表穷苦农民,是庄稼人的反面教材。两派人辩论得极其热烈,并且举《水浒传》中的人物为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随着时间的推进,周保中这一派自动偃息,再也没有争持的理由,因为在尹蔡垸除了陈希富,没有第二个人愿意或者说敢于当这个农协主席,于是陈希富成了不二人选。
陈希富说服他的弟兄——大哥陈希发、二哥陈希财、三哥陈希致和五弟陈希贵——加入了农协,打出了尹蔡垸农民协会的旗号,这一桩事,被民间传为“五个癞子闹农协”,后来官方载入《南安县志》时,称作“五把马刀闹革命”。为什么说是“五把马刀”呢?因为陈希富祖籍山东曹县,父亲、伯父、叔父和姑父、舅舅均参加清末大刀会,大刀会失败后,父亲为躲避清府捕杀,便举家一路逃亡,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政府,陈家才得以在南安县安家,租种人家的田地讨生活。“五个癞子”决定参加农协,便从家里找出五把生锈的大刀,磨得银光发亮,南安一带把大刀叫做“马刀”,因此才有“五把马刀闹革命”一说。
不唯尹蔡垸,蔡李垸也是受陈希富影响才成立了农协。陈希富的两个连襟住在蔡李垸,同样租种蔡姓家族的田地,在这旱灾之年田地欠收,忙死忙活干一年,打下的粮食只够交租子,自家赚得一把稻草。陈希富几次过河去蔡李垸,帮助周保中、皮瑞林和王子英做工作,姐夫谭友德、妹夫甘其文发起了蔡李垸农协,这也便是周保中、皮瑞林和王子英不再弹嫌陈希富人品的原因。
这之后没几天,周保中和皮瑞林回太平桥指导农协工作,当地土豪劣绅刘大富勾结女匪卢香妹将二人杀害,党永远失去了这两名好干部。
在以后的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五个癞子”为革命作出了牺牲,全国解放后,“五个癞子”四个已不在,硕果仅存陈希富一人。陈希富的一生可谓传奇,因他闹农协被关进黄桶牢,婆娘精神恍惚在河边洗野菜时落水淹死。“五癞子”陈希贵走得最早,被日本人捅了刺刀,陈希富和弟媳合了家,帮弟弟抚养幼儿。他的大哥陈希发、二哥陈希财、三哥陈希致先后牺牲,三个嫂子都没改嫁,受到了当农协主席、后来又当支书的叔子照顾。在尹蔡垸这个村子,这几家也是个传奇的存在,四个院子的门上方都有块红色牌子,上书“光荣烈属”四个字。
客观地评价陈希富其人,工作大胆有魄力,也有一定的处事能力,但好赌的劣根性没有真正改掉,到老死都背着一些不好的名声。一句口头禅“四癞子买宝——一筒屌”流传至今,作为民间歇后语的存在,常用来讪笑一贫如洗或腰包无钱,说的是“四癞子”陈希富一次在赌场“买宝”(掷骰子赌单双),输了后被人索要“注资”,他说身上一文都没有,脱裤子只有一筒屌。解放后根除赌博恶习,民兵抓了几名赌博的人,连人带赌具押解到村(大队)部,支书陈希富说,你们不是爱赌吗?今儿个就陪你们玩一夜,你们若是玩过了我,就免除明日开你们的斗争会。结果这一夜赌掷骰子(买宝),没一人能赢过陈希富,第二天开斗争大会,全村上千人参加,那几名赌徒低着头脸抬着八仙桌,桌子上放着赌具,丢人现眼到了极点。
陈希富在斗争大会上讲话:你们笑我“四癞子买宝——一筒屌”,是的,我也好赌,但那是在万恶的旧社会,受着地主阶级的压迫,过着不是人过的日子,精神苦闷,用赌博麻痹自己。自打参加革命后,我陈希富就不再赌了,土地革命时期与地主作斗争,抗战时又与日寇和汉奸作斗争,解放战争积极“支前”,解放后土改运动,是毛主席和共产党拯救了我陈希富,把我培养成一名党的干部。毛主席和共产党不光是拯救了我陈希富,也拯救了你们大家,拯救了普天下劳苦大众,拯救了贫下中农,让大家翻身做了主人,过上了好日子。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大家要听毛主席的话,听党的话,在党的正确领导下,积极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以后切切不要赌博了……
只读过一年私塾的陈希富,识不了多少字,最多算个半文盲,发言显然缺乏条理,有时候还不符合逻辑,就这样一个人,却被村民们(人民公社时叫“社员”)赞誉能说会道口才好,他在尹蔡垸当了几十年党支书,成了一个不倒翁,在历次运动中都平安地“过关”,直到“文革”开始后第五年,也就是林副统帅叛逃那一年他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