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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家族史>第二十三章 “十大善人”上山

第二十三章 “十大善人”上山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8-11 09:48:03      字数:18510

  在茶馆里,张小白和鼓书艺人陈楚阳住在一间屋子,经过几天同吃同住,两人已到了无话不聊的地步。那晚两人天南海北聊到半夜才睡去,刚睡着就被一阵闹动惊醒,有人在外面急促地敲门,茶馆老板把门打开后,五六个穿着黑衣、蒙着面的土匪就直闯进最里间的旅舍。陈楚阳和张小白刚穿上衣服,就被两管冰冷的枪筒子抵住脑壳。“快进来,你认认是哪个。”从声音听出为首的土匪是个女的,被她叫进来的那人细瘦身材,戴着一顶有护耳的棉帽,张小白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人就是帮春香客栈宰客、前几天在茶馆看到的男人,不用说是这人给土匪报信,让土匪来袭击张小白的。“是……是他!”那人指着张小白道。“你们想干什么?”张小白怒道。“先搜他身!”女匪首吩咐手下。立刻两个匪徒将张小白双手往后反剪,另一个匪徒按住他的头,他们在张小白身上没有搜出什么东西,便在房舍里翻箱倒柜起来。他们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木箱,在箱子里找到一支短枪和一包银洋,枪是警署给张小白配的,银洋是他们出这趟差的旅差费。
  张小白没有预料到有更大的危险,认为他们只不过是劫财,拿走搜出来的枪和银洋。“给我把他绑上,带走!”直到女匪首命令手下,两名匪徒用绳子来绑他双手时,他才意识到不是那么简单了。“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他厉声喝叱。女匪首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嘻嘻!去哪里?你到时候自然会知道的。”
  张小白被匪徒押出茶馆,看见段江和秦安玉也被土匪绑了,一种遭到惨败感顿时袭上他心头。见陈楚阳跟出门,张小白说:“陈师傅,托你去一趟米庄,给米老爷报个信,说我张小白惹上事儿了。”
  骑马的人一手牵着马缰绳,一手举着火把,八个匪徒,八匹快马,出了罗家坝,沿着山道像流星一样疾驰。
  女匪首命令两个强壮的匪徒押解段江和秦安玉,她自己亲自押解张小白,为防止被绑的人在路上反抗和坠马,她让押解的人将人质和自己捆绑在一起。张小白坐在女匪首前面,头上被黑布蒙着,由于靠得太紧,他的脖颈上可以感觉到女匪首口中的热气,女匪首的两只乳房在他背心蹭来蹭去。这是一场前途未卜的夜行,土匪缴了他们的枪,拿走了他们的盘缠,为什么还要绑架他们,他一时还说不清楚。说是土匪绑架人质索取赎金,看上去不太像,倒有可能是强迫他们入伙,为土匪的山寨壮大力量。
  三个多时辰后,女匪首扔掉了火把,张小白知道天亮了,而这时他感到山路陡峭,马的步子越来越艰难,应该是到了土匪的山寨了。他计算了一下,按一个时辰骑行六十多里算,这里离樟木垭大约两百里地,由于蒙着头,他无法辨认方位,也就不知道这股土匪占据的是哪一座山头。他听见骑在前面的匪徒叫:“二当家回来了,你们还不快放吊桥?”对面的土匪连说:“我们放!我们放!”。过了吊桥,女匪首勒住马,把绑在张小白和她自己腰间的绳子解开,从马背上扔下张小白。“哎哟哟!累死老娘了!你倒享福,还一路上揩老娘身上的油。”
  张小白当然不知道,这女匪首叫卢香妹,绰号“山里红”,原本是桃花山脚下郑庄的一个年轻媳妇,被土匪黄德发强抢上山,开始宁死不从,后来在黄德发唆使下杀了人,两手沾了血,就死心塌地跟着黄德发当土匪了。这对土匪夫妻做下了很多血案,在他们手下丧命的无辜之人不计其数。在趟过几次黑吃黑和红吃黑的险境后,他们深知当散匪势单力薄,长此下去迟早一天会出事,于是决定拉起一支杆匪。他们知道,想拉杆子得有枪,对于土匪来说枪就是命,有枪就有了一切。他们除了花钱购买枪弹,另外就是盗抢,见到谁身上有枪就想办法盗抢到手,经过几年的积累,他们手上有了二十几条长、短枪。他们栖身的地方叫尚家屯,位于两省三县交界,山高林密,交通不便,在此地拉杆子,给官军清剿带来很大困难。于是,在一次得知官军又要来清剿时,他们把埋在地里的枪弹全部取出来,逼着屯子里的青壮年随他们上山。现在,尚家屯子已经完全匪化,三十多户人家除了老年人和妇孺,下至十五岁上至五十岁的青壮年人人为匪,他们半匪半民,农忙时下山帮助家里种地,农闲时跟着黄德发和香妹打家劫舍,分取一份不义之财。老人和妇孺虽没有直接当土匪,但是成了匪寨的耳目,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立即派人上山报信。
  为了匪化尚家屯子,黄德发着实费了一番心思,首先杀一儆百镇住屯子里的村民。有个叫曾发的村民得知这对夫妇是土匪后,报了官得了十块大洋的赏银。官方派清剿队到尚家屯子捉拿这对土匪夫妇,黄德发和香妹装成下地的农人,与清剿队擦肩而过,这次侥幸逃脱后,他们在外面躲了一阵,半年后回到尚家屯子把曾发绑在树上,当着全屯子村民的面,先是黄德发拿着马鞭子左右开弓抽了曾发两百鞭子,曾发被马鞭子抽得衣服全成碎片,浑身上下见不到一块好肉,接下来香妹双手持枪在曾发两个奶头处各开十枪,两个拳头大的窟窿往外流血像两个泉眼。对曾发的惩罚让全屯子人见了不由得身子哆嗦,他们算是见识了土匪的杀人不眨眼,这一场景在他们头脑里挥之不去,许多人半夜睡着之后都被吓醒。黄德发懂得软硬兼施的妙处,不论男女老少给每人发了三块大洋,算是给乡亲们压惊。曾发家穷没有娶妻生子,黄德发承诺赡养曾发已年迈的父母,为他们养老送终。
  尚家屯子背后的山叫虎头山,最险要处叫双骨峰,说白了那算不得是山峰,只是两座并不太高的崖壁,但是如刀切斧削般奇险,崖壁下面叫一线天,从一线天只有一条路上其中一座崖壁,采药人为了去另一座崖壁,在两座崖壁之间拉起一道一丈多长的藤索。黄德发经过多次踏勘,选中在双骨峰建立山寨,此地易守难攻,只要派人守住了那条上山的路,官军就无法攻上来。黄德发在两座崖壁上各建一个寨子,分别为外寨和里寨,他和香妹平日住在里寨,把那条滕索换成了吊桥,只要吊桥不放下,从外寨就到不了里寨去。
  经过不断地精心打造,里寨已修建得非常完善,临崖有一排五间石头房子,其中三间是这对土匪夫妇的居所,另外两间一间阔大的是议事厅,一间小的供奉菩萨,两座真人一般高的泥胎神像一个是财神赵公明,一个是观世音。这对土匪夫妇杀人不眨眼,却一早一晚要给菩萨烧香瞌拜。平日里,黄德发和香妹就在议事厅办公,只有下面几个小头目可以来此见他们,共同商议和策划行动方案。
  既然建起了山寨,就得给这山寨起名,因为此山名虎头山,黄德发就给自己起名“虎头寨”,他和香妹也总得有个绰号,经一个小头目提议,全寨匪徒称呼黄德发为“虎爷”,香妹给自己起了个绰号“山里红”。
  现在,“山里红”香妹把张小白、段江和秦安玉三人带到了议事厅,她叫人解开蒙在三人头上的黑布。张小白被解开黑布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端坐在太师椅上的“虎爷”,此人高颧骨、大嘴巴、厚嘴唇,下颏凸出来像一把铲子,两个腮帮子凹进去,两颗大门牙镶金,鹰勾鼻,眉毛又黑又粗又长,眼睛里满是阴森森的杀气。尽管张小白努力镇定,但是看到这张七分像鬼三分像人的脸后还是不寒而栗。
  “拿来!”黄德发向香妹伸出手。
  香妹正在把玩一把德国造手枪,这枪是警察署长陈汝新配给神探张小白的。香妹把枪丢给黄德发,黄德发接过枪后眼珠子顿时发亮,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手枪,他手里最高级的货就是一把勃朗宁,那是从一名钱庄老板处获得的。
  “嘿嘿!这货……这货好啊!”
  “好吧?这两个货也不差。”
  香妹又递过去两支枪,是从段江和秦安玉身上搜到的。
  黄德发又将两支枪一一把玩:“好啊!好啊!这些货都好。”
  “我看,”香妹道:“枪再好是死的,还是这三个活货才好,一看就挺括、精神,比那些泥腿杆子强多了。”
  “你们想干什么?把枪还给我们。”段江怒喝道,他双手被两名匪徒紧紧拽着,不然他要跳起来扑向黄德发。
  “咦!”黄德发斜眼看着段江:“你小子吃了豹子胆,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敢耍横,我把你丢到崖下去。”
  “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凭什么要绑我们?”
  黄德发从椅子里站起来,用手捏着段江的下巴:“凭什么?就凭老子是土匪,老子不知杀过多少人,你毛还没长齐就敢跟老子耍横,你她娘的活得不耐烦了?”他命两名匪徒:“给我把这小子丢下崖去!”
  “丢就丢,谁怕你?我死了变成鬼找你算账!”
  “好!老子等着你回来算账。”
  两名匪徒拽着段江往外走。
  张小白道:“有话好好说,你绑我们来总有用处的,不会是来填崖沟沟吧?”
  “张哥,别跟这伙土匪说软话,反正今日落到他手里了,要杀要剐由着他,死了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他!”
  段江的喝骂激怒了黄德发,他朝两名匪徒一挥手:“快把他丢下崖去,拿他去喂崖底的狼,看他在狼肚子里怎么来找我算账!”
  香妹把黄德发扯到一旁,小声说:“当家的,你暂且息怒,我本想缴了他们枪后把他们一枪嘣了,但看这三人入了我们伙有很大用处,所以把他们带回寨,你这……”
  黄德发打断她:“那也得先杀杀威,这小子如此嘴硬,今后会服从你我?这样,你吓唬吓唬他,把他在崖上吊挂半天,下晌再拉他上来。”
  香妹领会地点点头,出去布置了。
  两个匪首说着暗话,张小白和秦安玉听不懂,他们为段江担心,两人用眼神交流,都是一样的意思:“怎么办?”
  黄德发问张小白:“你们身上怎么会有枪?带枪的不是兵就是匪,你们是干什么的?”
  张小白一路上想该怎么应对土匪,是说真话呢还是编扯别的?如果说真话自己是警探出差办案子的,无疑会遭到很大的凶险。土匪和官家是死对头,和当兵吃军饭的也是冤大头,很有可能被他们杀害毁尸灭迹。最好编扯自己是做生意的,那样即使不入他们的伙,也不至于立马丢掉性命,先拖上十天半月再说。他相信陈楚阳到米庄报信后,米老爷一定会想办法解救他们的。
  “回虎爷,我们是做木料生意的,来山里采买酸枣树卖给木器行做红木家具。”
  黄德发看了看张小白和秦安玉,怒道:“你们在忽弄老子,老子见过不少生意人,哪有做生意带着短火的?”
  “虎爷,我说的是真话,因远道而来外省做生意,我们不得不带防身的家伙。”
  黄德发一摆手:“罢罢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跟你扯这些,你只说愿不愿意入我的伙?”
  “虎爷,我看你山寨里并不缺弟兄,何苦要我们入伙呢?”
  “跟你说实话吧,我虎头寨是不缺弟兄,但都是些泥腿杆子,没一个带脑壳子做事的,我缺一个师爷一个炮头,你们两个正好来当师爷和炮头。”
  “承蒙虎爷看得起,但家里有老有小需要我照顾……”
  “扯鸡巴蛋!”黄德发用枪一拍桌子:“你不入老子的伙不行,话由老子说了算,来到老子这里不入老子的伙的,没有一个长两条腿的活着下山。”
  
  敦厚带着米虎来到天门寨。
  听陈楚阳说了张小白被土匪绑走的细节后,敦厚考虑了一番,决定上桃花山天门寨找陈宏章。陈宏章见了敦厚既高兴又诧异,笑着问:“大哥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吧?”敦厚道:“二弟,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眼下有一桩紧急事儿要求你。”“什么事?大哥请讲。”“我有个朋友叫张小白,原先在族学里当国文教师,曾为我们米姓出力办了一件大事。这个张先生带着两个同伴到邻省一个叫樟木垭的地方收木材,十几天前被一伙土匪绑架了,二弟你手下有很多探哨,请你帮我查清这桩事是何人所为,这三人被绑到了哪座山头,我才好依据实际情况进行施救。”陈宏章没有怠慢,忙叫人去把几个头头脑脑叫到忠义堂,不一会“炮头”梅云松、“水相”陈昕等“四梁八柱”陆续来了。这些大小头目知道敦厚是大寨主和二寨主的结拜兄弟,见了敦厚很是客气,跟着大寨主和二寨主叫敦厚“大哥”,一个个向他拱手致礼。尤其是梅云松,他是大寨主、二寨主和米老爷金兰结义的主持人,了解这三个人之间的深厚情分,所以对米老爷更加热情,每次见了都要嘘寒问暖说上一阵话。
  没有看到孙二棍,敦厚问陈宏章:“三弟去哪了?怎么不见他来?”
  “三弟下山去一趟了,要过两三天才回天门寨。”
  这“四梁八柱”是天门寨的中心骨干,天门寨好比一张网,“四梁八柱”就是这张网的纲线,“纲举目张”,作为一寨之主的陈宏章,只要伸手把这纲线一拉,有关天门寨的一切信息就汇聚在一起了。
  忠义堂生着一盆炭火,陈宏章坐在蒙了虎皮的交椅上,慢悠悠地吸完一锅旱烟,把烟锅子在火盆上敲敲,说:
  “今儿个把弟兄们叫来,是要帮我大哥办一桩事儿。”
  随即把张小白、段江和秦安玉三人被人绑架的事儿说了,问:“对这事儿,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刘三道:“在我们管得着的地盘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儿,这方圆百十里没人敢做绑票的活。”
  其他头目也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对这桩事持着和刘三一样的说法。
  梅云松说:“大哥和寨主你们别为这事操心,这算不了什么大事儿,我立马下去分派几路兄弟,要不了几天就会打探到这桩事的消息。”
  敦厚道:“那就有劳兄弟你了,等这事有了眉目后,我请弟兄们喝一杯酒,酬谢大家为我的事辛劳。”
  “大哥,这桩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四梁八柱”头目们走出忠义堂后,敦厚要辞别陈宏章回米庄。陈宏章要大哥在山上多待几天,或许梅云松很快就能打探到确切的消息。敦厚无论如何是不肯清闲几日的。“二弟你看,眼下正月就要过完了,种庄稼的人要准备春耕,我在三河镇的米永丰商号要盘点,扎花厂和榨油坊要修整机器和设备,我恨不得和哪吒一样生出三头六臂出来呢!”
  既然敦厚这么说,陈宏章就不好执意留客了:“那行,大哥你是个大忙人,我就送你下山吧!一有了张先生的下落,我立马派人去向你通报。”
  陈宏章把敦厚和米虎一直送到白羊峪口,待要离别时,他拉着敦厚的手:“大哥,有个事儿我考虑很久了,今天我想正式向你提出来,大哥你听我说完后,同意和不同意在你,你不同意我绝不怪你。”
  “什么事?”敦厚问。
  “大哥你听我慢慢说。”陈宏章道:“大哥你知道我四十多的人了,虽说十几岁就从父亲手里接过天门寨,当了第三任天门寨寨主,但受母亲跳崖一事的影响,我无心娶妻生子,导致没有延续香火的后代,如今父亲已去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想娶一房妻图个后,这样才对得起我陈家的先人,才能安慰父亲在天之灵。”
  “嗨!二弟,你早该这么想了。”敦厚说。
  “和大哥你明人不说暗话,我这人是不可能和其他山寨主一样,强抢女人上山做压寨夫人的,这也不合祖父陈友林制订的规矩,我只能找一个女子暗中成婚,把后代抚育成人后,我也不想他们接过我的饭碗,要他们和你米老爷一样正正堂堂做生意,所以……”
  “二弟,你这想法好。”敦厚说:“你有入心的女子没有?没有我让人给你找一个。”
  “大哥,我有喜欢的女人了。不瞒你说,我看上的是你米姓家族的一个女人,我看上了她,她也喜欢我,只是有一桩,她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这样更好,她把我当普通生意人和我在一起过日子,心里才踏实。”
  “你说的是谁?”
  “她叫小兰。”
  “小兰?”敦厚一惊。
  “大哥,实话和你说吧!”陈宏章道:“去年你的南货店开张请我去剪彩,我就喜欢上在店里卖货的小兰了。以后,我又去三河镇见过小兰多次,这么说吧,我只要想见小兰,随时都可以下山去见她。”
  “那……你知道小兰的事吗?”
  “晓得,她都和我说了,就是晓得了以后我才决定要娶她的,小兰太苦了,我要让她过甜日子。”
  敦厚看着陈宏章,好像这个天门寨寨主一下子陌生起来。他心里五味杂陈,想起小兰的前前后后坎坷人生——她父亲国生房光照贪图富贵,将十六岁的小兰许配六十岁罗府老爷罗亨富为小妾,因不堪罗氏父子的凌辱失手杀死罗亨富的独子罗世元,罗亨富要动用族刑让小兰给儿子“垫棺材底”,米姓为挽救家族名声想法子救出小兰——这一个个场景像走马灯在他眼前出现。陈宏章所说的“晓得”究竟又知道小兰多少事,敦厚心中没谱,估算陈宏章只知道小兰给人当妾,后又给人休了,对小兰究竟承受了多大的苦难并不完全清楚。
  “小兰和你提起过张小白先生?”
  “张小白先生?没有啊!”
  敦厚索性把小兰的事和陈宏章说了。
  “如果不是张先生装扮成游医进罗府探查,如果他不想办法解救小兰,小兰早就被罗府害死了。”
  陈宏章有些感动:“张先生是小兰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陈宏章的救命恩人,张先生这次有难,我一定要尽快地救出张先生。”
  
  敦厚在书场里找到了国生房光照。
  陈楚阳在路上奔波几天来到米庄,本打算给米姓家族族长报信后就返回樟木垭的,哪知米老爷把他留下来,让他在米姓祠堂里说书。鼓书艺人以流浪为生,背着一面鼓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暂时落根。为什么说“暂时落根”呢?因为流浪艺人是没有根的,飘泊是他们的命。找到一家好的茶馆,来听书的人多一点,就多收几文钱赏银,等到这家茶馆的客人把他听腻了,他肚中的货如蚕丝一样吐尽了,也就是他该收拾行头辞别这一家开始重新流浪的时候。说书人是靠“皮”吃饭,鼓儿两块皮,嘴巴也是两块皮,你这几块皮能愉悦听客的耳朵,你这晚饭就吃得饱,要是听客不喜欢你了,喝一个倒彩,甚至起哄要赶你走,影响了茶馆的客源,茶馆老板就不会对你客气了,吃饭时也会朝你翻白眼。米庄毕竟是富庶之乡,米姓是一县之望族,米老爷把他留下来,答应给他固定的薪资,不管听书的人来多来少,他的一份收入是不会缩水的,而且就米老爷开的价,已比他在茶馆的赏银要高了一倍,这无疑对陈楚阳是有吸引力的。米老爷仅仅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说书时掐去黄段子,因为在米姓祠堂里说书,不比大街上茶馆里收罗芜杂百姓,听客是米姓家族的人,辈份高辈份低都坐在一个屋子里,说不定公公与儿媳也同时来听书,这样穿插黄段子很不适宜。
  第一次走进米氏家祠,算是让他见识到一个望族家祠的豪华和阔气。这座砖木结构的祠堂八字朝门,门两旁的石鼓用花岗岩雕刻,台阶下有一对高大的石狮,正当门竖有一高约三丈的旗杆。陈楚阳看不到祠堂的内部结构,只看到可同时容纳三四百人磕头的祭殿。书场是祭殿旁边的一个偏厦,这偏厦也不小,摆了十二张八仙桌,靠墙还有两排板凳,如若把这些席位占满至少可坐一百四十人。陈楚阳心想一个家族哪有这么多听书的,他在书台落座的时候仅有七八个老人和小孩,哪知打了一通开场鼓后,陆陆续续就来了七八十人。这不得不让陈楚阳震撼而且有点怵怕,心想如果有外族来找事,米姓人集结实在神速惊人。
  陈楚阳讲的第一个本头是《说岳全传》,米府二少爷宝印展开一张红纸,磨墨润笔,礼让陈楚阳。陈楚阳虽读过几年私塾,相当于初小水平,哪里敢在堂堂东篱小学校长面前献丑?他实实地没有班门弄斧的勇气。再三推让后,小学校长谦逊地朝他拱拱手,挽起袍袖,俯着身子悬臂写下“说岳全传”四个正楷大字,那字起笔落锋漾着一股秀气,让陈楚阳啧啧连声称赞。
  写完四个大字后,宝印搁下笔,朝手心哈一口气,又双手互搓,“您的大名您自己签上?”他问陈楚阳。陈楚阳忙摆手道:“不敢不敢,我的字像鸡爪子刨的,哪敢和少爷你的字摆在一起?”宝印不再客套:“那……我就越俎代庖了。”
  在祠堂墙脸上贴好大字海报后,宝印说:“家父昨晚交待我一事,要我跟您说的。”“什么事?”“在唱正本头之前,请您宣讲一下我们米姓定下的‘八荣八耻',家父说了,给你薪资再加一成。”陈楚阳点头答应:“我在这说书算是包场,要讲什么不讲什么依主家,主家有什么要求是正分,哪里还要加薪资?”“钱不能少您的。”宝印道:“您看这儿——”在祠堂另一边墙脸上写着“八荣八耻”,那纸头和字迹有点褪色,显然,张贴已有些时日了。
  八荣八耻
  八荣:
  一、敬奉祖宗荣
  二、孝敬父母荣
  三、光大门庭荣
  四、家庭和睦荣
  五、女眷节烈荣
  六、勤俭持家荣
  七、开源创业荣
  八、固本守业荣
  八耻:
  一、不敬祖宗耻
  二、败坏门风耻
  三、忤逆不孝耻
  四、诲淫诲盗耻
  五、作奸犯科耻
  六、不恤家产耻
  七、恃富害贫耻
  八、纵子作恶耻
  这几天,陈楚阳早就在别处见到了这“八荣八耻”,并记下了内容,现在只是温习一下。“这样,光是宣讲这八条有些枯燥,不如我自己编进去一些事例,如此更有教育意义。”宝印一听,击掌道:“太好了!”
  敦厚回到米庄,第一桩事就是找国生房光照,他要把陈宏章看上小兰的事跟他说一下,他毕竟是小兰的爹,小兰的事还得他这当爹的点头。敦厚本来是要到国生房那边去的,听到从祠堂里传来鼓声,估算光照可能来祠堂听书。敦厚先没有进偏房书场,而是走进祭殿,查看祭殿是否扫除得干净,然后站在偏房门口,听陈楚阳说书。开始唱正本之前,陈楚阳讲着一些孝悌忠信的故事,讲得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比如他讲某个儿媳对公婆不孝,因婆婆年老吃饭时打破了碗,儿媳请石匠凿了一个石碗,把婆婆的饭食盛在石碗里。这儿媳被自己儿子教训一顿,儿子说:“妈,你对奶奶这样,以后我也要这样对待你,奶奶死后这石碗给你留着,你老了也让你用石碗吃饭。”……敦厚对陈楚阳很是满意,不禁暗暗地点头。
  有人看见了族长,招呼族长到里面去喝茶,敦厚说:“你帮我叫国生房光照出来。”
  光照很快就出来了:“老爷,您找我有事?”
  在米姓家族几百号族众中,国生房光照给家族带来的不好影响、给族长敦厚带来的麻烦都是最大的,不仅光照本人被人戳背脊骨,整个国生房都因他而声名扫地,讲究礼义廉耻的米氏家族,怎么就出了一个为贪图富贵,将自己十六岁闺女许给六十岁老头为妾的光照呢?尤其是罗府要让小兰“垫棺材底”,这事如果真让罗亨富做成,对米姓家族的羞辱将会传遍南安县。这事想想都让光照在人前难以抬头,好在有敦厚这样能干的族长,挽救了米姓名声并把他女儿小兰救了出来。在心底里,光照对族长有着感激和敬畏。
  “嗯,你跟我来。”
  敦厚把光照带到祠堂后面,避开族人耳目。
  “小兰,你还打算给她找夫婿吗?”
  光照一愣:“族长您说这话……”
  “你得给她找个夫婿,她年纪不大,不能让她一个人过一辈子。”
  “她那样……有谁娶她?”
  “有人看上了她,不嫌弃她以前的事,我看那人对小兰是真上心了,不然他怎么会把这事和我说?”
  “这人是……”
  “天门寨寨主陈宏章,他会给你聘礼,给小兰在三河镇置一套宅院。”
  “啊?”
  光照没想到要娶小兰的是陈宏章,他知道陈宏章是土匪,他看着族长,想族长是不是在试探他,看他都不是贪恋钱财,但看族长的脸容,就知道族长是认着真。
  “和土匪结亲,我光照担不起这个名声。”
  “你怕什么?我还和土匪桃园结义呢!再说,人家与小兰是暗着成婚,不会让人知道你有个土匪女婿。”
  “这……”
  “陈宏章去三河镇见过小兰,怕小兰自己也愿意,这桩事做成了,对我们米姓也是好事,现在这世道天下不太平,匪是兵,兵也是匪,谁手下的杆子多,谁就是真正的大哥。说到底你是小兰的爹,这事还得你这当爹的点头才成。”
  “我说老爷,全凭您做主就是了。自从小兰被救出罗府后,我就不是小兰的爹了,我没有资格做小兰的爹,是您当族长的救了小兰,小兰算是全族的人了,这事国生房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您说咋办就咋办,您咋办我都没意见。”
  敦厚心里说,你光照倒是很会说话,不过也说得有几分理。“那就算你点头了,我做主替你把他们的事办了。”
  光照拱手作揖:“劳烦您为小兰的事操心,我先得谢您。”
  
  派了多名弟兄出去打探,梅云松得到确切消息:原来绑架张先生等三人的不是别人,是他寻找已久的黄德发。听到黄德发这个名字,梅云松有一种复杂的心情,黄匪当初带着几十人入伙天门寨,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慢慢做大坐上了二寨主的交椅,屡次破坏寨规,打着天门寨的旗号干尽伤天害理之事,败坏了天门寨的名声,并且不把大寨主放在眼里。为伸张寨规,大寨主陈宏章在天门寨清除黄匪势力,因“水相”孟杰给黄德发通风报信,致使黄德发得以逃走,并且躲过了孙二棍的追杀。两年后得知黄德发在露城现身,梅云松带着十多人到露城,半夜悄悄围住了黄德发住的屋子,黄德发听见动静后爬上房顶,往房子另一头扔下捆好的被褥,声东击西引开梅云松,趁机从房顶跳下逃走了。没想到经过多年蓄养,黄德发新拉起了一支杆子,建立了一个虎头寨,由于他新拉杆子人多枪少,所以想着法子弄枪,接到线人的消息后,就把身上带枪的张小白等三人绑上了山。
  陈宏章听了梅云松的报告,自是心中一惊,赶紧派人把大哥敦厚请上山。敦厚得知绑架张先生的是黄德发后,也是吃了一惊,当年黄匪抢劫米庄,敦厚机智地让族人持吹火筒冒充火铳吓退黄匪,后黄匪单枪匹马绑走他长子宝玺,致使宝玺至今下落不明,没想到因张先生等三人被绑,与他敦厚结下梁子的黄匪浮出水面。
  在忠义堂,陈宏章、孙二棍、敦厚和梅云松四人商量对策,怎样从黄匪手里解救张先生等三人。
  梅云松说:“我派两个弟兄以入伙为名打入了虎头寨内部,另一个弟兄在外面接收情报,这个弟兄带回的消息说,虎头寨共有匪徒一百二十人,长短枪加起来不到三十条,依我说,不如趁黄德发眼下没有做强,我们派几十条人枪去灭了虎头寨。”
  孙二棍对陈宏章道:“二哥,让我带着弟兄们去破虎头寨,他黄德发与我们有仇,他若做强了迟早会找我们报仇的。”
  陈宏章吸着旱烟:“我们不能去破虎头寨,张先生等三人在他手里,我们去破寨对张先生他们有危险。”
  孙二棍急道:“那怎么办?我们不去攻打虎头寨,他黄德发就会放了张先生不成?”
  陈宏章说:“我们天门寨暂且不要冒头,不要让黄德发知道我们找到了他,我看,先派去我们两名弟兄打入他内部潜伏,等摸准了虎头寨的脉搏之后,我们再去攻打不迟。”
  敦厚说:“三弟你别急,二弟说得有道理,救张先生三人的事我自己去办,你们让我找到他们的下落,就算帮了我的大忙了。”
  “大哥你这说什么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能让你自己去办我们不管?”孙二棍道。
  陈宏章吸完一锅烟,把烟锅在火盆上敲敲:“我看这样,大哥你也不能出头,我们得另找个人去虎头寨,最好是有点名气的乡绅,假说张先生三人是他亲戚,让黄德发放了张先生三人,看黄德发提什么条件。”
  敦厚说:“二弟你这法子最好,我先找个人去探一下黄德发口气,再根据情况采取相应的对策。”
  第二天陈宏章送敦厚下山时,敦厚跟他说找了国生房光照,同意女儿小兰和陈宏章成婚。
  陈宏章心喜:“大哥你在三河镇帮我买块宅基,我要建一处宅院,让我老婆娃子有个安居之地。”
  敦厚笑道:“二弟你是心急想吃热豆腐,还不知小兰本人的意思,你就婆娘娃子都叫上了。”
  “大哥我还有个想法没有和你说,我想拿出一千根金条在你米永丰入股,给小兰和我们今后的娃子置点家业。”
  “二弟你这主意不错,我同意你入股,米永丰有了这一千根金条托底,想扩大生意就不差本钱了。”
  
  敦厚来到三河寺近旁的文府。陈宏章说要找个人去虎头寨与黄德发交涉,敦厚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文富兴。文富兴是远近有名的“善人”,不管红道黑道在他手里都买几分账,无疑让文富兴去虎头寨,比其他人要稳妥可靠得多。
  下人进去通报后,文富兴立马迎出来,拉着敦厚的手道:“我昨晚在梦中见到你米老爷了,未料好梦成真,老哥你这一阵好忙,我在米永丰厂子和铺面转了两圈,硬是没有找到你的人。”
  敦厚说:“老弟你想我吧?这节前节后忙没得会一面,说实话我也想死你了。”
  文富兴拉敦厚到客堂落座,亲手给敦厚沏了一杯茶:“老哥你喝一口我这毛尖,我这可是正宗黄山毛峰出产,为搞到两斤茶叶,我侄儿良华专门跑了一趟徽州。”
  敦厚喝了一口,一股清香滚过喉头沁入心脾,“好茶!好茶!”他连连道。
  寒暄一阵后,文富兴说:“还是那句话,无事不登三宝殿,老哥你请快讲,有什么事需要我替你去办?”
  “还真被你猜中了,眼下我是有一桩事想请你大善人出马。”
  敦厚就把事情讲了,文富兴听了后说:“我这人喜欢结交朋友,但与黑道上人没有什么交情,你米老爷为这桩事找我,想必是料我能给你帮上忙,既是如此我就替你跑一趟吧,人家若不买我面子就不怪我了。”
  敦厚抱抱拳道:“我知道这事你有点为难,但思来想去还是你文大善人去合适,这么棘手的一桩事,你办不好也就没人能办好了。”
  “嘿嘿!你别给我戴高帽子。”文富兴笑着说:“我这是拿鸡蛋去砸人家石头,估摸石头砸不开蛋清蛋黄流一地。”
  “老弟你只是替我抛头露面,其他的都由我来准备,怕你有危险,我选二十多个米姓青壮跟着你去,他们都是操练好了的把式。”
  “他们都带枪火吗?”文富兴偏着脸,笑问。
  “把我米姓护卫队的全部家当都带上。”敦厚道。
  “别别别!”文富兴忙道:“你这不是保护我,是要害死我,你再多人再多枪,又能拔了人家山寨不成?你有本事拔了人家山寨,也就不会来找我了。再说,我见不得枪火,见了枪火就慌神,你既然要我替你跑一趟,就不要管我怎么去跑,你就安心吃安心睡什么都别操心,在你府上等我的消息好了。”
  敦厚笑着说:“我早就想到老弟你不会同意我派人跟着你,罢罢罢,一切都听你的,我就什么都不管,领你老弟一个整人情好了。”
  俗话说“一块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邦”,文富兴长得矮矮墩墩,见人先笑后说话,活生生就是一尊弥勒佛,他平日结交的也是跟他一路的人。从十多年前开始,他就遍访了南安县以至越州府有着“善人”称号的乡绅,只要是有善名在外的他都一一登门拜访。那时候文富兴才三十多岁,起初他没有经验,以为有善名的就一定和他一样疏财仗义,以修桥补路资助穷人为乐事,后来当他访遍本县“善人”后,才知道许多“善人”是伪善,只是投机取巧一时装大方获取了一个善名,这种人是驴粪蛋子表面光,而实际上内里要多腌臜有多腌臜,比如陈罗庄的罗亨富。对这种伪善人,文富兴是登门拜访一次后,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他要结交的是表里如一的真善人。十多年下来,文富兴就结交到了十八名善人,本县五名外县十三名,他是认真仔细考察了这些善人所做的善举后,发自内心地认定他们是真善,不是虚有其名,就把这十八名善人定为自己的知交。文富兴的十八名“知交”并不是都和他一样祖业丰厚有良田千亩之人,有几个甚至很贫穷,甚至平日连温饱都成问题,但是依然坚持做着各种各样的善举,文富兴想出手搭救这几个穷善人,但恰恰是这些人分外硬气,从来不接受他人的帮助。这一类“穷善”也格外叫文富兴感动,最容易成为他的莫逆之交。和这些穷善人交往久了,在文富兴的眼里就没有了穷富之分,他都不想记住十八名善人名字,只在姓氏后面带上“善人”二字。
  答应敦厚去虎头寨后,文富兴花三天时间联络到了就近的九名善人,他要组织一个善人团上虎头山,用鸡蛋砸石头的方式砸开虎头寨,让黄匪黄德发把张小白等三人放出来。这九名善人是郭善人、李善人、刘善人、黄善人、周善人、孟善人、王善人、陈善人和于善人。第四日,这九名善人从各个方向来到三河镇,齐聚在文府,由文富兴把他们装饰了一番,穿着统一的服装,统一的圆口千层底布鞋。这是文富兴精心设计的“善人服”,这善人服并非绫罗绸缎,也就是普通的家纺粗布料,染成浅灰和淡黄两种颜色,由手工一针一线缝制成。在善人服浅灰色的前胸绣着一个大字:“善”,在淡黄色的后背也绣着一个大字:“佛”。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九名善人都和文富兴一样爱笑,估计平时都是乐哈哈的,穿上善人服和圆口千层底布鞋后,除了高矮胖瘦有些区别,其他都是一样的,看上去就像一尊尊弥勒佛。文富兴早就雇请好了十辆有车棚的马车,每辆车上除了坐着一名善人,还装着一袋大米和一袋粟子。
  已经二月转初,这是个暖和的早春天气,十辆马车由赶车人扬起鞭子,车轱辘好听地“唱着歌”,吱吱嘎嘎驶出三河镇,引逗一街人好奇的目光。
  文富兴活到七十八岁寿终正寝,当年和他一起上虎头山的九名善人有七名先行离世,活着的李善人和陈善人日夜陪在文富兴床榻边,他们三人在一起回忆了那次虎头山之行,虽说有些细节已回想不起来,但大致的情形还记得很清楚。
  这是一场善与恶的较量。
  十辆马车昼行夜宿,走了整座三天才到达两省三县交界的虎头山。当时正值日落时分,这座名不见经传的荒山如同浸泡在血水之中,看上去无比绮丽又有几分悲壮。五个在山底下守哨的匪徒因昨晚在山上通宵赌骰子,白天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抱着枪打盹,待听见车轱辘的吱吱嘎嘎声,睁眼一看十辆马车直直地朝他们驶近,眼里顿时现出诧异和慌乱。自从黄匪在崖顶建立山寨后,这条通向邻省的官道渐渐废黜,南来北往的客商都绕行走另外一条道。这几个匪徒之所以慌神,是怕来了剿匪的官军,要是让大当家和二当家知道他们失职,按照寨规的惩处是要掉脑袋的。他们赶紧派了一人上山去报信,其他四人拉开枪栓,如临大敌地看着从马车上下来的人。
  但是,接下来他们就有点犯迷糊了,因为除了赶车人手里拿着马鞭,从车棚里钻出的人手无寸铁,从穿着的黄灰两色衣服和圆口千层底布鞋、胸前一个“善”字后背一个“佛”字来看,这十个人倒像出家的和尚。
  “走走走,这里荒山野地,一户人家都没有,哪有你们化缘的?”匪徒小头目道。
  文富兴笑着说:“我们不是来化缘的,倒是给你们送来些粮食。”
  这领头的更加迷糊了,一般人见了土匪唯恐避之而不及,这些人倒好,齐齐地给土匪送口粮来了,他们是大当家和二当家的什么亲戚啊?
  “呃!我说你这老头先搞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这不是虎头寨吗?你们的大王是不是黄德发?”
  “哟嗬!你这老头,我们大当家的名字是你随便能叫的吗?你得叫虎爷。”
  “好了,别计这些较了,你们把路让开,让我给你们虎爷送粮食上山。”
  小头目吩咐他手下:“弟兄们,你们给我仔细查看,车里面装的是不是粮食。”
  三个手下上前一辆辆车地检查,回道:“都是粮食,不过每辆车上只有两袋,一袋白的一袋黄的。”
  小头目说:“老头,你这使什么诈?一辆车上只有两袋粮食。”
  文富兴道:“两袋也不少了,我这十辆车就是二十袋,一袋装八斗,就是十六担,给你们大王送十六担米,这礼也不轻了。”
  小头目说:“那也不行,得大当家的和二当家的发下话,我才敢放你们上山。”
  “好吧!那你就赶紧报告你们大王吧,就说越州府十大善人来会一会他。”
  “你就等着吧!我们二当家的马上就下来了。”
  不一会,文富兴就见一个女人骑马而来,这女人剪着短发,腰里束着皮带,一边插着一把短枪。他听敦厚说过虎头寨的情况,知道这女人就是虎头寨女匪首“山里红”了。
  “山里红”下马后,提着马鞭子围着十辆马车转了一圈,逐一审视每一辆车和每一个人,问:“你们是些什么人,来虎头寨干什么?”
  “我们是越州府十大善人,个顶个都是只做善事的大善人,我们来到虎头寨,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文富兴道。
  他不想跟“山里红”弯弯绕,一路上就想好了,速战速决救出张小白等三人。
  “什么交易?”
  “你不是绑了三个人吗?我想把这三个人赎回去!”
  “山里红”鼻子哼一声:“用什么赎?就用这十袋大米和十袋粟子吗?”
  文富兴道:“只要放了这三人,你提出多少赎金我们可以商量。”
  “山里红”说:“好吧!你们跟着我上山。”
  
  十大善人上虎头山后,敦厚就一直呆在三河镇没有离开,吃住都在米永丰商号里。米永丰商号有两间宽大的房子,一间是会客室一间是经理室,平时敦厚不在三河镇时,就是老大敦忠、老三敦传轮流坐堂理事。自从把十大善人的车队送出街口,敦厚心里就开始惴惴不安,好像有什么不可逆转的事要发生。他知道黄匪黄德发杀人不眨眼,在土匪里也是恶名最大的,如若文富兴等善人被其所害,他敦厚这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他猜度着各种可能性,把能想到的都想了个遍。这种折磨让他神经衰弱,吃不下睡不着,烟瘾越来越大了,一支接着一支吸烟坐到夜半,实在支撑不住了才沉沉睡去。
  让敦厚感动的是,文富兴和九大善人是抱着赴死的决心去虎头寨的。文富兴耗费三天时间找到九大善人,跟他们说明:“我带着你们与罪恶的土匪打交道,要知道土匪干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刀尖上舔血的营生,一个不慎我们就可能脑袋搬家,你们可要想好,有人想打退堂鼓了就跟我说一声。”九大善人皆表示不怕死,怕死就不要这善人的名声。文富兴临别时交待敦厚,不管发生什么事,就是土匪把他们押做了人质,也不要拿钱去赎,那样做不是在救他们,是助长土匪的恶行,反倒要糟蹋了他们的善名。
  敦厚原以为十大善人会速去速回的,路上来回要六日,就算在土匪山寨待一天,满打满算就是七天的事。从第七天傍晚开始,敦厚就走出米永丰商号,到三河寺附近的街口打转,心急火燎地等着十大善人的车队出现。怎么也没想到,过了十二天,也就是推算文富兴等人在虎头寨待了五天,也没见到车队的影子。纵使敦厚有着过人的沉稳,也一天天一刻刻地消磨掉了,他心里更加深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天晚上,米虎带着护卫队来巡防时,他吩咐米虎次日一早和他启程去虎头山,他要去打听从虎头寨传出的消息,如果十大善人已遇难,无论如何也会有些消息传出来的。
  随着米永丰商号一步步做大,护卫队的重心不得不往三河镇转移,因为三河镇日益变得热闹,除了前来与米永丰做生意的商贩,镇上也突然之间冒出了一些三教九流,偷盗抢劫强拿硬要耍赖泼皮等破事迭连发生,南安县虽然增设了三河镇分所,但是形同虚设根本顶不上事,维护三河镇治安状况的事,就落在了本镇唯一的商号米永丰头上。敦厚在米永丰总部旁边一块空地上新建几间房子,供前来巡防的护卫队员休憩。
  第二天一早,敦厚和米虎就各人骑一马出发了,中午过了南安县界,却望见一队马车朝这边驶来,敦厚把大青马加了一鞭,近了一看立刻心生欢喜。
  这正是十大善人的车队,他和米虎立马路边,坐在第一辆马车里的文富兴见是米老爷,叫赶车人把马勒住,文富兴走下马车后,和敦厚抱在一起。
  “老哥,还是善斗过了恶,黄德发扣留了我等五天六夜,还是不敢杀了我们,把我们给放回来了。”
  见十大善人全根全须,没被土匪伤害,敦厚喜极而泣,而十大善人却一个个像弥勒佛,脸上只有笑。郭善人道:“土匪的心再大也还是土匪,拿着枪比划半晌也不敢朝我前心后背打。”敦厚问怎么回事,文富兴哈哈一笑:“走走走,先回到三河镇我府上,我们一边喝酒一边细说不迟。”
  文富兴赴虎头寨之前,就交待厨子于三日后每天做一桌子好菜,把这些饭食打发给那些有残疾的乞丐,他说:“三日后我就开始吃土匪餐了,这土匪餐是用人肉人血做的,我姓文的白食一顿都有罪,我们就在家里做上一桌饭菜救济穷人,让那些乞丐流浪汉也吃上一顿好的。”车队到文府时,看到门前已拥了一堆乞丐,有瞎子跛子断手残臂的,也有手脚眼鼻完好却年老的,都穿得破破烂烂,袄子里的棉絮露在外面,一个个拿着筷子敲着钵子和碗,显然这些人都在等着开大餐。“米老爷,我说还得在三河镇开一个‘积善坊',每顿给这些人一碗粟米饭一碗青菜汤,要不我和你一人一半。”敦厚道:“我也早想到这一茬了,只是太忙把这事搁下了,清明前我一定把这事给办了。”
  见主人的车队回来,厨子挥着手驱赶乞丐:“你们都散了吧,老爷回来了就没有你们吃的了。”那些乞丐舍不得离开,鼻子都闻到肉香了却吃不上口,这种失望是无法形容的。“不是说好了吗?老爷没有回来这些饭食就是你们的,老爷回来了老爷自己要吃就没有你们的份了。”文富兴对厨子说:“快赶紧再做一桌,把做好的一桌先给他们分了。”其他善人也说:“先让他们吃饱,我们再等一等无妨。”那些乞丐一听,自是满心欢喜,连连给老爷文富兴及一众善人作揖。
  席间,文富兴给敦厚讲了这几天在虎头寨的经过。
  为了保证十名赶车人的安全,在山寨卸下二十袋粮食后,文富兴就向“山里红”提出先放赶车人和车马下山,他交待赶车人就近找地方歇着,假如传出什么坏消息就回三河镇给米老爷报信。”山里红”把十大善人带到匪寨的议事厅,黄德发转动眼珠子看了看这十个人,对他们的装束感到疑惑不解,“你们……是些什么人?闯我山寨有何事?”站在文富兴旁边的郭善人说:“我们是越州公认的十大善人,我们毕生只做善事,到这里来找你虎爷只为两桩事,第一桩是劝善,劝虎爷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果你虎爷解散山寨重新做人,我郭某愿意给你十亩良田,让你们夫妇过安生日子,如若你坚持要做山大王,我也劝你从今日起少杀人……”黄德发听到这里不耐烦了,拿枪往桌上一拍道:“你她娘少点废话!开弓没有回头箭,老子既然走了这条道,就只有一条道走到黑,谁劝也没有用,你再敢多一句言,小心老子现在就嘣了你!”未料郭善人并非胆小之人,脸不变色心不跳,往前迎上一步:“那你现在就打死我吧!朝我这儿打,前胸一个‘善'后背一个‘佛',只有你这样没有了人心的人,才会一枪把‘善'和‘佛'打得穿心过!”这一激让黄德发怒火填胸,他气得脖子上青筋直暴,从椅子里跳起来,举枪对准了郭善人。
  “要杀先杀我!”文富兴几乎出于本能地把郭善人拉到身后,自己挺身向前:“是我领着头来虎头寨的,你要杀人就先拿我开刀!”这时,其他八个善人一起挺身而出:“要杀就把我们都杀了!”见这阵势,黄德发也愣怔了,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他虽然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但面对这些胸前背后有“善”和“佛”的人,他的手指头就是发软勾动不了扳机。“我说当家的,你没必要发这么大火,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十大善人给我们送来了口粮,他想说什么就说吧,听不听是你的事。”在一旁的“山里红”出来打圆场,黄德发这才就坡下驴,收起枪:“你们说,第二桩事。”
  说实在话,刚才这一场对抗让文富兴担心,他担心十大善人真让黄德发就这么给报销了,倒不是说怕死,文富兴自己不怕死,这十大善人没有一个怕死的,怕死就不会上虎头寨来了,但是要死得其所,为了一句像小儿一样斗狠的一句话丢命不划算。多年的交往他知道这些善人个个豪气,哪怕在最残暴的土匪面前也是不肯退缩的,他担心如此下去最终会擦枪走火。
  “你们都少说话,让我来跟他谈交易。”他用方言对善人们小声说。
  “二十来天前,你们虎头寨不是绑了三个人上山么?我们是来替这三人赎身的,只要你虎爷放了这三人,提什么条件我们可以考虑。”
  “嗯!哪三人?叫什么名字?我虎头寨绑架的人可多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张先生,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姓段的和一个姓秦的。”
  “是吗?”黄德发扬起脸,本来就凸出的下巴往前戳起:“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绑架这三人了?”
  “这……”
  黄德发这一问倒是让文富兴怔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是不能实话实说交待出米老爷的。
  “说呀,是何人告诉你这三人在我虎头寨的?我虎头寨黑夜绑了人你们都知道,你们总不会是神仙吧?”
  文富兴在心里说:“完了!这下真是完了!”
  “来人,把这些大善人给我关起来!”
  应声而来几名匪徒,把十大善人押出议事厅,走过一百多级石梯后,临崖有个山洞,是虎头寨关押人的牢房之一。
  这山洞深约有两丈五尺,阔处有一丈宽,最窄处不到四尺,中间一道木珊栏将其隔为两间,里间是牢房,外间是看守的匪徒栖身之处。文富兴一看,地上只有一堆干草,角落有一只瓦罐,从瓦罐里溢出一股骚臭味,这瓦罐便是被关押在此的人解决排泄的马桶。
  文富兴沮丧透了,这个乐哈哈了大半辈子的人,从来不曾如此郁闷过。在他心里,认为黄德发只是个粗人,动武他是绝对干不过这个恶匪,但用嘴巴皮子应对应该是绰绰有余,没想到他想好的一大堆说词没派上用场,还没有开始真正交锋,他就被黄德发一句话问得无以应答,只一个回合他就败下阵来。
  “我说矮子哥,你就别自个儿跟自个儿斗气了!”见文富兴闷声不响,李善人劝道:“我们跟着你上虎头寨,就没有打算把这条命捡回去了,和土匪打交道,你还想着能全根全须回去的?”陈善人也说:“我出门时就跟庄子里的人告了别,说如果半个月见不到我回府,恐怕就等着给我打锣送殡了。”刘善人道:“我也交待过我儿媳妇,这次我要是死在外面了,叫我儿孙后辈都别哭,要一个个笑着给我下葬,因为我做了一桩此生最有意义的事:劝一个恶贯满盈的土匪弃恶从善。”孟善人用脚踢踢那堆干草,笑着说:“我们既来之则安之,该吃的吃,该睡的睡,好在这洞里还暖和,夜里我们十个人挤在一起冻不着。”
  尽管十大善人笑对生死,但是他们没有想到会在这个牢洞里住了五天六夜。
  怎样打发这十大善人,黄德发和“山里红”香妹产生了分歧。黄德发把十大善人审讯了个遍,逼他们说出是受何人之托,但这十大善人意志坚强,不管黄德发来软的还是硬的,他们都不吐一字。黄德发恼羞成怒,要对十大善人尤其是文善人、郭善人动刑,被香妹给拦下了。“我看你就是把他们打死,他们也不会说出谁请他们来的,他们之所以有‘善人'名声,首先第一就是对人仁义,宁愿自己遭罪也不会害他人。”香妹道。黄德发说:“他们不供出请托之人,我怎么好顺藤摸瓜揪出内鬼?不把内鬼揪出我们就没有安生日子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哪一个寨子都怕出内鬼,想当年在桃花山天门寨,陈宏章要取我的人头,如若不是孟杰给我报信,我能够捡回来这条命么?不把内鬼揪出来,到时候就会要了我们性命。”香妹道:“你这话是有道理,内鬼是肯定要查的,我们得从那几个新入伙的查起,对他们可以动刑。”黄德发说:“就听你的,先把那几个新入伙的给我抓来,如果找不到内鬼,这十个老头就休想活着下山,管他什么十大善人,我黄德发不怕背着杀了‘善人'的名声。”
  香妹拿出土匪名册,先在新入册的二十来人中找出最可疑的三人,由此虎头寨开始了一场清洗。黄德发把这三人绑在柱子上,抡起马鞭一顿抽打,这三人被屈打成招承认自己是打入虎头寨的奸细,又咬出另外的人。从古至今,所有的清洗都是一样的模式。虎头寨的这场清洗折损了三成匪徒,只有五天时间,就从虎头寨拖出近二十具匪徒尸体,被埋在山下一条溪沟边。新入伙的匪徒差不多被杀完后,杀红了眼的黄德发还手痒痒,想把宁死不肯入伙的张小白等三人和十大善人一起送上西天,这一次被香妹坚决制止了。“你这样滥杀不行,对虎头寨没有任何好处,不如我们卖个人情,答应十大善人赎回那三个人,条件是用十条枪赎回一人,用三十条枪把这三人赎回。眼下我们最缺的不就是枪吗?我们一下子多了三十条枪,不当你和我这几年来的收获?”香妹的话,算是说到了黄德发的心窝子里,他对枪的欲望盖过了杀人的快感,手不再痒痒了。“夫人你这提议太好了,高!实在是高!”他朝香妹竖起大拇指,脸上的笑让他面目更加丑陋了。
  于是当晚就把十大善人从牢洞里放出来,在虎头寨议事厅,由“山里红”和文富兴代表虎头寨和十大善人两方主谈,终于达成了一笔交易。不过文富兴说弄不到枪,要“山里红”报个价把枪折成现洋,他们回去后尽快把钱筹集齐送到虎头寨。
  
  敦厚说:“钱就不要你们出了,由我米府一家出,先从米永丰商号支应。”
  文富兴道:“我们这一路上都商量好了,我们十个人每人出一成。”
  “那万万使不得,”敦厚说:“你们冒险替我上虎头寨就感激不尽了,哪还要你们破费?”
  郭善人道:“那你米老爷就小瞧我们了,我们虽然没有你米老爷发富,但是这点钱还是出得起的。”
  敦厚说:“这事本来与你们无关,你们是在做善事,不能让你们既出力又出钱。”
  李善人道:“我们听矮子哥说了,那张先生只不过在你族学里当过教员,要说你米老爷也是做善事,我们都在做善事还何必分你我呢?一人筹不如大家筹,我们每人摊一股不是正好?”
  “是啊!一人筹不如大家一起筹,米老爷你就别客套了。”其他善人也说。
  敦厚还想说什么,文富兴把他扯到一边:“老哥你就让他们都凑一份子吧!你也可以用别的办法补偿他们的,他们都有意思在米永丰商号入股,你就答应他们入股,到时让他们多分点红利不就得了?”
  敦厚忙道:“你们十大善人瞧得起米永丰,是我米永丰的福气,我当然同意你们入股。”
  文富兴哈哈一笑:“那不就齐了?以后都是一家,一家子还说什么两家子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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