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变本加厉

　　大自然带着庄稼人的丰收期盼，步履稳健地走向秋的深处。
　　校长满怀丰收期盼的思维和精力基本上一分为二：一半儿持续着跟徐小姐的你来我往和激情演出，另一半儿则用在了对山镇高级中学教学改革的更深入的思考上。
　　伴随着大自然渐变渐黄、渐近正果的面孔变迁，校长敏锐创新的大脑里孕育的另一个更加超越常规的办学举措，提前修成了正果。
　　校长把大哥叫进“官房”，先试探地说：“刘铁啊，目前，咱三个级部的教学成绩有了点儿小小的起色，照这么发展下去，有希望在这学期期中和期末考试中摆脱全县垫底儿的困局。可是，现在的形势，各家都在使劲儿干，都在想方设法抓管理，提成绩。过去，我们挂在口头上的一句口号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可是，现在，我们面临的竞争形势，迫使我们必须居安思危，现在不是进不进的问题，而是大进与小进、快进与慢进的问题。我们完全有理由说‘“小进”与“大进”相比，“小进”就是退；“慢进”跟“快进”相比，“慢进”就得败。’也可以说，在当前乃至今后相当激烈的办学竞争中，快进则生，中进则退，慢进则衰，不进则亡啊……老师的水平就这样了，绝大多数老师也没有了进修专业、提升业务能力的自觉性和积极性，你看，能不能再想想办法，从时间上挤一挤……”
　　大哥瞪大了眼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从校长营造起来的危机感掺合着紧迫感的氛围里挣脱出来，走向对山镇高级中学当前时间利用上的关注。“还挤呀？！高效率快节奏三餐，课间无缝衔接管理……已经是前无古人……”
　　大哥后半截话是“也难以‘后有来者’了”，可是，在校长充满自信和激励的目光中，这半截话只能在大哥的牙缝里徘徊来徘徊去，历经两三个回合后，被大哥“柔软”的牙齿悄没声息地咀嚼得支离破碎，最后咽到了喉咙的底部。
　　校长点燃一支软包大中华，深吸一口，同时，上身悠缓地贴向老板椅黝黑宽大的靠背。当三股柔和绵软的烟雾从校长的嘴巴和鼻孔里同时缓缓飘出的时候，大哥捕捉到了校长柔和的脸上写满了山镇高级中学师生所熟悉的那种惬意和自信。
　　校长的视线穿透眼前飘移散乱的烟雾，凝眸处，墙上是一挂山海县一知名书法家的真迹狂草《沁园春·雪》，校长不动声色地凝视着这幅真迹，仿佛在欣赏着一支舞动千年的经典舞蹈……
　　校长不知何时修炼出来的这种沉稳和深邃，令大哥不寒而栗。凭大哥走上领导岗位与校长共事这几个月的经验，大哥知道，校长在今天找他谈话之前，已经有了明晰的、下一步挤时间的思路，只不过校长想借助这种方式，让他的挤时间思路通过分管教学的基层领导思谋、策划出来，然后组织实施。这样做或许更有群众基础，或者还有另外的用意，比如，磨砺大哥认真深入地想事谋事、创新工作的思维习惯和工作能力……
　　大哥不敢往下深想。凭靠本能，大哥把山镇高级中学的作息时间从早到晚飞快地捋了一遍，又倒过来从晚到早飞快地捋了一遍。结果，大哥觉得，从“高效率快节奏三餐”到“课间无缝衔接管理”，山镇高级中学的作息时间真的挤得不能再挤了，就像被榨干了水分子的海绵。
　　大哥迟钝的大脑渐渐变得光滑平坦，像一张苍白光滑的纸。这使得大哥空落落的心里陡然塞满了不安，甚或紧张。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哥的思维只能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秋日辽远空旷的天空里毫无牵扯地东奔西走，上下翻飞，任凭校长左审右视，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校长看出，再怎么给大哥机会，大哥也走不出传统的思维方式的羁绊，进而迸发出丁点儿创新的火花。校长索性在吞云吐雾中勾画着自己的创新思路：把早晨60分钟的自习变成两个自习，各40分钟，不足的20分钟，加上多了一个自习间的10分钟往前提——4：50正式上第一个早自习；上午的课间操变成15分钟，挤出来的10分钟给早饭后的早读，变成一节45分钟的正课，下午的课外活动取消，变成10分钟的课间，下午就有了五节正课……
　　大哥听得头晕耳鸣，目瞪口呆。
　　
　　伴随着山镇高级中学放晚学的铃声悠扬地响过，秋日的黄昏也扇动着金黄色的翅膀，慢慢地向西山坳里飞去。迷人的晚霞渐退渐远，你来不及细细品味，慢慢消受，眨眼功夫，就躲到更为辽远的、神秘莫测的大山后面去了。这个时候，只剩下习习的秋风，呈现出强劲的耐力，独占着山镇夜幕降临前的舞台。它们漫不经心地游走在山镇充满泥土味道儿的空气里，毫不吝惜地散发着令人无法割舍的爽朗和清新。
　　由于我任教的高一级部是本月最后一拨儿打饭，等第三遍铃声响过、我走出教室的时候，其他两个级部的大部分学生，已经跑回教室，室内室外，小猪争食般地快嚼狂饮；通往食堂前面露天打饭小广场的校园大道上，只有高一级部的学生在一溜儿小跑。
　　我漫步在教室通往办公室的路上，消受着晚霞即将谢幕前习习秋风带来的爽朗与清新，浑身的毛孔连着筋骨都舒展开来。尽管有几片早枯的树叶从眼前飘过，但我却一点儿感受不到生命的凋落和伴随而来的些微伤感。好久没有如此轻松愉快的心境了，以致于迎面差点儿撞上了刚从校长“官房”里出来的大哥，都没有察觉。
　　大哥干咳一声，嗓子里饱和着灰涩和沙哑，说：“走，下去整两杯。”我一个愣怔，然后忙不迭地连声应允，仿佛一只冰雪封地、被饿了好几天、这下终于等来了冰消雪融可以啄草觅食的小鸟。
　　说实话，自从大哥走上仕途，我没有机会和大哥一起到饭店吃饭，至于像过去那样，我们兄弟几个经常到大哥家里消受着韩梅嫂子的手艺“乐呵乐呵”，更成为一种奢望。个中缘由不外乎两个：一是我们兄弟五人，辞职的辞职，跳槽的跳槽，调离的调离，只剩下我和大哥还坚守着山镇高级中学这方紧张、单调、疲累的、所谓的热土，凑齐五人太困难，即便哪天有机会凑齐了，也永远没有了过去那种长相厮守的温暖；二是大哥被牢牢地困在教务主任岗位上，实在太忙了，根本腾不出时间来应酬。
　　我冲回办公室，丢下教科书，回头就追大哥。邻近学校大门口，冲着大哥的后背问：“就咱俩？”
　　大哥仿佛没有听见，自顾自往前闯，几步就跨出了山镇高级中学的大门。
　　我追上大哥，说：“要不，叫上嫂子和小侄女？热闹。”
　　大哥终于回过头来，边往前闯，边没好气地说：“只是吃顿饭，讲究个啥热闹不热闹的？你要是觉得咱俩不热闹，干脆把老二老四小五都招呼来啊！”
　　我跑到大哥前面，回头冲大哥没心没肝、嬉皮笑脸地说：“大哥，谁欺负你啦？怎么这么冲啊？实话告诉你吧，刚才，我难得的好心情全被你这怒发冲冠给搅没啦！嘿嘿……咱俩就咱俩，我请大哥啊……”
　　结果，菜还没上来，大哥就端起酒杯，把满满的一杯“扳倒井”倒进了肚子里，然后闷闷地说：“再满上，我今儿要喝醉它！”
　　两杯“扳倒井”下肚，大哥一反多年来酒桌上一直呈现的沉静夯实，把满腹的苦闷、苦恼、苦水倾倒而出。
　　我说：“何必这么较真呢？对事情的过于认真就是自寻烦恼哎。校长的办学思想就是一所学校的办学思想，出了问题，有校长担着，校长怎么说，你怎么干就是了。”
　　大哥说：“说是这么回事，可实际情形却未必全是这样。没有问题，或者说成功了，皆大欢喜，也可以说是校长治校有方；可出了问题，或者说推行不下去了，就是我这个流泪的教务主任执行不力，或者说缺少工作艺术，变通能力不行。我倒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因为我并不是一个想在仕途上有所造就的人，可让我再违心地让学生凌晨4:50齐刷刷地到教室上早自习，再砍掉课外活动，驱动老师学生上课学习，我实在无法接受……你知道的，‘高效率快节奏三餐’，尤其‘课间无缝衔接管理’的推行，我忍受了多大的憋屈！真是有口难言啊！刚刚有了一点儿心理适应，竟然又来了一个凌晨4:50上早自习、砍掉下午的课外活动变成五节正课！学生不反叛、老师不骂娘才怪呢！那日头都得从西边出来！”
　　“你要是弄反了方向，日头从西北天边出来也不奇怪啊！”我好不容易趁着大哥给自己斟上第三杯“扳倒井”的时机，插上了嘴，劝他。虽然明知道这样的劝慰没有说服力，但还是不得不说，“大哥，你真把事情看大了，其实，这件事远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你的作息时间再怎么挤，学生和家长至多有不满情绪，不可能反叛；老师呢，可以消极怠工，也不可能当面骂娘，至多背后骂两句，可你没听见，也就等于没骂呀……何必这么看不开呢你？再说，老师们也都知道，这并不是你的主意，你在乎什么啊？”
　　“你放屁啊老三！哄小孩啊你！即便老师知道是校长的主意，可时间表是我调整的吧？课程是我安排的吧？老师、学生的思想工作得我亲自去做吧？那么，我至少还是帮凶，或者我干脆就是脱不了干系的始作俑者吧？”
　　借着酒精的刺激，大哥一改沉稳平淡之常态，尽情倾洒着满腹的委屈、憋闷、不解、怨气，直至愤怒……
　　我无言以对，又难有作为，只能任凭大哥在一叶菜未吃、一粒米未尽的情况下，就着满腹的苦水，尽情放歌，同时把第三杯“扳倒井”一饮而尽。
　　结果，没容我反应过来，这第三杯“扳倒井”就把一向酒量不错、喝六炮（即六杯，每杯二两半）“扳倒井”都不影响正常工作的大哥直接放倒在桌子底下了。
　　大哥没把“井”扳倒，却把自己结结实实地扳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