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初露锋芒（一）

　　大哥走上了领导岗位，这在大哥的从教生涯中无疑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大哥是个极其稳重执著的人，但并不是一个热衷当官的人，这和我们的老教研组长马眼——马本真老师极为相似。
　　我们承认，在商品经济大潮涌动、教师人心浮动的当今，像大哥这样还牢固地传乘着教师的执著、真诚、任劳任怨、无私奉献等等美好秉性的教师，实属难能可贵。他的升职，无疑是上天对他的褒奖，因而受之无愧。
　　与大哥的仕途升迁同步，全国最新一轮的普通高中新课程改革正式启动。
　　这最新的普通高中课程改革，与以往的课程改革的根本区别在于，这次课程改革，先在山东、宁夏、广东和海南四省市的高一新生中进行试点，三年后，原则上要在全国的高一新生中铺开；新的课程标准，取消了以往延续十多年的省级会考，对学生实行学分认定，增加了学生对课程的自主选择；而在教育理念上，更突出了“尊重学生个性”和“以人为本”。
　　大哥对新的课程改革充满了期待。
　　大哥兼任高一一个班的语文课。备课，上课，查教师坐班，开师生座谈会，抓全校学生纪律，主持学科研讨，百折不挠地执行校长全新的办学理念……整日忙得焦头烂额，昏天黑地。
　　尽管如此，大哥还是对这最新一轮的普通高中课程改革倾注了满腔热情。大哥对新课改的关注程度和深入思考，在山海县教育局组织的专题研讨汇报会上，令所有入会者惊讶无比。
　　
　　那是新的课程改革启动一个多月之后，山海县教育局责成教研中心召开了一个由高中各学科教研员、各高中校长、教务主任参加的关于高一新的课程改革调研会。
　　王局长和姜副局长参加了会议，所以，调研会一开始，就奠定了庄重、紧张和严肃的氛围。
　　这个专题会，名义上是调研会，实际上是各高中对高一新的课程改革工作的汇报会。
　　调讨会有个重要内容是各高中对高一新课改工作推行情况做汇报。
　　大哥被安排在最后，前面几处高中的汇报，无一例外地简略肤浅，没有新意，都是些报章上刊载的、别人的看法和做法。总之，大家的发言就像给自己的新课程改革工作贴上了一根极其鲜明扎眼的标签——坐等观望、徘徊不前，没有起码的精力投放和用心思考。所以，等轮到大哥汇报时，王局长的脸就像有人精心用石灰粉刷了一样，僵硬灰白，没有一丝愉悦、兴奋的表情。
　　大哥开始的汇报也没有超凡脱俗。因为各高中实施新课改的各方面条件，包括教师和主要领导的思想观念基本上一致，因而做的工作都差不到哪里去。
　　大哥心里十二分清楚，如果不是王局长的素质达到了应该具备的层次，如果不是给山镇高级中学，具体说，是给校长必要的脸面，他一定会取消大哥的工作汇报——因为山镇高级中学的新课改工作，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被安排在最后汇报的大哥，汇报起来，就十二分的底气不足，虽然照着打印稿念，但竟然出现了好几处结巴、重复的地方，让人怀疑大哥在高中语文教坛上白白地混了这么多年。
　　大哥仓促地结束了汇报，马上就接上了王局长声色俱厉的评点。
　　王局长说：“我，不，是教育局，做梦都没有想到，你们的新课改就搞到这种样子！皮毛的东西都少得可怜！这样下去，这届学生，三年以后的高考怎么惨败的，我们都不知道！工作做到这个份儿上，在座的各位校长、教务主任倒是说说，行不行？”
　　在可怕的一分钟的时间内，没有人敢说“行不行”。
　　王局长说：“我承认，目前的课改有困难，但我们想没想呢？想了多少呢？下面就请各家交流交流对新课改的一些认识和体会吧！还是请各家的教务主任谈谈，就按照刚才汇报的顺序。”
　　一是没有讲稿，二是平日对新课改根本没有深入的学习和思考，所以，几个教务主任谈起来的困难和效果，自然可想而知。三言两语，中间穿插着不间断的“这个”、“这个”、“然后”、“然后”的废话就成为所有发言者无法避免的硬伤。
　　轮到大哥谈认识和体会了，大哥欲言又止。
　　大哥这一细微的表情，让愠怒的、正准备再次大发雷霆的王局长捕捉到了。
　　其实，大哥是不想在这种场合做一只独立鸡群的仙鹤，毕竟在座的所有领导，包括做工作汇报的教务主任，都比大哥的资历深。但大哥从所有人的表情上走进了他们的心里——显然是所有人都错误地认为，大哥肚子里也一样的全是草，而且还没有自己肚子里的草料多，对新课改更是半点儿认识和体会都没有。这使大哥难以忍受，于是，大哥就在王局长准备拿他做最前沿的靶子、向他开炮的危急关头，抢得了先机。
　　大哥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和情绪，就有了下面这段一鸣惊人的经典发言——
　　“这次新的课程方案，在培养目标上，特别强调要使学生‘具有终身学习的愿望和能力’，‘具有初步的科学和人文素养、环境意识、创新精神与实践能力’；尤其要‘初步具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职业意识、创业精神和人生规划能力’，并能够‘学会交流与合作，具有团队精神’，以及‘初步具有面向世界的开放意识’。因此，这场‘以人为本’、关注学生的素质发展的新课程改革，备受社会、家庭和师生的关注，也一度在广大教师中引起了强烈的期待。但是，这场改革的试验工作已经实施了近两个月，到目前，不仅我们，许多学校却总体上处于徘徊不前、步履维艰的状态，为什么呢？这里面暴露出许多亟需解决的问题。我想就以下五个主要问题谈点粗浅的看法。
　　“第一，现行对各级教育行政部门、教学研究部门、学校和教师的评估机制，严重制约着各级教育行政部门、教学研究部门、学校和教师投身这场新课改的积极主动性，亟需在教育行政部门、教学研究部门、学校和教师评估机制上，给予足够的明确的政策保护；同时，制定配套的管理政策，并落实严密的管理机制，以保证各级教育行政部门、各级教学研究部门、学校和教师，既无后顾之忧，又能自觉地投身到新课改中去。
　　“现行的对教育行政部门、教学研究部门、学校和教师的评估机制，把教学效果，具体说，应该是高考和统考成绩，放在业务评估的主导方面。对于教师来说，只要教学成绩上去了，就是好老师，业务评估成绩就排在前面，就有了当优秀先进、晋升职称、升职的机会和权利；否则，就别有以上非分之想。对一所学校而言，基础年级统考的优生率上去了，高三年级高考的升学率领先了，完成了上面下达的升学指标，这个学校就是教育工作先进单位，否则，就别想沾先进的边儿；对各级教育行政部门和教学研究部们的评估也是这样。这种评估机制，一度强烈地刺激了升学率教育，得到了社会和家长对学校教育的评价认同。毕竟，学生的情感目标、价值观、心理健康、品德、竞争意识等等，是难以通过考卷来客观地量化出来的，而单纯的知识学业的考试，能以其客观性，为学校的办学水平和教师的敬业精神、业务能力的评价，提供一个公平真实的依据；相反，情感目标、价值观、活动能力等的评估，因为这些方面有太多的模糊性和人情关系而失去其应有的客观公正性。因此，现行的对各级教育行政部门、对教学研究部门、对学校、对教师的这种评估机制，就有了顽强而持久的生命力，得以长盛不衰。
　　“改革，就意味着风险，就可能失败；改革，就必须进行新的探索。这是谁都懂得的、最浅显不过的道理。可事实是，谁都懂得这一道理，几乎我们的每一位教育领导管理者和教育教学者都觉得，这次新的课程改革成功后，将会对我们的学生，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国家和民族，产生巨大的、深远的、积极的意义，但在现行评估机制制约下，有多少领导能勇于或甘于冒这种风险呢？校长怕本校的升学率下滑对市县教育行政部门和社会无法交代，县市级教育行政部门担心影响升学率无法向县委、县政府和社会交代，甚至省级教育行政部门也会顾虑：一旦因此影响了本省在全国的教育声誉怎么办？再看新课改工程的最直接的实施者——高中的一线教师。我就是一线教师，对他们的想法有着比较直接的了解。我发现，不少教师都存在这样的思想：新的课程目标和课程标准，确实好，但与其冒着风险搞改革，不如按部就班地走老路稳妥。我们学校一位姓孙的老师，年富力强，连年担任高三两个班的物理课教学，而且高考成绩突出，是教研组的业务骨干，这次被撤下来引领高一的新课改。他的话更直率地反映了一线教师们的这种心态。他说：‘课改，是一种额外付出，是风险。我们需要的是评估政策上的保护。我想，只要老师是在真的搞课改，就应该有明确的保护政策。否则，一旦考试成绩上不去，你的声誉、职称晋升等等，都要受损失。这是不公平的。课改，可以等别人，可以借鉴别人，可职称或职务升迁一旦错过了，就永远赶不上了！’基于这种思想认识状况，从学校领导到教师，全身心致力于新课改的少，等待观望、徘徊不前的多；勇于探索实践的少，唱着课改新曲、走着应试教育老路的多。
　　“要改变这种等待观望、徘徊不前的现状，当务之急，第一，需要各级领导转变观念，对新课改给予政策上的保护。这里的保护，不是含混模糊的、口头上的，而应该是清晰明确的、法规条文上的，比如：对积极投身于新课改的教师，评判的标准当然是来自学校和学生的全程监督与反馈评定，有真实的新课改的实践材料等，他们摸索阶段的教学成绩达到中等，就可以等同于一流的教学成绩。只有这样，才能解除各级教育行政部门、教学研究部门、学校和教师积极投身新课改的后顾之忧。第二，为了防止一些部门、学校和教师，在这种优惠的保护政策之下，无所作为，无所竞争，还必须建立健全配套的管理政策，落实严格的、始终如一的监督管理机制，从而保证将那些安于现状，在新课改上竞争进取心不强的、无作为的部门、学校和教师推入新课改的大潮里面。
　　“第二，师生和社会都普遍关注的新高考方案，至今没有出台。高考方案的这种滞后，使充满期待的新课改失去了方向。亟需发布与新课程体系相配套的新的高考方案，以保证新课改尽快朝着明确清晰的方向迈进。
　　“无论课程改革走向何处，作为国家选拔人才的重要方式的高考，都不可能取消。高考，作为学校、家长、老师、学生和社会普遍关心的问题，直接决定着高中阶段的教育教学理念和模式。也就是说，高考考什么、怎么考，各级统考就跟着考什么，怎么考，自然而然地，学校老师就教什么、怎么教。虽然新的课程标准反对新课改围着高考转，但是，这种理念和模式已经在我们国民的观念中根深蒂固。新高考，要充分体现新课改的思路和精神，要最大程度地实现引领新课改的目标，这是由中国的民情所决定的。与新课改相配套的新的高考方案，应该在新课改试验工作正式启动之前，就予以公布，哪怕是不成熟的方案，可以在试验的过程中逐渐修订和完善，这样，才能使各级教育行政部门知道怎么领导新课改，各级教学研究部门明白如何指导新课改，学校清楚怎样组织实施新课改，老师们晓悟教什么，怎么教。但是，新的高考方案不但没有提前公布，而且在新的课程试验教学已经进行了将近两个月的今天，仍然没有公布。这叫我们怎么办？只能是一方面喊着新课改，另一方面再等等看——等新高考方案下来了，再作安排……高考方案的这种滞后，使得许多地区、许多学校都在疑惑重重，等待观望。这里的‘再等等看’，给如此繁杂艰巨的新课程改革的起步，带来了多么大的包袱！
　　“普通高中的新课程改革，亟需与之相配套的新高考方案给予提供参照和引路。对于多年来普通高中一贯奉行的教育教学围着高考转的痼疾，我们只能在新课改的实施过程中逐步纠正；而不能用延缓新高考方案出台的方法去纠正。新高考方案的严重滞后，只能使新的课程改革在起步阶段就迷失了方向。”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入会者们或惊讶、或意外、或钦佩、或嫉妒、或怨愤的心情绞缠着，膨胀着，给了大哥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大哥忽然停止了发言，僵硬的笑容挂在脸上，犹豫了三秒钟，说：“对不起，我……耽误了大家宝贵的时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大哥，又先后转向深不可测的王局长和姜副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