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12.7
这几天就是紧锣密鼓地快速完成高主任的各种检查，做好住院的准备。
店大欺客，客大欺店，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肿瘤医院简称肿瘤医院，是中国排名第一的肿瘤医院，这店确实足够大，也就有了“欺客”的资本。肿瘤医院的检查结果，各地区的三甲都承认是自然的，但肿瘤医院是不承认其他医院的检查结果的。对于气管镜，虽然不承认结果，但是承认病理切片，只要把病理切片借来，在本院挂专家会诊号，重新做一遍，结果就可以认定了。这一开口，免除了我再做一次气管镜的痛苦。
这件借病理的事情就由小艳完成了，好在这东直门医院就在小艳家附近，小艳骑着电动车，就很顺利地借到了切片。我和宝丰提前去排队守号，没曾想，排到跟前直接把病理递进去就完事了，没有人询问病情，更没有见到专家，收病理的护士说：“好了，五个工作日后在这里取报告。”宝丰说：“早知道这么简单，我自己来就可以了。”确实，在大医院看病，有很多与小医院的不同，比如：见一次大夫挂一次号；没有主治协调医生，科室分工严密；一个科室有一个科室的核酸要求和管理规定；检查地点不固定，同样是门诊检查，有的在门诊做，有的在住院部做，还有的在体检部做，在哪里做都是临时决定；做核酸有指标，每天人数确定，人数做够了，就再约不上号了，死活都得等到第二天，第二天约不上号就第三天。
每天做一项检查，之领每天晚上都要算算还有那项没检查，那项结果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时候才能再挂上高主任的号，让他评估检查结果并安排住院。
今天路过住院部大楼，我脑子里一下出现了我已经做完手术，正在出院的影像，之领和孩子们来接我，我则开心地一个个拥抱他们，他们替我拿行李，在其他等待住院家属的注视下离开了住院部。知道是一种幻像，我就想，什么时候能够做完呢！
人一病了，特别是重症，家里的人就必须把你当作病人了。现在除了知道自己身体里长了肿瘤，其他的一点感觉没有，完全就是正常人，但是，之领和孩子们给我端茶倒水送药，走路就会有人搀扶一把，出门会拉拉你的衣襟，扣扣你的扣子或者摁摁你的帽子，关心的无微不至，洗脚水都提前打好，我自己能干的事，一律被限制了起来。我自己也一下感到了生命的毫无价值，有时候我会想到我死了的时候，家人一定也会这样，在不同的仪式上，给我整理一番。我也想，这很好，我的心里已经感觉到了亲情。
大多数事情也不再和我商量，有时候还变得神神秘秘，感觉大家就是在面对一个废人。有些事几个人商量不出结果，如果我要告诉他们一个简单可行的办法，他们会认为不对，如果我给他们解释一下，他们会认为病人脾气不好，然后就哄小孩一样哄你几句。
家里人没有搞过管理和计划，自己搞了一辈子管理，秉承用最简单的办法，用最短的时间，从此点到达管理的彼点。但这种想法往往会被家人取笑，更重要的是，大家凭着自己的经历来决策下一步行动，往往各执一端，统一不了思想。我才知道，一个家庭越是在关键时刻思想越不容易统一。我也知道，家庭成员学一点哲学的重要性，懂点哲学就会理智，就会客观地对待问题而不是完全依赖于主观。
比如这几天一个最大的呼声是要多找几个医生到不同的医院多看看。有的还说，肿瘤医院牌子硬，但医疗水品一般，医疗态度不好。有一个朋友就很婉转地给我发微信：“老哥去北京第一医院或北大医院、301或协和多看看，比较一下，这样最好，不要就靠在肿瘤医院上。”还有的建议以中医为主，也到山西运城看中医。
这些朋友和外地家人的参谋和建议，更难以决断。最后就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走到哪里算哪里，整个事情变得无序起来，而这种无需却成了大家的共识。
我感觉到了家人和朋友的爱心和好意，我和之领说：“就在这里做手术，手术后，再找中医调理，咱采取中西医结合，以西医为主的办法来看病！不论病情如何变化，我们必须立足肿瘤医院。俗话说：‘拜佛进大庙，上香请高僧’，北京东肿是全国最好的肿瘤医院，王教授推介的高主任是全国顶级的专家，大庙、高僧咱现在都遇到了，不可轻易改变！”
这一点之领和我的看法高度一致，意见统一后，目标也就更加清晰，心田也更加清净。
12.8
早上排队去做pet-CT，令我惊诧的是，我等待的这间屋子，正是六月份我陪汀舟做pet-CT的那间屋子。那天我和海燕陪着汀舟，我给汀舟拿着水，他不停地喝，今天是之领给我拿着水，我不停地喝。不到半年，我再次来到这个屋子，做着和大侄子一样的检查，经历着和大侄子一样的焦虑和不安。那天和汀舟很少说话，我从无言中感受到了汀舟的坚强，当然也感到了绝望，就是那次pet-CT，决定了汀舟的生命前景，肾上腺、髋骨转移，肝部扩散……
今天这种绝望再次袭击了我，这是一种彻底的绝望。这种绝望是一种灵魂和情感的交织，我有一种不能掩藏又不能诉说的情感：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我带着汀舟见到了父母，见到了嫂子，我该如何向他们解释这老李家迫近家破人亡的缘由，父母和嫂子又会如何责备我的愚蠢和对家族的不尽心尽力……舍下世间那么多事情，却领着长孙来追寻他们，我听见了嫂子和母亲的吼叫和责骂，甚至感到父亲扬手打脸的疼痛。
CT一直到下午两点才做完。出来后我让之领安排晚上找一个烤鸭店吃顿烤鸭，因为和汀舟做完CT后，就是我带着孩子去吃得烤鸭，那天我看着汀舟吃，他吃得非常香，我心里想：“汀舟真坚强，如此状态下，还能这样香甜地吃饭，没有一点定力是不行的，而这种定力正是战胜疾病，延长生命的关键所在！”
后来我给之领发短信告诉他：“汀舟比我见到的任何一个癌患病人都要坚强。”因为我没有从孩子的面部读到紧张、惊恐，只有一点淡淡的忧虑，似乎在考虑下一篇领导讲话该如何写一样。
那天汀舟吃完烤鸭后，我们在微信群发了微信，有几个孩子认为如此大病不应该吃肉，更不应该吃肥鸭。其实我在想，像如此重病，病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满足病人饮食欲望空前重要，不论有多少饮食禁忌，只要不是医生明确禁忌的，什么都不要忌了。今天我更亲身体验到，这不仅是战胜疾病的营养需要，也是癌症晚期病人的生理、心理和社会学原则实践的需要，我还能保持多长时间的食欲呢？如果不能手术，这段时间很是短暂，亲人们就不要为爱和无结果的希冀，剥夺病人的爱好了。其实这就是对“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的最好诠释。
晚上吃了烤鸭，可惜我没舍得吃饱，一只烤鸭，一家人不太够吃，到最后大家开始作假，表现得十分礼貌，虽然都没吃饱，但还剩下了一些。也许，这也是一种生活的交际规矩吧。但不论怎样，亲人们围着一个重病人吃饭，再饿也不会有食欲，后来我又后悔，我应该多吃一些，我多吃了可能他们会更高兴、更开心！
12.9
今天宝丰和小艳到东直门医院还病理，宝丰说：“今天也没事，姨夫咱们出去转一圈吧。”我知道这是两个孩子想缓和缓和一下我俩的心绪。从东直门医院还完病理出来，按照之领的想法，再一次来到雍和宫，今天不错，这里正常接待游人。我们从南向北，朝拜了每一尊佛像，烧了香，之领和孩子们虔诚地为我祷告，这份亲情让我有了死而无憾的感觉。
按照之领和两个孩子的要求，在之领和小艳虔诚的目光注视下，我也第一次做了一次祷告：祈祷菩萨保佑国泰民安，疫情早结束，家人幸福康安。并默默背诵了《心经》。我知道，国泰民安，疫情结束，远比我的病重要得多。我忽然想到了鲁迅的一首诗：“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站在雍和宫神圣的佛像前，我除了渺小外，也感到了一股豪气：如果以我病情的恶化能换得疫情结束，那我一定去换！疫情让多少人失业，让多少人有病不能看，让多少人有家不能回，让多少人失去了自由和尊严……因为防疫死亡的百姓有多少呀，远远超过了疫情本身，疫情早点结束吧！
中午小艳请吃烤肉。北京的烤肉店不少，小艳选择的是孔庙门口一家烤肉店。不但烤牛羊肉，也烤猪肉。开始时我主观预料不会好吃到那里，孩子们没有吃过也没有见过正宗的加州烤肉和巴西烤肉，北京象希尔顿、假日酒店、亮马河酒店等大酒店的烤肉也没有去吃过，只不过凭自己的饮食经历，选择了最好的店，完全是为了我能开心，能多吃一点。但没想到，这家的味道真是不错，我没有少吃，可惜我不能喝酒，要是以往，我和宝丰没有一瓶酒恐怕是打不住的。结账时，让我更没想到，没用一点酒水，五个人花了1千多元！也不知宝丰和小艳两人谁掏的。啧啧，啧啧！来到北京，随时都会让你开眼。孩子们为我无节制的花钱，让我于心不忍，我心里想，得想办法控制他们了，孩子们挣钱不易，不能让他们为我浪费了。
晚上看到了pet-CT结果，没有转移到别处！这让我的心“砰砰”直跳！比预料要好一千倍！我是怀疑转移到了骨头上，因为我的髋关节一直疼得厉害。今天的结果是有阴影，结合临床随诊，没有给定结论，我这个地方已经疼了好几个月了，没有结论，其实就是结论，如果是转移，早就不是“阴影”的概念了。
没有转移！这无疑是这段时间来最大的喜讯！这也是人性的可怜之处，已经是晚期了，但听到没有转移，依旧欣喜若狂，像健康人在一场竞技比赛中得了冠军一样。对于一个人来说，在绝望的时候，一根虚幻的稻草，都会激起脱出绝望的希望！
之领说：“看看，从雍和宫回来就有好消息了。你不要着急，咱没有转移，没有扩散，把手术一做，就会慢慢好起来的。”这是我这段时间听到的最中肯的安慰。
今天我看到了之领的笑容，宝丰也很开心，一直以他母亲为例开导我。宝丰的母亲，我的大姨姐是两年前天津做的手术，肺癌早期，摘除一个肺叶，现在身体状况不错，今年还下地干活了。
12.10
志明文霞和秋玲三人，志明开车，到雄安高铁站把车存起来，又坐高铁来到西站，专程从任丘来看望，并住了一晚。
离开家的那天志明和秋玲就都来看过，那天，秋玲拉着之领的手，眼泪汪汪，没有什么话说，今天来看我，依然没有什么话。秋玲的爱人金波是我从参加工作就结交的好朋友，我们在一起交往了几十年，后来金波调到了省外贸公司，见面虽然少了，但一起喝酒的次数没少几次，交情一直保持着初始状态。前几年的中秋节，金波忽然感到咽部不适，声音有点嘶哑，到医院检查后被确诊为癌症，离春节的钟声还差几分钟，经历了一番痛苦的化放疗后，就离开了我们。这对秋玲的打击是十分巨大的，每听到癌症二字，她就会心有余悸。现在我又步入金波的后尘，对秋玲一定打击不小。本来不让她来，可她执意不肯，还是带着病来了。
她的无言正是对我无限的鼓励和期盼，从她的眼神就能看出，那种哀痛神色下的无奈和能够出现奇迹的期盼。
没有转移虽然是好消息，但冷静下来还是被这“晚期”所捆缚着，看望病人的人心情也好不到那里，都有“见一面少一面”的感觉。这几个人都是几十年的朋友了，我们离开家的时候，之领总会把家里的钥匙留一把给志明，家里便归志明照料。这几家的关系没有因为我的职务变动和时间变换而发生过变化，一直保持着友谊，已经是一辈子的交往，这种友谊让我很是感动。特别是在这段我有意识地安排，能够从容地从生向死亡出发的时候，有朋友无言地站到我的旁边，来陪我吃一顿饭，这是何等可贵。
晚上之领和宝丰安排了饭，但志明反客为主，亲自张罗了起来，一起吃了顿烤鸭，因为志明知道我喜欢烤鸭。大家都不喝酒，我举起了饮料，以水代酒，感谢大家来看我。
这“活”水实在比“死”酒亲切、厚道的多！
晚上做了个梦，竟然梦到了几个同学，都是原来经常来往的同学。好像是同学聚会，但似乎还有厂里的同事。之后自己走出了房间，进到了一条黑黑的，没有窗户的走廊，走廊很长，看不到头，就我一个人，自己非常孤独，还自言自语，“怎么谁都不在了，刚才还在，一会儿都去哪里了？是因为我得了癌症躲起来了吗？”梦中还想着：没事的，姐姐一会就会来，姐姐可能要管我了吧。
这是得病后极少有的记忆清晰梦境，梦里的经历非常真实细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黑色的长廊，孤独的心境，正是我白天心境的反应。姐姐，也是我在父母去世后，最为心理依赖的亲人。
12.11
志明三人上午返回任丘。我的检查也基本结束，现在只有等待医院的通知了。之领和高主任的助手梁湄建立了微信联系，检查完后也微信告诉了梁大夫，梁大夫说需要十到二十天时间，下步看安排什么时间住院。
等待医院通知，但不知等多长时间。之领和孩子们打听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还是肿瘤医院的护士，说床位十分紧张，正常排队，一个月是很正常的。我很着急，如果真等一个月，检查的这些项目大多都过期了，还得重新来，这样时间就拖长了。但到了这一步，只能等待。
这段时间在疾病的煎熬过程中，读了星云大师在1955年完成的《释迦牟尼传》，这是我读的第二本《释迦牟尼传》，前几年买了一套《世界名人传记》，大约有80多册，其中就有《释迦牟尼》和《耶稣》，都通读了一遍，映像比较深刻。这次在微信读书上再读《释迦牟尼传》，映像就更深刻了，特别是星云大师在自序中的一首诗，映像更深：
这一座庄严的殿宇，
令我流连不忍离去；
无边的业海呵！
一不小心即将灭顶。
世事沧桑，
人情的冷风没有温暖。
舍利弗、目犍连……
我所敬仰的佛陀呀！
迦毘罗卫国的皇宫降诞了您，
从此，
众生的精神有了寄托。
《心经》260字，很多人认为是佛经的精髓所在，隐藏着不为一般人所能领悟的深刻的哲学意义和人生规律。我总觉得其要旨是被一代代信奉者们神话过程中复杂化了。每天熟背几次，把其中的字、词揉碎了，再把字词组合了，反反复复，就会发现这《心经》分为两个部分，从开始，到“终究涅槃”是第一部分，是《经》的要旨所在，之后是第二部分，实际上是宣传《心经》的广告语。
在第一部分中，现在绝大部分的解释，认为“舍利子”指的就是释迦牟尼的弟子舍利弗，从字义上看，应该是错误。舍利子就是舍利子，舍利弗就是舍利弗，一个是人，一个是物，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看星云大师的诗，是对佛经的抽象，但他用的是“舍利弗”，而不是“舍利子”。就《心经》文字本身来看，把舍利子当人来解释，也是解释不通的。
这第一部分，总共173字，用了7个“空”字，18个“无”字，如此精致的经文，如此重复使用一个字，绝不是偶然的，“无空”二字，从经文字词来看，就是《心经》的核心所在。无是没有，空也是没有，从东汉牟子撰写《牟子》一书开始文字传承佛经起，近两千年来，《心经》传承的其实只有两个字“没有”，我想这是最直接的，也是最短径的对《心经》的理解。
“没有”在经文中给出了归宿，这就是“究竟涅槃”。后半部分即是欢呼鼓吹，请大家相信《心经》，修炼《心经》，最终会到达智慧的彼岸。
所以最后整部《心经》可以归结为一个字：“死”！这个字在《心经》中也出现过两次：“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但是没有人直接把这个谜底公诸于众。这就是佛经要“悟”的魅力所在吧。
这个结论确实让我眼睛一亮，使我轻松了不少。
附：
《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諦揭諦，波罗揭諦，波罗僧揭諦，菩提萨婆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