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12.1
　　今天检查项目是抽血。早七点赶到医院，因为有一项肾上腺皮质化验，必须在九点前抽完，排队不到一个小时就轮到了，一共抽了7管血。
　　其他检查则要排队等候，有的像PT-CT、加强CT等候时间需要3天到一周，等结果也需要三四天，很多人从第一次门诊到住院，长达半年时间。这个医院一年接待180万次全国各地肿瘤病人的检查治疗，等待实在是常事了。
　　上午小艳，建国，旭峰来陪着。中午旭峰又请吃饭。饭间没有酒，和往日的聚会截然不同，重病，本来就是压抑性情的事件，每个人都有着同情、悲悯、焦虑、无奈的复杂心情，真是难为朋友们了。
　　从王忠让学《心经》开始，我就细读了，熟能生巧，这几天读得已经很熟练了。前半部也能背下来。原来一直认为自己老了，记忆力衰退，其实还是没有下功夫，没有求得精细，文章背的慢一些，但还是可以背会的。
　　今天我想的最多的事，是还有那些事情没有办完，或者需要抓紧时间去办？特别回忆了有没有欠别人的钱和物品？有无对不起别人还没有来得及道歉？我知道，一旦人们知道了我是肺癌，便会在很多方面原谅于我，不再和重病人一般见识。再不得人心的人，一旦来到死亡的边缘，都会被同情甚至原谅。但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背负人情，那是对自己品德的不尊重。
　　一时想不起来，慢慢想，好歹还有时间。
　　12.2
　　上午做加强CT。
　　下午旭峰夫妇，张东红夫妇来到宾馆探望我。旭峰嫂子和东红弟妹都有很深的佛缘情结。两人一致认为这就是我的一劫。东红弟妹曾经得过哮喘的重病，经过多次抢救，也是个曾经被判过“死刑”的人。她说：“大哥你千万不要怕，看我那时，他们把妆老衣服都给我备齐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念念佛，做做善事，把心地弄敞亮了，就是癌症也没事。”嫂子则说：“你真的得放下心来，你没事的，我不是在安慰你，我说的是有根据的，放宽心，你真的没事。”旭峰在旁边笑：“是呀，你两说得都不错，病人心态最重要，心态好，就会没事的。是要保持好的心态。事已至此，面对现实吧，不过病理还没见到，还是有良性可能的，等等再看，现在不想别的了，听医生的。”
　　晚上和张主任通电话，说咳嗽的问题，他说我给你开点药，让儿子立即寄过去，一定要把咳嗽止住了。
　　12.3
　　等了三个多小时，做了心电图。做完后，之领又火急火燎的去预约PT-CT。约完CT，又去做核酸。医院规定，核酸必须是本院做的，其他地方的核算结果不予承认。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必须拿捏准确，去哪个部门做检查，就要出示和这个部门相一致要求的核酸报告。比如今天做心电图，必须持有24小时内的核酸报告，否则需要另行挂号排队。
　　加强CT的报告今天下午在手机上就可以看到了，我很担心这一个多月的变化。看到之领看手机的表情，我就预感到情况不是太好，果然，之领给我看了结果：6.3X5.2CM，比上个月整整长大了0.5CM，这个速度太快了，纵膈上的变化不大，保持1.6CM。我明白每次检查的时候，医生们都会问咳血没有，如此巨大的瘤子，稍微震动就会破裂，一旦破裂，后果可想而知，从今天开始，要防止剧烈运动，防止咳嗽。
　　这个瘤子正在一步步侵夺我的生命，而我却束手无策，只能按部就班地去排队检查。
　　PT-CT约到下周三，三个工作日出结果，就要到下星期五了，一个星期又过去了。高主任的门诊是周二下午，结果出不来就推到周四了。这里的检查度日如年呀。
　　东直门医院的病理报告还没出来。建国急的几乎要骂街，小艳专门跑到医院去询问，结果还是因为有关人员被疫情隔离，让继续等待！
　　12.4
　　来京后一直住宾馆，每天消费都在500元左右，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开支不小，还吃不好，睡不好，房间的电视只有一个湖北台，想看看电视转移一下思绪都不行。看着之领的焦虑，我真是内疚不安，有时候想不再治疗了，趁现在还能动，出去看看山水，准备安详地告别这个世界可能是更好的选择。
　　这不是消极，而是多少次出现在我脑子里的一种想法，我不能因为不治之症而耗尽家人的感情和全家的积蓄，在我死后，给之领留下寒酸和窘迫。当然就会想到把那里选择为最后的归宿。
　　自己的归宿是在康保，这似乎是不用考虑就会蹦出来的结果。康保的那间小屋，我最后会开心地，在之领、姐姐、姐夫、三哥、三嫂和孩子们（其中几个）的陪伴下安详地睡过去，去做那个永远不会醒来，但永远也不会结束的长梦。那个梦，有着无边无际的边界，有着无昼无夜的朦胧，也有着清晰的脑际色彩和悦耳的天籁般的音乐。还有温馨、和谐和美妙。但可能见不到父母和已逝的朋友们，那个世界没有人类，有的只是一颗颗可以感知的息息相应的灵魂。两颗、三颗……灵魂的交织，就形成了无限真诚的爱，形成一种愉悦的思想，思想升腾开来，便是色彩斑斓的天堂……我就在那里，不用吃饭，不用喝水，不用担心生老病死，自由自在的，不受警察、监狱、法律以及暴徒和政治家的约束与控制，也不受疫情的威胁，不被假恶丑和真善美所迷惑，更不用担心核酸的阴或阳……
　　今天我再给之领打预防针，要她做好最坏的打算：“咱这病，凶险的厉害，看好的可能性不太大，你要有个思想准备。一定要坚强起来，陪着我，开开心心的走过最后这段时光。”
　　之领抱住了我，失声哭了起来：“不要说了，我知道。我早就想好了，咱们先看，真是没办法了，咱俩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我要陪着你一起走！”这是我最担心的结果。
　　今天周六。莉子说她为了给我看病，特地终止了原来的合租房，在马家堡租了一个单元，说已经安排就绪，让我们赶快搬过去。这样就在北京临时安了个家，照顾病人也好，生活也好，就都有了依托。我和之领商量，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毕竟在北京的时间不会短。于是上午我和之领坐地铁来到了丰台区马家堡西路馨泰园小区2号楼。房子50多平，一室一厅一卫，莉子置办了全套家什，比在宾馆强多了，不仅生活能够正常起来，质量也会提高，费用会大幅度减下来。当我说房租由我出的时候，莉子又崛起了小嘴，孩子是要孝顺四爹四娘一番。
　　唉，看看这些侄男甥女，那一个都如我的己出，绝大部分情况下，我分不出儿子、儿媳和这些孩子们的区别。这大概也是报应，也是幸福。原来对这些孩子们表面上都太严肃冷清，端着长辈的架子，谁能够料到，孩子们其实是了解我的，还是能感受到我对他们的疼爱。今天，我还是要真心地说一声：“孩子们，我爱你们！重病期间，你们给了我开心、慰藉，给了我安慰，更重要的是给了我面对死亡的勇气！有你们站在我的身后，我已饱尝人间幸福，我知足了！”
　　下午返回宾馆，晚上建国又来了，带着我们去吃饭，可惜，我的食欲还是不好，但勉强坚持吃正常量的饭，一大碗新疆炒面，建国不吃肉，还专门给我和之领买了羊肉串。饭后把我们送回宾馆，再三嘱咐好好休息后，自己才坐地铁回去。
　　12.5
　　这段时间正是检查的关键期，还需要住在医院附近，这样可以方便检查，也节省精力，所以暂时还不能搬家。
　　每天都在旁边的一个小饭馆吃饭，服务员都熟悉了，有时也叫点外卖，但外卖太贵，两个人一顿少则七八十元，多则上百。不进医院不知道钱少，实在是至理名言。
　　一场重病可以把一生的积蓄消耗殆尽，原以为有医疗保险，没想到，医保报销的范围极小。挂号专家费，每次500-800，这是不能报的，要命的是不是挂一次，每一项检查的确认，都需要挂专家号。很多检查项目，或者说只要很贵的检查项目都是自费，可以这样说，有效的检查项目（比如pet-CT）都是自费。加上住宿餐饮生活，一气治疗下来，自费都在50-100万元。走着看吧，一百万，对我来说这可是一个天文数字。
　　农村有多少癌症患者，就是因为费用而不得不放弃治疗，或者去进行最经济、最简单的治疗，因此丧失了性命。外国和中国的癌症死亡率的差距，并不是出在技术上，而是出在了贫困和医疗保障的范围。
　　癌症治疗，可以分为王冠患者、宝石患者、黄金患者、白银患者、紫铜患者和赤石患者。像我这样能进入紫铜患者行列的人，所占比例已经不太大了，大部分是赤石患者，偏远地区农村的农民。
　　病情的焦虑也是个综合症，病情自身的、经济的、人际关系的、社会的等等，都会一件件反映到病人的大脑里。所以尽快平静思绪，稳定心态，是至关重要的。
　　前些年写过一篇文章《死亡的境界》，是赞誉苏格拉底的死亡态度的。后来阅读过一本《生死学》，从佛学理论上了解过死亡的状态。躺在床上平静下来，回到保持良好心态这个题目上来，我忽然觉得，要想有个好心态，一定要破釜沉舟。落脚点、切入点，都要先从死亡出发，民间所谓“死都不怕，还会怕什么？”还有老祖宗在《老子》里说的：“民不畏死，何以以死惧之？”老祖宗几千年前就把死看得这样哲学，这样风骨，这样的具有社会属性，这不是最好的平静心态的理由吗！《心经》也说：“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我忽然感到，我对《心经》有了一种新的体验和认识。
　　一旦确立了必死的信念，其他的都成了意想不到的幸福的生活过程，晚上关灯的时候，我会说：“又幸福平安地过去一天！”当早上醒来后，看到晨光，听到喜鹊的叫声，我会说：“又迎来幸福的一天！”这一天所有的经历，就都成了上天的恩赐，我会走路，我还能呼吸，还能喝水、吃饭，更重要的，我还能和孩子们开开玩笑，偶然用死亡创作一点黑色幽默，更多的则是美好的绿色幽默！
　　12.6
　　上午，张主任转来王教授发给他的微信截图，只有两个字“鳞癌”。很快CT报告也取了回来。下午小艳和之领取来了活检报告，鳞癌已是确定了，并且做了分级肺癌Ⅲ期B。也就是肺癌晚期。
　　严重性是早有预料的，不过当我看到“鳞癌”的时候，心里先是一沉，随即是眼睛一亮。虽然我有最坏的打算，但真的一下子超凡脱俗了，还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心里一沉；同时我最担心的小细胞癌没有出现，这又让我眼睛一亮。鳞癌比小细胞癌要强许多，这就有了生的希望，虽然很渺茫，但这是治疗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这也是安抚之领的机会。
　　我最于心不忍的就是之领的眼泪和绝望，当我流露出恐惧和绝望时，她会立即用一个她自己都不会相信的理由来安慰我，我对她则采取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多次提醒她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面对病情的迅速恶化，要有“后事意识”，但也给出点希望，比如某个患者又活了十年、八年。今天我和她说：“别着急，咱就是不看，出去游山玩水也能再活3年，况且咱还在积极治疗，还能手术，检查结果一出来就可以住院，头天住院，第二天就可以手术，只要能手术，就能再活几年，好好陪着我。”
　　今天之领开始咳嗽！我最担心的问题还是来了，我知道，这段时间之领的承受能力已经到了极限。我除了不时地摸摸她的额头，看看烧不烧，竟然没有一点办法，那个曾经能克服任何困难，就在未查出癌症时，还是全家主导、主心骨的我其实已经死了。老伴的一个感冒我都帮不了忙，至此，人生的意义就完全灭亡了。
　　上午宝丰来电话，说要过来，前几次我都没有同意，今天我同意了。家里的这几个孩子，宝丰体格好，心细，更重要的是自由职业者，可以自己支配时间，过来代替我照顾他姨姨几天，我就放心多了。
　　宝丰从肃宁一来，担负起了照顾我俩的全部义务，连吃药、喝水都想着，吃饭、看病检查、预约都成了宝丰的任务。加上小艳又把车开来交给宝丰，就更方便了。
　　晚上琳琳来了，她刚从南京出差回来，回单位点了个卯就跑来看我，陪我吃了饭，很晚才坐地铁回去。
　　晚上睡过去，噩梦连连，但惊醒后的梦比梦中的梦还要惊魂动魄，还要险恶，睡着的梦还能醒来，现实生活却成了永远醒不来的噩梦！“远离颠倒梦想”，就是针对这种梦境的么？
　　活了六十多年了，隔三差五的就会做上一个噩梦，稀奇古怪的，被吃人的野兽追逐，跌落深渊，掉入水井，但罹患癌症这种醒不来的梦还真是第一次，但愿这个梦只焚烧、吞噬、锤炼、雷击、碾压我一个人的精神和躯体。
　　血化验结果出来了，肿瘤标志物中有一项偏高，结论是发烧有炎症引起的，其他各项指标竟然都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