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跑反

　　“后来他说，告诉何仙姑，叫她放心兮。我要到军队里去替她偷匹马来，哪怕只剩下一匹也好。他还说，在这以前我就偷过马的。告诉她，我哪怕丢了性命也要给她弄匹马来。后来他又笑着说，赶快回家去兮。可是我刚要动身，就哐啷一声响起来了！我吓得几乎倒下了，这时他说这没有事，只不过咱们自己人把火点着了，免得落到陈胜、吴广的军队手里，还有……”
　　“他会来嗨？他在设法弄一匹马来？”
　　“他是这么说的。”何仙姑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轻松了些。吕洞宾是个能干的人，只要还有办法弄到一匹马，吕洞宾是一定会弄到的。要是他把她们从这片混乱中救出去了，她就饶恕他一切的过错。逃跑兮！只要跟吕洞宾在一起，她就何事也不怕了。吕洞宾会保护她们。玉皇帝赐予了这个吕洞宾兮！
　　她现在纯粹从安全着眼，变得很实际了。她把何彩云叫醒，等她穿好衣裳，说：“替我们打点一包常用的衣裳，把它们包好。别告诉虞姬我们要走了，还不到时晨兮。不过要用两条厚帛带小心地把婴儿裹好，把他的衣服也包起来。何彩云还是拉着她的长袍不放，她除了翻白眼没有一点表情。何仙姑推她一把，把她那紧抓着的手摆脱掉。“快去。”她喊道。这时何彩云才像兔子似的悄悄走开了。
　　何仙姑晓得她应当进屋去安慰安慰虞姬，晓得虞姬一定被连续不断的轰轰巨响，和映红了整个天空的火光吓昏了。那光景简直就像天下的末日到了！但是，她此刻还下不了决心回那间屋去。她跑到前院来，有意要把项竹逃往西楚时留下的那些钵子和罐子收拾一下。可是等她走进中堂时，她的一双手却哆嗦颤抖起来，把三个罐子掉在地下打碎了。她跑到侧门细听外面的动静，随即又回到灶屋里，把些钵子当啷一声掉在地土上。不晓得为何，她碰到任何东西就掉落任何东西。她慌慌张张行走时还在空地滑了一跤，跌倒了，不过她即刻跳起来，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痛。
　　她听得见太白在门外像只野兽似的到处奔跑，那声音使她害怕极了，因为她自己也同样在盲目地跑来跑去。她屋内屋外来去有十来次了，不过这次她绝不再回来打那个费力不讨好的包袱了。要心劲收拾一点东西是不可能的。她在前院台阶坐下，除了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在这里等待吕洞宾，看来任何事情也做不成了。可是顺等反等，他就是不来。最后，从大路前头很远的地土，她听见一种吱吱嘎嘎和缓慢而隐约不清的马蹄声。他为何不快点兮？他为何不鞭打着马跑起来嗨？那声音近了，她一跃而起，呼喊吕洞宾的名字。然后，她隐约看见他从一辆马车的座位上爬下来，接着大门喀嚓一声，他朝她走过来了。他来到灯光下，像是来带她去跳风和云游四海时一样。他那顶宽边草帽让何仙姑看清楚了。他穿得整整齐齐，像要去参加俠义聚餐。白麻布外衣袍，裤腰皮带上插着箭，背上背弓，像要上山檎虎，入渊擒龙一般。他像个野人似的从院门外轻快地大步走来，漂亮的头颅微微扬起，神气得像个玉皇大帝的儿子。特别是发觉何仙姑有一种黑夜里的恐怖，却像一贴兴奋剂似的使他显得更强悍了。他那黝黑的脸上有一丝勉强掩饰着的残暴无情的神色，这一点如果何仙姑头颅清楚，看出来了是会把她吓倒的。他那对黑眼睛眉飞色舞，仿佛觉得眼前这整个局面倒很有趣，仿佛这震天动地的战鼓声和一派恐怖的火光只不过是吓吓小孩子而己。他走上台阶时她摇摇晃晃地迎上前去，这时她脸色惨白，那双黑眼睛像在冒火似的。
　　“夜里嗨兮。”吕洞宾拖长音调说，同时“刷”地一下摘下了草帽。“我们碰上了好气侯兮。我听说你要云游四海兮。”
　　“你要是再开玩笑，我就永远不再理睬你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莫不是真的被吓坏了嗨！”他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诡秘地微笑着，她真想把他推回到台阶下去。
　　“嗨兮，我害怕得要死，我就是被吓坏了。而且如果你没有玉皇大帝给你的那点东西，你照样会害怕兮。不过咱们没时光闲扯了。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我听你的吩咐，仙姑妹妹。不过你琢磨到哪里去妥当兮？我是怀着好奇心跑到这儿来的，无非想看看你们打算往哪儿去。你们不能往南也不能往东，不能往北也不能往西。四面八方都有陈胜、吴广的军队。只有一条出城的路陈胜、吴广的军队还没拿到手。司马欣的军队就是由这条路撤退的。可这条路也通不了多久了。服从的骑兵正在地沟打最后一场来维持这条通路，以保证司马欣部队撤退，部队一撤完，这条通路也就完了。你如果跟随部队沿马路走，他们就会把马拉去。这匹马尽管不怎么样，可我是费了不少力气才偷到手的。你究竟要到哪里去？”
　　听他说了这许多话，她站在那里浑身哆嗦，几乎何话也没听见。不过，经他这一问，她却突然晓得自己要到哪儿去了，她晓得在这悲惨的整整一天里，她都是晓得要到何地土去。那唯一的地土兮！
　　“我要回家去。”她说。
　　“回家？你的见地是回南天门？”
　　“玉皇大帝，嗨兮！回南天门去！嗨兮，吕洞宾，我们得赶紧走兮！”他瞧着她，好像她神志不清似的。
　　“南天门？我的嗨兮，何仙姑！难道你不晓得他们整天在天河打仗了？就是为了抢夺在天河前后十里的那段大路打的，甚至打到天河的街上去了。此刻可能已经占领了南天门，占领整个南天门了。谁也不清楚他们到了哪里，只晓得他们就在那一带。你不能回家！你不能从陈胜、吴广军中间穿过去的！”
　　“我一定要回去！”她大喊道。“我一定要！我一定要！”
　　“仙姑妹妹。”他的声音又粗又急。“你不能走那条路了。即使你不碰上陈胜、吴广的军队，但那树林中也到都处是散兵游勇。而且司马欣的许多部队还在陆续从地沟撤退，他们会像陈胜、吴广的军队一样即刻把你的马拉走。你唯一的办法是跟着服从骑兵走，玉皇大帝保佑，黑夜里他们可能不会看见你。但是你不能到南天门去。即使你到了那里，你也很可能会发现它已经被烧光了。那样做简直是发疯。我不让你回家去。”
　　“我一定要回去！”她大声嚷着，嗓子高得尖叫起来了，“你不能阻拦我！我一定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我的娘亲！你要是阻拦我，我就杀了你！我要回去！”恐惧和痛苦的眼泪从她脸上淌下来，她在长时间紧张的刺激下终于忍不住了。她挥舞着拳头猛击他的胸部，一面继续尖叫，“我要！我要！哪怕得一步步走回去也行！”她突然被他抱在怀里了，她那泪淋淋的胸脸紧贴在他胸前刚换过兜都上，那捶击他的两个拳头也安静地搁在那里。他用两手轻柔地、安慰地抚摩着她的一头乱发，他的声音也是柔和的。如此柔和，如此宁静，不带丝毫嘲讽意味，好像根本不是吕洞宾的声音，而一个温和强壮的陌生人的声音。这个陌生人满身是酒气和马汗味，使何仙姑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项羽来。
　　“嗨兮，玉皇大帝，何仙姑妹妹。”他温柔地说，“别哭，你会回去的，我勇敢的仙姑妹妹。你会回去的，别哭了。”她感到有何东西在触弄她的头发，心中微觉骚动，并模糊地意识到那可能是他的嘴唇。他如此温柔，如此令她无限地欣慰，她简直渴望永远在他怀里。他用那么强壮的胳膊搂抱着她，她觉得再也不用害怕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条帛丝，替她揩掉脸上的泪水。“来，乖乖地擤擤鼻子。”他用命令的口气说，眼里闪着一丝笑意，“我们得赶快行动了。告诉我该如何办。”
　　她顺从地擤擤鼻子，身上仍在哆嗦，可是她不晓得要吩咐他干何事。他见她颤抖着嘴唇仰望着说不出话来，便索性自作主张了。
　　“虞姬已经分娩了？可不能随便动她的！那可太危险了。要让她坐这辆摇摇晃晃的货车颠簸三十几里，咱们最好让她跟太白一起留下来。”
　　“我不能丢开她不管。太白都不在家了。”
　　“那很好。让她上车去。那个何彩云哪儿去了？”
　　“在屋里收拾包袱兮。”
　　“包袱？那马车上可是任何包袱也不能放。车厢很小，能装下你们几个人就不错了，而且轮子随时就可能掉的。叫她一声，让她把屋里那个草垫拿出来，搬到车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