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进城辞官

　　第二天凌晨，大哥“拐着小篓儿”，登上了山镇开往山海县县城的早班公共汽车，直奔县城校长家里而去。（拐：方言，把物品套在臂弯儿部位提着的意思。）
　　说到“拐小篓儿”，我不得不先做一说明：校长在来山镇高级中学不久的一次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上，谈到教师应该本本分分、踏踏实实地干好工作的时候，做了如下论证：“只要干好了工作，应该得到的，一定能得到；想进县城的，只要政策允许，我王思畅一定竭尽全力地帮忙！”接着，校长洪亮的声音抬高了八度，好像突然用上了扬声器的那种，说：“我最瞧不起那些不务正业、一门心思用在歪门邪道上的人！你成天拐着个小篓儿，从这个领导家里出来，钻进那个领导家里，成何体统？啊？你一门心思地到处送礼，能干好工作？鬼才相信呢！”
　　老师们第一次听说“拐小篓儿”这一概念，多数人没搞懂啥意思，正在大家揣度思量的时候，校长接下来的阐发拨云见日：“拐小篓儿”的意思，原来是“送礼”啊！以前我们只听说“手榴弹”、“炸药包”之类的形象说法，“拐小篓儿”这一全新的命题，新颖又形象，当场就引起山镇高级中学在座的教职员工们会心的微笑，并且一度成了教师们逗乐子的时候使用频率很高的词汇。比如——
　　“你看你，兴奋的样子，准是拐小篓儿达到了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件事不难办吧？关键是看你拐不拐小篓儿了……嘻嘻……”
　　“这几天你怎么没露面儿啊？又去拐小篓儿了吧？”
　　“今儿个真高兴啊，又去拐了一次小篓儿……”
　　大哥这次被提升，十分意外，又事发突然。大哥思量再三，决定“拐一次小篓儿”。
　　大哥从校长温和固执的笑容上和坚如磐石的言语里，深知辞官的难度，为了避免走漏风声，再填这种难度，大哥连二哥都没告诉，只把自己的这次意外被提拔和打算“拐小篓儿”的决定告诉了我。
　　我说：“人家‘拐小篓儿’，都是去买官求官，像你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行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大哥白我一眼，说：“别人不理解我，你还不理解我啊，老三。你不用说了，我主意已定，你就说，我亲自去校长家里，到底妥当还是不妥当？”
　　我说：“既然在校长的官房里，当着校长的面，你什么都说到了，剩下的，也只能亲自跑校长家里了。”
　　大哥等不及山镇的商店超市开门营业。幸好岳父快过生日了，大哥前几天在山镇一家小超市买了两瓶西凤酒，准备给岳父祝寿。大哥提上这两瓶西凤酒，直奔县城而去。
　　有了我的支持，大哥更加坚信，亲自到校长家里恳求校长不干教务主任更稳妥些，一来避免了在校园“拐小篓儿”被山镇师生看到后会产生的极其不光彩的议论，二来能展示大哥的一片真心诚心，因而能给校长一份额外的感动，进而对事情的解决发挥出积极的作用。
　　
　　大哥下了早班公共汽车，径直朝着目的地进发。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东边天上。明亮的光芒散射着大地，似乎能照亮县城里芸芸众生身心的每个角落。
　　大哥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心在太阳底下都是透明的。虽然正值盛夏，身上的衣服精简得不能再精简，但大哥还是时不时地下意识地扯扯被微微晨风掀起来的衣角，并且始终保持着腰背蜷曲、双肩内扣的姿势。
　　大哥只知道校长家住新世纪花园小区，至于具体的楼号、门洞和房号，需要打探。
　　大哥硬着头皮往前走，越临近目的地，心里越紧张，不知不觉出了一身汗，仿佛一个尚未出道、第一次光天化日之下于大庭广众之中准备行窃的小偷。
　　
　　大哥终于来到校长居住的新世纪花园小区，时候还早。
　　晨练的居民们陆陆续续地从各个楼门洞里出来，分布在小区的甬路上、花园里、小广场上。遛狗的，玩鸟的，漫步的，小跑的，打拳的，跳舞的……把偌大一个生活小区催生得活泼而有朝气。不仅人们的脸上、肌肤上，就连空气里都洋溢着生命的律动，与山镇寂寥、忙碌、疲累夹杂着刺鼻的粪臭味儿和山镇高级中学早起师生疲乏萎靡的教书声、读书声的清晨，构成了两个截然分明的世界。
　　长年累月终日奋斗在山镇的大哥，因为一个特殊的、庄严的、重大的使命，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县城晨生活的激情与活力，不禁深受感染。如果大哥能有幸再领略一下县城的夜生活情境，一定会为县城火树银花、歌舞升平的靓丽多彩而感动不已。
　　眼前令大哥深受感染的晨生活，暂时驱散了大哥紧张局促的情绪，身上的汗水后继无汗地已随着轻淡如丝的晨风消逝殆尽。
　　这时，大哥渐渐平和的心找到了宁静的港湾，使得大哥能够平心静气地对接下来即将要发生的各个环节重新做一番梳理。
　　大哥首先凭靠直觉觉得，“小篓儿”有点儿轻。到底需要多重的“小篓儿”呢？从没拐过“小篓儿”的大哥心里没有数儿。尽管如此，大哥还是觉得，为保险起见，应该再增加一点儿“小篓儿”的分量。
　　距离八点超市开门的时间还早，到大街两边的小店，又担心买了假货。
　　大哥摸摸衣兜，有二百块钱，那是准备继续招收复习生时中午招待同行的任课教师的饭钱。
　　大哥躲到一幢楼后，把二百块钱塞进其中的一个酒盒里。虽然多了一道向校长提醒的工序，但免除了买到假货的风险，同时给主人的收藏和支配提供了更大的方便，大哥便增加了些许底气。
　　接下来，大哥开始对从敲门到呈交“小篓儿”、到如何开口、到如何陈述、到如何离开校长家门的每个细节，都做了反反复复的想象和设计，尽可能做到从容自在，合情合理。
　　在构想与设计的过程中，大哥的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均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分调度，意识里时常蹦出一个个忽明忽暗的火花。
　　大哥觉得，这种对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的竭尽全力的调度，比深入落榜学生家里，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地讲道理，作动员，或者准备一堂省级公开课，要困难得多。有好几次，大哥在思维的火花暗淡下去、直至快要熄灭的时候，都想到了打道回府，但每次都被复涌上来的理智驱动着，去竭尽全力地点亮那些奄奄一息、即将熄灭的火花……
　　大哥的心智和脑力淹没在无法探知深浅的波涛里，上下游走，左右翻滚，直到对于此行“拐小篓儿”的各个细节和结局都有了明亮清晰的预判和对策后，才爬上岸边，有了片刻的停歇。
　　在后来一次兄弟联合举办的酒会之后，喝得醉意朦胧的大哥开始透露他当时对于平生第一次“拐小篓儿”之结局的明亮清晰的预判和对策：
　　第一种结局：校长接受了大哥的辞请。这是大哥最最希望的结局。
　　第二种结局：校长没有接受大哥的辞请。这里边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大哥没和校长闹僵，大哥就继续“拐小篓儿”到教育局某个领导办公室请辞；到教育局某个领导办公室请辞的结局，大哥没敢往下设想，这是大哥最不愿走的一条道儿。另一种情况是，大哥和校长当场闹僵，无功而返。在这种情况下，大哥显然不好再“拐小篓儿”去教育局了，大哥就只能在今后的软泡硬拖中听天由命了。
　　大哥做了最坏的打算：无论那种情况，总不至于丢掉公职吧？大不了调离山镇高级中学。
　　大哥这样设想的时候，内心里忽然奔涌着一种立马横刀的豪迈和单刀赴会的悲壮。
　　大哥放过几拨儿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晨练居民，又放过两个迎面而来的中青年单身妇女和一个中年男人，最后拦下了一个六十岁开外的老太太。
　　大哥之所以选择年龄较大而且单独行走的女性，是因为大哥觉得，这样的人思想相对单纯，也就意味着他此行的目的被怀疑和被猜中的可能性相对较小。
　　老太太听了大哥的打探，笑眯眯的，摇摇头，目光里透着暧昧。
　　大哥无地自容，浑身燥热，说了声“谢谢”，便匆匆前行，声音细弱，如同蚊足。
　　大哥没走出几步远，老太太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扯开嗓门，喊住大哥，说：“你到27号楼再打听打听吧，好像那个楼上住着个高中校长！”
　　当大哥最终确定校长的确住27号楼三门302室的时候，距离山镇高级中学上午正式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大哥站在27号楼门洞里，躲避着偶尔进出的人，一边计算着时间。大哥觉得校长应该起床洗漱用餐了，便飞快上楼，轻轻敲响了校长的家门。
　　接下来的情节，简单得完全出乎大哥的预料和预先设计：
　　校长夫人单素雅隔着房门，确定了大哥的身份后，十分惊讶地说：“咦？他不是在学校吗？”
　　校长夫人边开了房门，边上下打量着大哥，又生怕大哥怀疑自己的真诚似的，没等大哥反应过来，就加了句：“昨晚，你们学生熄灯的时候，我还和他通了电话呢！”
　　大哥惊讶未定，连忙说：“不好意思啊阿姨，我们高三教师高考结束以后就放假休息，没有事不回学校……我还以为，昨晚，校长回家了呢!”
　　大哥匆匆下楼，直到走出新世纪花园小区，混沌的脑海里还在转悠着一个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昨晚和校长理论没有结果之后，明明看见校长开着山镇高级中学的面包车出了学校，怎么会没回家呢？该不会是校长料事如神，估计到我会登门请辞，便灵机一动，让夫人把我堵在门外吧？
　　“小篓儿”没拐成,大哥动用了大半天的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的成果便没有在现实中推演下去，不免既庆幸又沮丧。
　　然而，大哥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这一贸然的进城“拐小篓儿”，给校长惹了天大的麻烦。这天大的麻烦，令大哥殚精竭虑构筑起来的“坚决不干教务主任”的战斗防线轰然崩塌，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