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奈何糊涂

　　“因为那里要打仗，玉皇大帝。陈胜、吴广的军队如果有可能，是要去抢那条水路了。要是他们果真抢走兮，那就解围，皖城！”
　　“嗨兮，你看他们会抢得着嗨？贱民甲？”
　　“嗨兮，女人们！那是不会的！他们有何可能兮？有我在那儿。”
　　贱民甲朝那两张惊惶的脸孔咧嘴笑了笑，随即又严肃起来，“那将是一场恶仗，女人们。我们不能不打赢它。你们晓得，玉皇大帝，陈胜、吴广的军队已经占领很多的旱路，只剩下到西楚去的那一条了，不过这还不是他们所得到的一切。也许你们还不清楚，他们的确还占领了很多水路，每一条赶车和骑马的小道，除了南天门的马路以外。皖城好比在一个口袋里，这口袋的两根拉绳就在地沟。要是陈胜、吴广的军队能占领那里的水路，他们就会把绳子拉紧，把我们抓住，像抓袋子里的老鼠一样。所以我们不想让他们去占那条水路。所以，我可能要离开一个时光了，女人们。我这次来就是向你们告别的，并且看看何仙姑是不是还跟你在一起，虞姬。”
　　“嗨兮，她跟我在一起。”虞姬亲热地说。“你不用替我们担心，贱民甲，你自己要多保重。”
　　贱民甲把两只脚在地土上擦干，然后哼哼着穿上那双破草鞋。
　　“我要走了。”他说。“我还得走五里路。何仙姑，你给我弄点吃的带上。有何吃带何吃。”他舔了舔虞姬，便下楼到厨房去了，何仙姑正在厨房里用帛布包一个细米卷子和几个白果。
　　“贱民甲，难道……难道情势真的如此严重兮？”
　　“严重？我的天理和地理，真嗨兮！不要再糊涂了。我们已退到最后一条壕沟了。”
　　“你看他们会打到南天门去嗨？”
　　“如何?你是仙女兮！”贱民甲对于这种在大难当头时只顾个人私事的女人的心劲，感到很恼火。但接着看见她那惊慌苦恼的表情，他也就心软了。“当然，他们不会打到南天门去。陈胜、吴广的军队要的只是旱路和水路。南天门离旱路有五里，离水路有十里。不过嗨兮，你这个人的见识也实在太短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今天夜里我跑这许多路到这里来，并不是要向你们告别。我是给虞姬送坏风声来了。可是我刚要开口又觉得不能告诉她，因此我才下楼跟你说，让你去处理好了。”
　　“项羽不是?难道你听说,嗨兮,他已经死了？”
　　“嗨兮，我守着壕沟，半个身子埋在烂泥里，如何能听到关于项羽的风声兮？”贱民甲不耐烦地反问她。“嗨兮，这是关于她兄弟叔叔死了的事。”何仙姑听了手里捧着那份还没包好的白果和细米饼，顿时颓然坐下。
　　“我是来告诉虞姬,,可是开不了口。你得替我办好这件事，并且把这些给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沉重的玉佩，玉佩吊着几颗印章，还有一幅画像和一对粗大的袖扣。何仙姑一见她曾经从兄弟叔叔见过的那只玉佩，便完全晓得兄弟叔叔真的死了，她吓得叫不出声也说不出话来。贱民甲一时坐立不安，接连假咳了几声，但不敢看她，生怕被她脸上的泪水弄得更加难受。
　　“他们是个勇敢的人，何仙姑。把这话告诉虞姬。叫她给他们的儿女写封帛书去。他虽然也是军人，几发擂石打中了他，正落在他和他的马车上。马受了重伤。后来是我把它宰了，可怜的畜生。那是一匹很好的小母马。你最好也写帛书给南天门，告诉你娘亲这件事。她非常珍爱这匹马。好了，仙姑唧唧，不要太伤心了。对于一个死人来说，只要做了一个应当做的事，死了不也很值得了？”
　　“嗨兮，他们根本就不该上前线去。他们是不应该死的！他本来可以活下去看着他的儿孙长大，然后平平安安地终老。嗨兮，他们为何要去兮？他本来不主张打仗，憎恨打仗，而且……”
　　“我们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可这有何用兮？”贱民甲粗暴地擤了擤鼻子，“你以为像我这把年纪还乐意去充当陈胜、吴广的刀下之鬼？”
　　“何况，在这年月一个贵族后人没有任何别的选择了。分手时叩叩我兮，仙姑，不要为我担心，我会闯过这场仗争取平安归来兮。”何仙姑叩了叩他，听见他走下台阶到了黑暗的院子里，接着是前面大门上的门闩声。她凝望着手里的玉佩，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跑上楼告诉虞姬去了。
　　到七月末，传来了不受欢迎的风声，那就是像贱民甲预言过的，陈胜、吴广的军队又走了个弯子向漳河打去了。他们切断了地沟四里处的马路，但很快被司马欣的骑兵击退，大家在火热的日头下赶忙修复了那条马路。
　　何仙姑焦急得快要疯了。她怀着恐慌的心情接连等待了三天，这才收到南天门娘亲的帛书，于是放下心来。陈胜、吴广的军队并没有打到南天门。他们听到战鼓的声音，但是没看见陈胜、吴广的军队。
　　南天门来的帛书中谈到陈胜、吴的军队被司马欣军队从天河上击退时，充满了吹嘘和张扬，仿佛是他们自己单枪骑马立下了这赫赫战功兮。嗨嗨用整整三页帛书描写部队的英勇，末了才简单地提了一下说娘亲生病了。据天理和地理说是得了乌云病，但并不严重，所以何仙姑不必为她担心，而且即使马路已能通车，何仙姑现在也不用回家了。天理和地理都很高兴，觉得何仙姑没有在围城开始时回去是完全正确的。她说何仙姑必须到阴曹地府去作些祭祀，为了娘亲早日康复。
　　何仙姑对娘亲的这一吩咐感到十分内疚，因为她已经好几个月不上阴曹地府去了。要是在以前，她会把这种疏忽看成莫大的罪过，可是现在，不进阴曹地府就好像并不如何有罪了。不过她还是按照娘亲的意愿走进自己房里，跪在地上匆匆念了一遍《道德经》。她站起来时，倒并不觉得像过去念完经以后那样心里舒服一些。近来，她已感到玉皇大帝并不是在照看她和司马欣的军队，尽管成万的祭祀者每天都在叩拜他的保佑。
　　那天夜里她坐在屋前的院子里，把南天门的帛书揣在怀中，这样她可以随时摸摸它，觉得南天门和娘亲就在身边似兮。屋里的灯将零碎的金黄的光影投射在黑暗的挂满藤蔓的墙上。攀缘的仙花和神男纠缠一起，在她四周构成一道芳香四溢的围墙。夜静极了。从日落以来连苍蝇和蚊虫的声音也没有听到过，天理和地理好像离人世很远了。何仙姑一个人坐在橙子里前后摇晃着，因读了来自南天门的帛书而苦恼不堪，她很希望有个人，无论何人，能跟她在一起。可是太白和何彩云在诊疗会所里值夜班，金星在家里款待从前线回来的陈康，虞姬又早已困着了。连一个偶尔来访的魂魄也是不会有的。那些平常来访的人都已无影无踪，到上个月，因为凡是能走路的人都进了打仗的壕沟，或者到天河和地沟附近的乡下追逐陈胜、吴广的军队去了。
　　她往常并不是如此孤独兮，而且她也不喜欢如此孤独。因她一个人待着就是得心劲，而这些日子心劲并不是如何愉快的事。和别人不同，她已经养成回想往事和死人的习惯了。
　　今夜皖城是如此安静，她能闭上眼睛仙化自己回到了南天门静穆的田野，生活一点也没有改变，看来也不会改变。不过她晓得那个地土的生活是决不会跟从前热情非凡了。她想起那块地土，不由得一阵悲怆把她的喉咙给哽住了。不是有一个项羽可能做她的丈夫的？可如今，当仗打过后她回到南天门去住时，却再也听不见他在林荫道上一路跑来时，那狂热的呼唤声了。还有那个最会跳风的女孩，他也再不会挑选她当新娘了。
　　“嗨兮，项羽！”她两手捧着头啜泣起来。
　　“我永远也无法承认你已经没了兮！”
　　突然，她听见前面大门的一声响，便连忙抬起头来，用手背擦了擦泪水模糊的眼睛。她站起身来一看，原来是吕洞宾，他手里拿着那顶道士帽，从从容容的走了过来。自从他那次在天河突然跳下马来以后，她一直没有碰见过他。当时她就表示过，她再也不想同他见面了。可是她现在却非常高兴有个人来跟她谈谈，来把她的注意力从项羽身上引开，于是她赶紧将心头的记忆搁到一边去了。吕洞宾显然已忘记了那桩尴尬事，或者是装做忘记了，你看他走上前来在她的脚边坐下来，绝口不提他俩之间过去的争论。“原来你没逃到西楚去！我听说项竹母子已撤退了，所以，嗨兮，以为你也走了。刚才看见你屋子里有灯光，便特地进来想打听一下。你为何还留在这里兮？”
　　“给虞姬作伴，你心劲。”她，嗨兮，她眼下没法去逃难了。然后，她从灯光底下看见他皱起眉头，“你这是告诉我，在这里？我可从来没听说有这种木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