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艰难求学路之一:母亲的眼神
作品名称:花艳秦岭 作者:安子川 发布时间:2024-05-25 16:58:47 字数:3400
连国花老人真是好记性,不管是谈到她的家族史还是父亲从小督促她学医的过程,都非常详细,细到和父亲的一句对话,和母亲的一个眼神都逼真得如刚刚发生一样。尤其是在父母亲送她上学的情景以及在学校的整个过程,几乎连停顿的时间都没有,让本来就以速记擅长的我,竟有好几次打断她,让她说得慢一点,生怕遗漏了某一个细节。
她却笑着说:“没事,你记不住我可以再说一遍。”
说着,又开始讲了起来。
她告诉我,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经过一年又一年打磨,她很快长成一个大孩子了。
那一年,全国实行公社化吃大锅饭。学校也实行了合班并校、人人读书认字,开始了大规模的扫盲运动。
也就是在那一年,二堂哥连国良,刚刚从省城医科大学毕业,分配到省人民医院任中医大夫。上班的第一个星期六下午,就专门回老家一次,找大伯连龙经谈连国花上学的事。
“大伯,国花都快10岁了,不能在耽搁了,无论如何得让上学。”连国良见到连龙经的第一句话,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伯也想让国花上学,可学校太远,她又是女孩,大伯不放心呀。再说,山里的孩子,这年龄上学也不晚。”连龙经如实说出了自己的矛盾心理。
“远可以住校呀,听说现在的学校也有很多女生。”见大伯还在犹豫,连国良赶紧又说:“要不就让国花去县城上学,也好给我爸妈做个伴。”
“这事你爸上一次回来说过,我拒绝了。”
“为啥?”连国良急切地问。
“她要走了,我给谁教中医知识?又带谁给人看病?”
“可她没有知识,再学也当不了医生。”话一出口,连国良觉得不合适。赶紧改口:“我意思说,有了知识,才能当一名好医生。”
“话是这么说,可我......”
还没等他说话,连国良抢了一句:“您还是舍不得国花离开您。”
“这话也对。”连龙经看了看已经长成大人的这个小侄子,认真地说:“国花和你一样,总有一天要长大的,要成为一名医生的,当医生就要有知识,这个大伯懂。”他停顿了一下,有些难为地说:“只是,大伯实在舍不得国花离开我。有我在她跟前,大伯放心。”
“但不管咋样,国花要上学,不能再耽搁了。”连国良又一次强调。
“我知道,我知道,今年秋季我就让国花上学。”连龙经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下定了决心。
连龙经知道,这两年多来,虽然孩子对学医有了浓厚的兴趣,也比以前用功了很多,但要想真正走上学医行医的路,没有文化知识根本不行。不要说看不懂各种古代圣贤医书,理解古之圣贤书籍的深刻含义,就连给病人开个药方也成问题,更别说练就精湛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了,没有精湛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又怎么能继承连医堂“精谨善治,大医精诚”的岐黄之道?
其实,两年前他就想让孩子上学,可在这住户分散、贫穷落后的秦岭大山,上学又谈何容易,附近的大队没有学校,几十里外的学校又不收十岁以下的孩子。他也曾想到让孩子去县城她小叔那上学,可考虑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是他就这么个宝贝女儿,这么小就离开他,实在舍不得,再就是,毕竟不在自家,虽然他小叔家日子比山里能好过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吃公家粮,一个月就那么二十多斤,说实话,有时还没农村粮食来的方便。更何况已经下放了两批回农村的干部,不就是解决城里人吃饭问题吗?这个时候让孩子去城里,不是给小弟添麻烦吗?这样一想,他就不再让孩子去城里上学的想法了。
如此一来,他只能在教孩子背诵各种中草药名称和讲解各种各带医圣刻苦学医故事的时候,顺便教孩子读书认字学文化,但这终究不是办法,学得也不系统。一年下来,虽然能看懂一些中草药的名称和处方,但书写还差得很远,必须进学校规范学习。
于是,当年九月份,连国花去了三十里外的乡镇小学,成为一名一上学就要独立生活的住校生。
连国花非常清楚地记得那天上学的情形。母亲专门给她缝制了一个花粗布书包,做了一顿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的白细面片,然后沿着弯弯曲曲、坎坷不平的门前小路,一直送她到村口的山脚下,才恋恋不舍地对她说:“娃呀,出门在外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没事的时候,不要乱跑,山里狼多。”
她随口答应一声“知道了,妈。”母亲又说:“娃呀,在学校,再不好的饭也要吃饱,千万别饿着。”
这一次,还没等她回答,父亲就不耐烦了:“都是快十岁的大姑娘了,还用交代这些?”
“就你心大,娃没出过门,又是女娃,我不放心!”母亲瞪了父亲一眼,眼含泪花地继续说:“再说,十岁的娃有多大?三十里的路,你真就这么放心?”
“好好好,我知道,路上我再给她说说,你还是回去吧!山里早晚冷,小心着凉。”说着拉一下连国花的胳膊,朝着进山的小路走去。
连国花赶紧对母亲说:“妈,你回去吧,我一定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
母亲还要再说什么,她却扭头紧跑几步,跟上父亲,朝着绿荫如盖的山里走去。
等到一处拐弯的地方,她才回头,发现母亲仍站在草木纵深的山路旁,朝这边张望。
呼呼的秋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起她那件打了补丁衣服的袖口。
见女儿回头看她,她急忙招手示意。那动作,那神情,让连国花有一种想跑过去抱住母亲的冲动。
然而,连国花忍住了。她知道这就要离开母亲了,尽管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想去的理由,但在父亲的严格家教下,她不能不去;在对知识的渴求中,她不能不去;在母亲盼儿成才的眼神里,她不能不去。
只是,她长这么大,从没离开过父母;在三十里外的学校长期住校,也未曾有过。
她真是舍不得离开父母,离开每天不知走了多少遍房前屋后的每一条小路。
连国花就这样默默地跟在父亲后面,沿着弯曲的山路,向前走着。
“咋,不想上学呀!”见她走了好久不说一句话,父亲问。
“想。”她小声回答。
“想,就要好好学,不能贪玩,更不能在学校调皮捣蛋,跟个男孩似的给我惹事。”父亲几天来反复强调的就是这几句话,好像她平时就好贪玩,老给家里惹事似的。
“知道了。”她抬高声音回答。
“还有,除学习文化课外,还要背诵平时教给你的《医药三字经》、《伤寒论》、《千金药方》。”父亲到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这几句话的提醒。
“知道了。”她继续答道。
“还有,要经常背诵各种中草药的名字和药性。”
“知道了。”
“还有,没事要常想想你国良哥教给你的那些古代名医刻苦学习医药知识的故事,想想连医堂的过去历史,想想将来怎么去做一名连医堂的传承人。”
“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就没有别的话说?”父亲不由得大声训斥。
她没有说话。她真的不知道再怎么回答父亲的问话。
父亲并没有停止叮咛,声音也明显抬高许多,语气也强硬了许多。“还有,没有大人陪伴和伙伴跟着,不能单独回家,星期六下午,我到学校接你。山里狼多得很。”
也许是想换个方式问她,也许是想强调这句话的重要性,父亲抬高嗓门问道:“记住没。”
“记住了。”她也抬高嗓门大声答道。
对于父亲的这些问话,连国花确实听得有些厌倦。这么多年来,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只要一看见她玩耍或给别的伙伴讲故事,准会教训她一顿。然后,没完没了地提醒她背这背那,即使她已经知道了学医的重要性,也对学医有了浓厚的兴趣,父亲也是如此。
所以对刚才的这些问话,连国花只有采取消极抵触的态度回答。
但是,消极归消极,抵触归抵触。在连国花的内心深处,还是非常感激父亲的,也非常清楚父亲的良苦用心。
多少次在缺衣少穿的日子里,父亲宁愿自己忍饥挨饿,也要让连国花吃饱穿暖。
多少次在领着连国花上山采药的下雨天,父亲宁愿自己被雨水淋着,也要把仅有的一件蓑衣披在女儿身上。
多少次领着连国花走山路的夜晚,父亲都要手攥一根木棒,紧紧地把女儿护在身旁,以防突遭野狼的袭击。
像今天,明明是大白天,太阳淡淡地挂在天上,可父亲仍然时不时地提醒她遇到雨天山路怎么走,遇到下雪天过桥怎么过,遇到走夜路手里一定要拿根小木棒。有好几次过河,都是父亲背着她蹚水而过;又有好几次翻山越岭,都是父亲推着她攀岩而上。
父亲虽然严厉,却是连国花心中的一座大山。
父亲虽然不厌其烦地教她学习中医,是因为她是父亲的未来和希望。
连国花不知道父亲送她到学校以后给老师都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父亲离开学校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她只知道父亲临走的时候,整理了一下她的衣服,把身上仅有的两个烤土豆塞给她,依然严肃地说:“好好学习,记住我说的话,周六我来接你。”
“知道了。”连国花还是这三个字的回答。但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心里话,是对父亲的一种保证。
父亲没有再训斥她,也许父亲也听出了她的诚意和决心,便头也不回地朝着来时的弯曲山路走去。
不知怎的,望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攥在手里的两个烤土豆也显得异常沉重起来。这可是父亲的一顿午饭呀,她却全部留给了自己。
连国花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