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醉酒后的尴尬丑态　

　　这一天，我蹬上电驴子，一下子悠出了城郊十几里地。一眼看到路边有一处小饭馆，屋前迎风招展的幌子上，写着“豨客坊”三个字。我觉得那店名有些古怪，也没有去多想，便停下车走了进去。一为歇脚，二为饱腹。当我看见柜台上摆着一个大酒瓮，那肚里的酒虫子便不老实了。
　　我冲店家一指酒瓮，伸出两个手指头：“二两！”
　　我自斟自饮，悠然其乐。不知不觉又要了二两，也就喝过了头。
　　我乘着酒兴，腾云驾雾地骑着电驴子，好不快活。我光顾着游山逛水，没提防电驴子没电了。我这个急呀！眼瞅着天色就要黑下来了，不赶紧找个充电的地方，可怎么回得了家？看看道边的路标，几里外有个扁担村，我不敢耽搁，推上电驴子就一通急行军。或许是走得太急了，抑或是夜幕降临的太快，结果在三岔路口，眼神儿一恍惚，走错了道路。扁担村没去成，却闯进了木母庄。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木母庄在月光之下，一片迷离。我看见不远处有一座院落，便奔到黑漆大门前，叩响了门扉。俄顷，门里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脚步声，接着院门打开了，出现一位肥头大耳的黑面郎。只见他瞪着一对眯眯小眼，貌似和蔼可亲，却闪着诡异的目光。
　　“我是黑爷，”黑面郎说道，“没叫错门儿吧？”
　　我一看，这不是“豨客坊”的掌柜吗？于是十分客气地说：“不好意思，多多打扰了！我是过客。请问，这里有旅店吗？”
　　黑爷说：“从来没有人到木母庄旅游，哪来的旅店？”
　　我说：“想来木母庄离城里不过十几里路，怎么就连个农家乐也不办上一家？”
　　黑爷说：“办啥农家乐呀！年轻人都跑城里打工去了，谁稀罕在木母庄发家致富。”
　　我说：“我的电驴子没电了，麻烦黑爷，帮我充充电可以吗？”
　　黑爷说：“对不起，这个忙我实在帮不上。村里电路维修，停电一天。”
　　我为难地说：“黑爷，电驴子没电，寸步难行，我能不能在贵舍行个方便？”
　　黑爷吭哧吭哧地笑着说：“不是贵舍，是寒舍。你若不嫌弃脏乱，就住下吧！”说着，便回过头去大喊，“老海棠，家里来客啦！”
　　就听堂屋里有个女人答应着，撩开门帘，探出一颗白白胖胖的大脑袋：“黑爷，快把客人请到屋里坐吧！”
　　于是乎，我就在黑爷的农舍留宿了。这个院落可不小，种满了瓜果蔬菜。靠东边的猪圈里，养了几口肥硕的胖猪崽儿，个个滾瓜溜园。一见有人靠前，就摇晃着打卷兒的小尾巴，争先恐后地拱过来，张开大嘴呼哧呼哧地要吃喝。
　　黑爷说：“孩子都往城里去了，只有这几口猪崽儿陪着我和老海棠混日子。等哪天我们也耐不住寂寞了，把猪崽儿一卖，也进城去！”
　　不过，我从黑爷瞧猪崽儿时的眼神儿，料想他和老海棠不肯随孩子进城，八成是舍不得这几口猪崽儿吧！黑爷和老海棠都是热情人，支起炕桌，摆了两碟小菜儿，热了一壶老烧酒。我虽然喝不惯辣嗓子眼儿的高梁酒，但还是兴趣盎然地盘腿坐在炕头上，陪着黑爷把盏对酌。一来是盛情难却，二来是烧酒劲儿大，我最终没能经受住酒的诱惑和考验，悠哉悠哉地就逾越了底线。我坐在炕桌的这一头，瞅着炕桌那一头的黑爷，禁不住暗暗思量，怎么瞅着瞅着，那个秃顶脑袋瓜由一颗变成了两颗呢？
　　“黑爷，”我借着酒劲儿，直来直去地说道，“如今城里乡下都喜欢养宠物，你们两口子还挺怪，不养猫不养狗，倒把猪当成了宠物，养得一个个肥溜溜的！”
　　黑爷嗞了一口酒，说：“那猪怎么就不能当宠物？还有比猪更知足常乐的吗？”
　　我潜心一琢磨，黑爷的话一点也没错儿。学堂里说：“猪者，杂食哺乳类脊椎动物也”。然而猪的生活观，却与其它的哺乳动物略有不同。猪不好斗，生活水准也要求的不高。只要有吃的东西，有睡的地方，即使很差很脏很乱，牠也毫不在意，还真有点“知足常乐”的劲头儿。别瞧牠肥头大耳、体胖喙长，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可走起路來四平八稳，屁股后面的小尾巴摇来摆去，显得那么斯文，又那么悠闲，活像一位养尊处优的绅士。
　　黑爷说：“我就闹不明白，人们为什么瞧不起猪？”
　　我顺着黑爷说：“对呀！人为什么对它嗤之以鼻，骂牠是蠢猪呢？”
　　黑爷义愤填膺地说：“哼！还不是因为它长得其貌不扬，形体又不矫健，没有观赏价值，所以不屑把它列入宠物。你说，这公平吗？”
　　我见黑爷替猪喊开了冤枉，便说道：“人啊，当年养猫是为了捕鼠，养狗是为了看家，养牛是为了耕地，养猪就是为了吃肉。如今猫不捕鼠了，狗不看家了，牛不耕地了，可猪肉还是得吃嘛！你黑爷能把猪当成宠物养，那也是猪的造化。”
　　黑爷说道：“不瞒你说，我家里供奉着木母金莲佛，当然不能亏待了他的子子孙孙。”
　　我惊呼道：“据我所知，木母金莲佛是后人杜撰的。想那天篷元师，虽说西天取经
　　有功，但如来忌惮他可能是玉帝派来佛界的暗谍，所以只封了个净坛使者。却哄骗八
　　戒说，净坛使者是个肥缺。凡天下敬佛的供品，还不是你净坛使者第一个吃到。猪八
　　戒是个有名的吃货，这才欣然接受了如来的封号。所以，你黑爷应该供奉净坛使者而
　　不是木母金莲佛。”
　　我的话还没有落音，东耳房里传来了老海棠嘎嘎的笑声。
　　黑爷说，“我家是乌喙将军之后。天篷元帅西天取经，封了个啥佛号，我会不比你
　　更清楚？道教炼丹术中，称汞为‘木母’。又‘真汞生亥’，亥属猪。所以天篷元师下
　　凡投胎后，被人称作木母。西天取经他是有功之人，封个木母金莲佛不应该么？”
　　我连连点头，说：“当之无愧！当之无愧！喝酒！喝酒！”
　　两人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黑爷慨然说道：“在五畜当中，猪的智商并不低，却那么不讨人的喜欢，猪能不苦恼吗？可是你看看人家猪的气量，苦恼归苦恼，心里却从不失衡。走起路來，小尾巴甩來甩去，自得其乐。别看他走路老是低着头，那是谦逊恭谨的表现。这样的与世无争，多么洒脫！”
　　我无语了。其实在我看来，猪也不总是这么大度。于是乎，我给黑爷讲了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
　　记得那年夏天，我去乡下表舅爷家消遣，亲眼瞧见院里那对猪夫妻，一個槽里拱食，一个窝里睡觉。相亲相爱，形影不离。后來，猪老婆怀孕了，却照样腆着大肚子陪猪老公出外觅食、散步。只是回來的时候，嘴里不是衔着干树枝，就是叼着一把干草，象征性地铺进窝里。不料想，这么一对好恩爱好恩爱的猪夫妻，却在猪老婆到了临产期的时候，闹起了“家庭糾紛”。也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嫌猪老公碍事儿，亦或是为了给即将出世的猪崽子腾地方，猪老婆硬是把猪老公赶出了窝儿。于是，猪老公的脸面挂不住了，一头拱进窝外的破草簾底下生闷气，把个肚皮一鼓一鼓的，像是在拉风箱。每当猪老婆吃“小灶”时，尽管猪老公涎着脸皮想蹭吃蹭喝，猪老婆却一点也没有了以往的友爱精神，竟将猪食护得滴水不漏，心安理得地吃开了独食。往日猪老公眼里的“靓猪妹妹”，忽然沒有了溫柔可爱的模样儿，活像人类家家床前的“母夜叉”。尽管如此，猪老公也沒生出搞婚外恋的念头，你說怪也不怪？
　　隔壁耳房里的老海棠又嘎嘎地笑个没完，引得我也跟着傻笑。
　　黑爷说：“动物都有舔犊之情，猪自然也不例外。正在哺乳期的猪妈妈，一旦有人招惹牠的猎宝宝，就会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甚至不顾自身的安危去护犊子。”
　　我一拍炕桌，说：“没错儿！我表舅爷家的傻丫头，自恃是个主子，便不把猪放在眼里，硬去抢了一头猪崽子往屋里抱。猪妈妈像疯了似的，差点没把门板拱下來。吓得那个丫头片子，脸儿都黄了。”
　　黑爷啧啧嘴说：“你瞧瞧，你瞧瞧，猪也很维护自己的尊严嘛！”
　　我不由得说道：“假如它们不只是在临产期，不只是在哺乳期，都些许露出一点英雄本色，那么人们还敢瞧不起它吗？还会任人宰割吗？”
　　黑爷听我这么一说，不免有些发愣儿。
　　我信马由缰地继续说道：“近年來，听说美国警方用猪搜索毒品，有效率竟然高于狗。可是猪毕竟是猪，天生上不了台面。尽管它的智商不比狗差，却沒有狗那般的精明，所以也就得不到狗的待遇和狗的殊荣。唉，牠们的归宿，也只能是充滿血猩味的屠宰场。”
　　黑爷听罢怒不可遏，气得哇哇大叫，差一点把炕桌掀了，“这都是人类的罪过！当初养猪，如果也是为了看家，猪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吗？饭馆宰狗卖肉，那些爱狗人士跳出来大喊，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应该受到人类的尊敬。妈拉个巴子，猪的生命就不是生命吗？”
　　我语塞了。面对黑爷的质问，我无言以答。你叫人类光吃粮食不吃肉，那显然是行不通的。当初老祖先为了食肉而圈养动饧，不会是无缘无故地选择了猪。可是这样的话，我又不敢跟黑爷讲，那不是火上浇油吗？
　　“醉了！醉了！”我急中生智，想出了这么一个脱身之计，“黑爷，我是俺那疙瘩出了名的‘梦三两’，这会儿半斤也有了。再不找个炕头躺下，往外一吐，那一肚子的好酒好肉，可就白白糟蹋了！”
　　话音方住，我一个趔趄载下炕头，摔了个嘴啃泥。
　　我被摔醒了，懵懵懂懂地看见几头猪吭哧吭哧地叫着，好像聊天没有尽兴。尤其是那头大黑猪，腆着个大肚子好像在瞅着我笑。而旁边一头大白猪，却趴在圈边呼噜呼噜地睡着了。我爬起来一看，原来我喝酒喝得过了头，拱在猪圈里头睡着了。冷不丁，我听见一阵笑声，睁着醉眼惺忪的眼睛一看，又是那个老婆婆。
　　我气急败坏地说：“笑什么笑，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老婆婆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你还以为那是个猪圈吗？”
　　倏忽之间，老婆婆不见了踪影。但是她的语音，还在我的耳畔鸣响。我爬出了猪圈，找到了那辆电动车，骑着上路了。闹出“豨客坊”的故事，自感很没面子。好在只有老婆婆一个人知道，我想她是不会宣扬出去的。然而，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老是在我的身边出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