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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骤风雨夜塌了源寺 留残垣水漫空清庵

作品名称:弱水铭      作者:步俞      发布时间:2024-04-26 15:43:27      字数:8419

  话说,俞知州还乡,不仅令整个鹰嘴崖风光体面了一回,更为一拨孩子,带来了外出求学的机会。这般,一直为村中读书育人,而劳心费神的俞大户、步师爷和胡彦江,岂能不好一番欢喜。
  但随着俞知州的离去,几个已定下外出求学者的家中,却是忙活起来。一边急于秋收的营生,且还要收拾行囊,准备盘缠等一干琐事,以便为哪日就要上路,早作打算。
  并自谦、静安等人,皆已退了私塾,因这一走不知何日才能回来,故多时只承欢于家人跟前。却又安奈不住心中喜悦,仍寻得机会便凑于一处,为此次求学之旅各抒己见。
  而郝氏、林氏姐妹俩,虽对自谦、静安、英子,此去蓿威州心有不舍,但也无办法,毕竟孩子已长大成人,终要奔个出处,总不能一直留在身边,碍了前程。
  于是,就只得趁着尚在家中,多煮点可口的饭菜,再添置几件出门的衣物,不时还要唠叨着叮嘱一番,顺便落下些许煽情的眼泪,方才算完。
  倒害得涂七娘安慰了这个,又去开解那个,忙得不可开交。却是俞大户和步师爷,仍如往常般,一个勤于秋收琐事,一个酒中寻写诗篇,虽也心中难舍,但从未表露出来。
  而此时的步正强,告假日期已到,也要带着妻儿返回烟祁城了,故走前,就特意请了自谦几个一回。虽说其年龄略大一些,不过打小相熟,又岂能妨碍相叙旧情,一顿酒直喝得诸人豪情万丈、互吐衷肠。
  另因他生的身高八尺、相貌不凡,且魁梧壮实,又久在衙门当差,自有一股气势,待饭毕,为步婉霞之事,便将俞可庆单独留了下来,不免令其先是胆怯了几分。
  也一番相谈后,步正强虽对他不甚满意,但自家妹妹心中有情,自己一个当哥哥的,若再过多干涉,便有不妥,更何况爹娘已然默许。遂又交代了外出求学时,定要好生照顾步婉霞,这才放俞可庆离开。
  并这会儿,在外省亲的步艳霓,也已回到村中,当得知事情后,虽说有些羡慕,却未过多在意,只要俞可有还留在鹰嘴崖,自己倒没多大关系。
  只是打小一处的玩伴,冷不定地即将分开,难免情绪低落不少。于是就常同俞可有,去跟自谦、静安几人聚上一番,以来填补心中所憾。
  却说,如此又是数日过去,转眼便到了九九重阳节。但晌午刚过,那天色竟突然阴沉得可怕,黑压压着乌云密布,像是要塌下来一般。
  而俞大户同家人午饭用毕,正于炕上说着话儿呢,当看着窗外那般景象,就感慨道:“这天气怕是不好,幸亏庄稼已近收完,否则又得遭殃了,不知多少户要一年白忙活。”
  倒是郝氏遗憾道:“原本还想着,给英子收拾点东西,让俞四哥抽闲送回迟心湾,看看她爹娘去,不然这一走,几时才得相见?”
  涂七娘便好笑道:“嫂子又魔怔了,今日不成,咱改天好了,也不是立马要走,哪里须这般着急?”
  英子遂也笑道:“不急的舅娘,指不定俺们走水路呢,那码头就在迟心湾一旁,到时顺便回家一趟,也是可行的。”
  但郝氏却摇头道:“那般就显得匆促了,又能陪你爹娘多久?等这天儿好了,还是让你俞四伯送回去住上几日吧。”
  俞良也赞同道:“是啊,说不定不走水路,而行旱路呢,毕竟乘船往蓿威州去,须等船期,实在太耽搁工夫。”
  英子顿然心暖,便感激道:“多谢舅舅、舅娘。”
  这时,就听俞老太问道:“英子,咱们迟心湾几时又开码头了?”
  英子笑道:“姑奶奶,”
  却还未等说下去,便被涂七娘接过了话茬,乐道:“老太太,那码头虽说早年间有些荒废,但也是一直开着的,难不成您老又犯迷糊了?”
  郝氏就推了她一把,嗔道:“你一会儿笑话我,一会儿又打趣老太太,当真以为寻了婆家,便无法无天了么?”
  俞老太好笑道:“她这是觉着有人撑腰了,就不把咱放在眼里,俺们小家小庙的,日后可供不起这尊女菩萨了。”
  郝氏遂戏谑道:“那可得说好了,等嫁了过去,若是受了甚么委屈,这娘家门儿,便没那般容易进了。”
  涂七娘羞道:“这哪里是俺打趣您们,分明是您婆媳俩欺侮小姑子才是。”
  待俞老太几个呵呵乐过,自谦也忍不住调侃道:“七姑姑,您说以后,我跟英子该喊胡先生,还是姑丈、姨夫?”
  涂七娘登时双颊绯红,白了他一眼,笑骂道:“去,有你俩甚么事?”
  而自谦却一本正经道:“怎没我和英子的事,难不成您不是咱们的姑姑、姨娘,又或者您不想嫁给胡先生?”
  见郝氏几人,皆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涂七娘哭笑不得,就点了自谦的额头一下,故作气道:“亏打小我那般疼你,如今大了,也不用咱带着玩儿,哄着睡觉了,便学会拿你七姑姑逗闷子,没良心的臭小子。”
  自谦忙搂着她笑道:“七姑姑,这您可冤枉咱了,我和英子早就想喊胡先生一声姑丈、姨夫呢,偏直等到今日,不然那时在学堂,也有他顾着不是?”
  如此一说,英子刚欲搭话,便被涂七娘瞪道:“英子,咱俩可是一伙的,不许随着你自谦哥哥胡言瞎讲,他一臭小子没皮没脸的,但你是个女儿家。”
  英子闻过,捂嘴好笑不已。而听着一大一小此番对话,俞大户也是哈哈大笑,再瞧俞老太和郝氏,更是看着涂七娘,乐得直不起身子。
  这般,一家人正说笑的热闹,却突地一声惊天响雷劈了下来,倒把俞老太吓得不由大叫,接着便闪电不止,随之倾盆大雨就接踵而至。且天色彻底暗下,以致屋里漆黑一片,看不得半点东西,自谦忙去将灯掌上。
  便见俞老太惊慌未定道:“秋天打雷,遍地是贼,只怕来年不是甚么好光景。”
  俞良叹道:“皆说秋季打雷,乃天露异象,不是事不寻常,就是灾荒出现。”
  倒是郝氏取笑道:“只是老话而已,哪里有你说的那般邪乎,这日子且照过着,听见鸟叫,还不种谷子了怎的?”
  涂七娘也调侃道:“瞧见没,还得是我嫂子,这沉稳劲儿,可不是俞良哥能比得上的。”
  俞良笑道:这会儿倒替你嫂子说话了,也不知刚才是谁还在叫屈呢?”
  俞老太就乐道:“咱家七丫头这是帮理不帮亲,你呀,的确比不过自谦他娘。”
  涂七娘遂得意道:“怎样,关键时候,还得是俺们娘几个亲吧?”
  俞大户不禁摇头好笑,这时,外边的雨越发密了起来,雷电连连、劲风呼啸,更为可怕。直至郝氏和涂七娘、英子,包完重阳夜的饺子,仍没停下的迹象。
  再待涂七娘去给胡彦江送了晚饭,又喊俞四进来吃过饺子,俞良便有些坐不住了,就担忧道:“只怕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住了,我得赶紧去步家那边商量一下,别引发洪灾,可不是闹着玩的。”
  见其披着蓑衣欲向外去,俞四忙道:“我跟你一起吧,活了几十岁,还从未看过这等天气,实在是诡异。”
  俞良稍一寻思,便说道:“俞四哥,你还是留在家照应着吧,以免有何事情,我自己过去好了。”
  俞老太遂嘱咐道:“了源寺处于山脚下,小瞎子一人待在那里,当设法接下来才好。”
  说完又懊恼道:“若不是午后天儿不好,本还打算今晚喊他过来,同步小子和胡先生聚上一回呢。”
  俞良就一拍脑袋,自责道:“此事怪我,被雨闹得竟是忘了这茬,待会儿便接他进村。”但也顾不得后悔,遂提起夜行灯匆匆去了。
  这时,只看郝氏担心道:“娘,不会真出甚么事吧?”
  俞老太思量片刻,就对俞四道:“四小子,你也帮着去吧,家里不会有事的。”
  俞四应声点头,忙披起蓑衣出了屋子。却刚至宅门外,便见俞晃、俞大哲叔侄俩,并俞然、俞儒皆因雨势太大而赶了过来,如此几人遂一同去了。
  却说,等俞大户来至步师爷家中,就看步姓几个族氏成员,正于西厢房,凑在一处商量着甚么,见他进来,忙起身打过招呼,让其落座。
  便听步傑问道:“可是也觉着这雨下得不妙?”
  俞良点头道:“确实如此,若再这般下去,恐怕引发山洪也未可知。”
  步南听过,不由叹道:“可惜了这一季的小麦算是白种了,如此大雨下过,怕是甚么也剩不下了。再算上地里仍有庄稼未收完,只恐又是一个灾年。”说完就浓眉深锁,本是一条精壮汉子,却倒显得恁般无力。
  俞良便宽慰道:“天灾人祸,咱们谁都躲避不了,只能想开着些了。”
  遂又思忖着道:“倘若不成,今年也只能减免租子了,这日子总得过下去。”
  步傑颔首道:“俞良哥宅心仁厚,那些佃户定会感激的,如若果真遭灾,我也自当效仿。”
  步南几人闻后,皆是敬佩不已,心中对俞大户和步师爷,少不得又尊重了几分。这时,如铁塔般的黑脸大汉步元,粗声问道:“大户,有甚么好法子么?咱们且不说庄稼怎样,若是闹出人命可不是玩的。”
  而一惯打算长远的步晨,此时也已没了主意,便随着说道:“是啊大户,这般大的雨,咱们可从来未见过,快想个对策吧。”
  俞良无奈道:“这雨下得突然,再做甚么准备,恐怕也来不及了,只能让人轮番值夜,若是危急,敲锣示险。”
  步傑寻思一下,便道:“还有居于乌、夜两河边上的住户,今夜皆不能留在家中,以妨不测。”
  俞良遂道:“应当如此,还有弟妹和静安,让她们娘俩去那边做个伴吧,这一夜怕是不会消停了。”
  步傑就道:“原本也是这般打算的,待咱们各自分工后,便送她们过去。”
  又听俞良叮嘱道:“还有孤僧瞎,可千万提醒着我点,别把他落下了。”
  而几人正商量着呢,俞四等人也到了,待打过招呼,俞良就道:“你们来的正好,咱们快分工一下。”
  步傑遂道:“俞良哥,你尽管吩咐就是。”
  俞良笑道:“好像你是保长吧?”
  步傑乐道:“咱这保长,哪里比得上你这大户。”
  惹得诸人一阵好笑,也没之前那般压抑了,如此,便见俞良神色凝重道:“那好,咱们先从值夜开始吧。”
  随后,就将俞大哲拉过,又嘱咐道:“大哲,你年轻力壮,且精力十分,今晚值夜便先打头阵吧,切记,定要注意安全才是。”
  俞大哲胸脯一挺,瓮声道:“叔,咱身强力壮的没事,俺都听你的。”
  俞良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意道:“好,快些去吧,别忘了再寻几个精壮的后生,相互有个照应。”
  这般,当俞大哲离开后,又看其对俞晃、俞然、俞儒说道:“乌河边上的人家,就要麻烦几位了,去负责接往安全之处,并再挨户告知咱们的族人,夜里定要惊醒着点,千万不可麻痹大意。”
  俞晃点头道:“俞良哥放心,咱们识得分寸。”俞然、俞儒也忙称,皆是村中亲人,谁都丢不得,而后便一同去了。
  如此,俞良又交代步晨、步元、步南道:“那夜河这边,就有劳几位兄弟了,同样的理儿,切记,人命关天,可不是闹儿戏的。”
  步晨遂郑重道:“大户自管放心好了,我等定不会有半点马虎。”
  而步元也急忙答应,步南又正色道:“是啊大户,命比天大,咱们心中有数。”
  这般,待三人离去,只听俞四问道:“那我做甚么?”
  俞良便道:“俞四哥,你先将弟妹和静安送到咱们那边,然后再过来会和,一起往了源寺接孤僧瞎去。”
  俞四忙道:“好。”遂就跟着步师爷,往北房寻林氏和静安而去。
  也一番安排后,俞良正考虑着还有哪里不妥,不时见步师爷又走了进来,便问道:“俞四哥送她们娘俩去了?”
  步傑点头道:“送走了。”
  俞良默然稍许,而后又懊悔道:“也不知孤僧瞎那边怎样了,昨个我还想着,今夜请他和你们来家中吃酒,怎就被这雨扰忘了呢,偏是后午不曾有谁提醒半句。”
  步傑便安慰道:“你也别太自责,把心放宽些,那瞎子命大着呢。况且谁也未料到,雨会下的这等厉害,否则哪里能拖到眼前一堆乱事。”
  俞良叹道:“如今说这些已没用了,咱们还是快点赶往了源寺吧。”说着,也不再等俞四,忙同步师爷提着行灯匆匆出了门。
  再待两人刚行至鹰嘴崖的主街道,恰好俞四迎头赶来,此时那雨下得更密,电闪雷鸣、狂风萧萧,实是可怕。只见村里的积水,有些地方已然没过膝盖,而这会儿的夜行灯如何还能使用,就索性一路摸着黑,艰难地奔向了源寺。
  却等出了村头,不想越是往北,路上的雨水越是深了起来,竟已到了腰部。且隐隐听见,前方不时传来,有乱石从山上滚落的声音。
  又远远望去,那鹰嘴石于电闪雷鸣中,更显得傀影迷离。而它身下的了源寺,也在瓢泼大雨里,透着一股苍凉、悲怆之感。
  此刻,俞大户几个已是举步维艰,便听俞四喊道:“不能再往前去了,倘若爆发山洪,引来泥石流,不等走到了源寺,恐怕咱们仨先要丢掉性命。”
  但俞良却执拗道:“不成,俞生哥走前再三交代,定要咱们顾着孤僧瞎,倘若今夜他有何闪失,那日后还有何颜面再相见。”
  而这会儿的步傑,已被冻得瑟瑟发抖,打着哆嗦就道:“俞四哥,咱们往前试试看,实在不成,再返回也不迟。”
  如此,三人又向前行去,却是未走几步,便见步师爷猛地被雨水冲倒,直流向深沟。而俞大户和俞四登时吓得大惊,慌忙合力才将其拖了上来。
  看着步师爷脸色惨白,被水呛得不住咳嗽着,俞四遂向俞大户吼道:“你就听我一句劝吧,实在不能再往前走了。不是俺俞四怕死,咱和孤僧瞎也是打小玩到大的,岂能没有情意,可这般下去,即便把命搭上,仍无济于事。”
  俞良一怔,待将情绪稳住,望着不远处,风雨飘摇中的了源寺,不禁悲痛道:“罢了,孤僧瞎,非我等不义,实是咱们无能为力了。但愿你吉人天相,能躲过这道劫难才好。”遂而,便同俞四搀扶着步师爷,转身折回。
  却是刚走至村口,就听身后传来几声巨响。三人惊的忙回头望去,于霹雳闪电中,分明是了源寺,轰然倒塌在泥石流里,化为废墟一片。
  再等俞大户、步师爷回过神来,两人皆面色凄然,更一阵后怕的,不由看向已然呆住了的俞四。也幸亏听了他的劝,否则今夜这命保不保得住,都要两说了。
  如此,待三人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俞家大宅,郝氏、林氏几个一见那等狼狈之相,怎能不惊慌起来。还好得知无事,才安下了心,忙又让他们换过衣衫,再斟来滚烫的茶水,于火炕上暖和着。
  只看俞良哆哆嗦嗦地,将一杯热茶下肚,神情方有所好转,这才问道:“俞晃他们可是来过了?”
  郝氏就道:“刚走不过一会儿,说是让你放心,皆已安排妥当。”
  步傑又问道:“那步晨等人呢?”
  林氏便道:“皆来过了,咱们那边也已无事,都说会轮番着值夜。”
  这般,因俞老太未见到孤僧瞎的身影,自是有些着慌,就忙问道:“你们可是接着小瞎子了,他人在哪里?”
  而俞大户和步师爷、俞四闻后,皆黯然垂首,不知作何作答,却惹得俞老太又急声问道:“你们倒是说话呀,难道哑巴了不成?”
  俞良遂含泪抬头,呜咽道:“娘,水深雨急根本无法前行,只能远远望着了源寺,埋在泥石流中了。”
  也一听这言,俞老太不禁“啊”的一声,再看郝氏、林氏和涂七娘,皆惊得愣于那里,一时屋内沉寂不已。随后,便传来自谦、静安、英子三人的啜泣之声。
  遂而又见俞老太淌着泪儿,酸楚道:“我那可怜的小瞎子,咋就恁的命苦,打小有眼疾不说,还被爹娘遗弃,如今便连性命,也丢得如此惹人心碎。”
  倒是冷静下来的步傑,忙劝道:“婶子,孤僧瞎又不是耳聋,这等大雨怎能听不到呢?依着他那精明劲,指不定早已寻地方躲避去了。”
  但俞老太一顿,摇了摇头却道:“我倒盼着他那般呢,可你们也清楚,小瞎子嗜酒如命,倘若喝得酩酊大醉,身在梦里之人,又如何知晓梦外之事?”
  说着又哭道:“原本还曾想着,接他下来吃重阳饺子,谁知被该死的雨给阻了,就也未提,这下倒好,竟是没了。老天爷,你何苦去为难一个可怜人,即使有甚么因果报应,却哪里须恁般残忍?”
  而俞老太呜呜咽咽地正哭着,这时,突然一道闪电划过,接着“咔嚓”一声滚地雷,竟震得那房子都晃动起来,便听涂七娘“呀”地一声惊叫。
  如此,郝氏以为她被吓着了,忙安抚道:“七娘,别怕。”
  却看涂七娘惊慌失措道:“嫂子,是,是胡先生。”
  这一说,步师爷也猛然醒悟,遂一拍大腿喊道:“糟了,忘了彦江还在空清庵呢。”
  也话音乍落,就见涂七娘已是跑出屋子,而俞大户几个看后,正欲下炕跟去,这时自谦劝阻道:“爹爹,您们刚回来,还是歇息着吧,让我跟七姑姑一起,那边咱也熟悉。”
  见其不待搭话,遂出得屋去,郝氏顿时便急了,就在后面喊道:“这般大的雨,你一个孩子如何能去?”
  只听自谦笑道:“娘,您放心,我长大了不是?”话语未落,便已没了身影。
  而看郝氏神色不安,俞良就宽解道:“你别担心,孩子确已长大了,也该有担当的时候了。且此去不远,有他和七娘一块儿,再加上彦江,自会没事的。”
  俞老太也劝道:“你守得一时,也守护不了一世,想着他刚来那会儿,瘦得跟只小猫似的,如今总算有个男人样了,当心里欢喜才是。”
  如此,郝氏被劝慰的,方宽心不少。之后,一屋子人便说着这雨势,又叹息着孤僧瞎的命运,不由得将陈年旧事,就一股脑地都搬了出来,直令俞老太唏嘘不已。
  且说,自谦追着涂七娘出得宅门,走过不远,便见到其站在那里踌躇不前。原来是一处水深之地,横住去路,就忙上前道:“七姑姑,我背你过去。”说着弯下身来。
  涂七娘一愣,便心疼道:“你怎么跟来了,快回去。”
  自谦就笑道:“咱这不是不放心七姑姑么。”
  涂七娘顿然动容,便犹豫着趴在他的背上,向水中淌去。而看着身下的自谦,这个打小被自己带大的孩子,就一时百感交集,那早年的一幕幕,遂如同翻开了旧书籍,一页页呈现眼前。
  如今的自谦,已是长成英气俊朗的后生,虽非骨肉之亲,却同己出有何分别?从抱着他四下玩耍,到此时挺着脊梁,毅然背起自己,走向深水之中,那泪岂能不涌了出来。
  随之心中欣慰道:“终是长大懂事了,也不枉打小被七姑姑疼了一场。”
  这般,待两人来至空清庵外,只见乌河之水咆哮翻滚着,已然漫延两岸,煞是可怕。而自谦和涂七娘进得庵去,不想等寻着胡彦江,却看他全然不顾满屋子没过脚踝的水,竟在忙着将一摞摞书籍,往那高处搬着。
  也令涂七娘登时气恼,便歇斯底里喊道:“你是痴了还是愚了,不知那河水已经涨满了么?若是俺们不来,难不成你就一直待在这里?要是命都没了,倒留着些破书有何用?”
  而自相识以来,胡彦江哪里见过她此般态度,便一时愣在那里。倒是自谦劝道:“七姑姑,先生教书育人,如何能舍了这些东西,咱们还是帮着处理好,尽快离开吧。”
  如此,涂七娘遂也不再纠结,就同自谦收拾起书来。却是胡彦江醒过味后,心头一暖,此时怎能不知,她是因为担心自己之故,于是呵呵一笑,便也上前帮忙。
  涂七娘就没好气道:“还笑,你知不知再待下去有多危险?那河水都已漫上来了,这空清庵又年久失修,哪里经得住这般冲击?”
  胡彦江讪笑道:“我是睡着了,醒来才发现这水已是进了屋子,不然,何至于如此狼狈,咱又不是傻子。”
  涂七娘气极返笑,便道:“你可真是心大,这般大的雨,且电闪雷鸣,竟也能睡得着,不是读书读傻了又是怎的?”
  胡彦江就笑道:“还不是你早前送来的饺子太好吃了,午后又下雨停了课,忍不住多贪了几杯,这才迷糊过去的。”
  涂七娘好笑道:“倒还成了我的不是,早知如此,该饿着你才对。”
  胡彦江便凑近她,低声笑道:“那你就舍得?”
  涂七娘顿然双颊羞红,便啐道:“少嬉皮笑脸的,几时也学得这般没正经了?”
  胡彦江遂戏言道:“自古以来,这正经之人,又怎能做得了书生呢?那诸多戏文中不是也写尽了,风流才子同翩翩佳人的故事么?
  甚么赶考的秀才遇上大家小姐,读书的呆子夜半幽会狐仙子,这一桩桩的,若不是因为没正经的书生,又岂会留下恁多野史传闻,供后人消遣?”
  涂七娘白了他一眼,笑道:“这般说来,你待在空清庵,深更半夜之时,是不是也有做了孤魂野鬼的女尼姑前来幽会?”
  胡彦江就打趣道:“那是自然,一名叫七娘的女鬼,不正在眼前么?”
  涂七娘闻后,更是臊了起来,便呸道:“少在这胡言瞎讲,自谦还在呢,当着自己学生的面,也不怕丢人怎的?”
  自谦就笑道:“七姑姑放心,这雷声大,震得咱甚么都听不见,您与胡先生尽管去说。”
  涂七娘羞道:“你个臭小子,也不是甚么正经东西,还不赶快收拾,不然咱们都走不了了。”
  也说话间,三人已将那诸多书籍放于床上,并用被褥、衣物卷起,遂由自谦和胡彦江抱上,才同涂七娘慌忙而去。却哪里知道,刚离开空清庵不久,几处闲置的庵房、佛殿,皆接连坍塌下来。
  如此,等回到家中,见他们安然无恙,俞大户几人方才松了口气。而这会儿已然亥时了,俞老太又似是受到惊吓,以致精神不济,郝氏便侍候着安歇去了。
  再待其回来,俞良就道:“这雨怕是停不下了,咱们没必要皆守着不睡,你和七娘去将客房收拾好,都歇着吧。”
  这般,见郝氏和涂七娘带着林氏、静安,并英子也跟去了,步傑便说道:“那今晚就咱俩守着吧,只当小时候除夕熬岁了。”
  俞良不禁叹道:“你倒是会想,不过这滋味可差远了,我看你还是去睡吧,今夜掉进水里,怕也被吓了一回,有我在只管放心是了。”
  胡彦江又道:“还有我,反正歇息了一后午,也不困。”且已知了源寺坍塌,而担心孤僧瞎,哪里有睡意。
  但还未等自谦再说点甚么,俞四却道:“都别争了,你们皆歇着去吧,由我在外院守着就成,若村中值夜的果真有事,咱也能惊醒着些。”
  俞良寻思一下,便只得同意了,说道:“也好,如此就有劳俞四哥了,倘若有事,只管进来喊我们。”
  步傑也道:“俞四哥,今夜辛苦,改日咱好酒好肉的,定陪你痛快一回。”
  俞四遂呵呵乐道:“那咱等着便是。”说着下了炕,又和胡彦江告了声,自去了外院。
  这般,等郝氏和涂七娘、英子收拾完客房回来,忙让步师爷前去歇息,并叫自谦带着胡彦江往西耳房,同他住在一起,暂且对付一宿再说。
  如此,见胡彦江被安排好,涂七娘就也告了声,遂同英子往东耳房睡觉去了。而折腾了半宿,俞大户和郝氏这才有所松缓,自是铺褥放衾、熄灯安歇。
  却是此时的鹰嘴崖,山野孤村,依旧大雨倾盆,那坍塌的了源寺,同残垣断壁的空清庵,于电闪雷鸣中,是那般萧索、苍凉,又闻乌、夜两河,咆哮不止、哀鸣不断,如哭喊、似悲痛。
  这一夜的暴风骤雨,直至五更天时,方才缓了下来,又待放晓后,虽仍乌云密布,但总算彻底停了。再观村中四处,早已是狼藉一片。
  而一夜不曾睡好的俞大户和步师爷,因挂怀孤僧瞎,此刻也顾不得别的,更无心思去用早饭,忙外出召集俞晃、步晨等人,匆匆往了源寺赶去。正是:
  一夜风雨笼罩中,
  几般命运变幻时。
  欲知后事端详,且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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