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包容

　　南天门正因为沒有声音才不是阴曹地府，正因为沒有声音才不是阳世间。没有声音就是包容。包容是战略家的天空，是文学家的黑夜，是社会的日头和月亮。
　　所以，最后一个叫贱民乙的说道，他要不是真正的为讨饭来的那才怪兮！
　　于是在场的贱民杂种都点点头，表示同意。
　　女娲迈了两下她那迟缓，笨拙的步子，跨过前廊，下了台阶。
　　她在那里嗨兮唧兮地端详那个跛子，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长长的、棕黄色的食指，去戳戳他的背。跛子还在哭，后来已经安静些兮。夜色很寂静，月亮的温度依旧很柔和，很明澈，天气有点转凉。这时晨女娲做的一件希罕的事。她从屁股后面掏出一个罐子，用掌心把罐子盖拧开，递给跛子让他喝。女娲是不轻易煮酒给别个喝的。在她来说，即使请别个喝一滴酒，也几乎是件不可以有的事。不过这一次，那是特别的特别，希奇的希奇。
　　“喝兮！”她说。“能让你再长一个肚子出来的。”
　　跛子停止的啜泣。把嘴巴周围的泪水抹干净，照女娲的吩咐做的。他喝完后，女娲慢慢地啜饮的一口，用这口酒暖暖她的嘴，漱漱口。然后吐掉，接着她也喝起酒来。彭冲和贱民乙用自己的币铢买来的酒。
　　“这酒真醇！”贱民乙说。
　　女娲说：“我酿酒还从来没酿坏过，我这酒名叫‘琼浆玉液’，琼浆是鸟吐在树叶上的唾液，玉液是荷叶上的露水。这是南天门专供玉皇大帝的酒，今天给他们尝一点罢。”
　　杂种贱民听着惊呆了。于是，这天夜里，他们拼着命地喝下了两大罐“琼浆玉液”。
　　这件事很重要。否则，很难想象以后会发生何事。也许没有这“琼浆玉液”就压根儿不会有酒铺。女娲的“琼浆玉液”确有特色，它很清冽，尝在舌头上味儿很冲，下的肚后劲又很大。但事情还不仅是如此，大家晓得，用果汁在帛布上写字是看不出来的。可是兮兮把帛布拿到火上去烤一烤。棕色的字就会显出来，并且也就一清二楚。
　　请你设想“琼浆玉液”意义，而写的字就是写他们隐藏在自己心灵深处的魂魄。这样，他就会明白女娲的酒是意味着何事了。过去忽略的东西，蛰伏在心里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的东西，都突然被认识，被理解了。一个从来只想到逃跑，再逃跑，看路，看路，再看路，后来又是逃跑的人的心劲。如果他是一个人，说不定在某个地方喝了几罐“琼浆玉液”，见到了路边长的一朵野菊花。也许他会把花捏在手里，细细观察这纤细的金黄色的云彩形状的花朵，他心中没准突然会升起一种像花朵一样刺人的花朵的香味。
　　好比一个逃亡者也许会突然抬起头来，生平第一次看到昼夜天空中那种寒冽，神奇的光辉。于是一种察觉是何等渺小的深深的恐惧，会突然使他的心脏暂时停止跳动。一个人喝了女娲的“琼浆玉液”以后，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也许会感到痛苦也许是快乐得瘫痪了一般如此这样的经验能显示出天理要使自己的魂魄温暖起来，地理就见到了隐藏在那里的奇妙。
　　他们一直喝到半夜过后，这时月亮躲进了云堆。夜晚忽然变得又冷又黑，那跛子仍然坐在最低一级台阶上，身子可怜巴巴地朝前伛着，额头靠在膝盖上。女娲站着，两手抱在胸前。一只脚支在第二级台阶上，她好久没有出声了。她那副清高在稍稍有点斜眼的她的脸上常常可以见到，他们在心劲着何事，脸上象是既显得非常聪明又显得非常疯狂。
　　最后，她终于说道：“我不晓得你名字叫何来？”
　　“我叫李翳！”那跛子说。
　　“好！你进屋去兮。”她说，“炉子上还有些剩饭，你可以吃。”
　　女娲说话中，撇开打算作弄人家，想敲人竹杠的那些心劲不算。请你吃饭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因为，前廊上那几个人都觉得不大对头。听后他们互相嘀咕着。“她那天下昼准是在云林那边喝酒来着。”所以，她离开了前廊，贱民乙和彭冲也动身回家子。她插上前门的门闩，向四周扫了一眼，看看她的货物是否都完好无缺。接着她走进伙房，那是在店铺的尽头。跛子尾随着她，拽着他那只木箱子，一面吸鼻子在嗅气味，一面用他脏外袍的袖口擦鼻子
　　“坐下。”女娲说，“唧把饭菜热一热。”
　　他们那天夜里一起吃的那顿饭颇为丰富。
　　女娲有的是钱在吃喝上头从不亏待她自己。
　　吃的食物里有烤天鹅，就是胸脯肉让跛子挑到自己盆子里去了。有蘑菇泥，肉卷拌野菜，还有淡金色的烤马肉。
　　女娲吃得很慢，胃口好得像个男人。她吃的时辰双肘支撑在桌子上，头低俯在盆子上。双膝分得很开，脚抵在椅子的横档上。
　　那跛仔——他狼吞虎咽，好像几个月都没闻到食物的香味。吃饭时一滴泪从他的脸颊上慢慢地滑下来，那只是刚才残余的一小滴眼泪，并没有何事特别的眼泪。桌子上的油灯擦得很干净，灯芯边上发出一圈蓝光。
　　在伙房里投射出一片黄黄的光亮，女娲吃完夜饭，用一片松软的柿子皮把缽子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把自制的澄澈喷彩的糯米糖汁浇在上面。
　　跛子也照办，只是他更讲究。居然还要换一个干净的缽子。
　　女娲吃完后，把椅子往后一翘，把顺手拳握紧，用反手去摸摸她右臂干净的衫袍下坚硬的肌肉。这已经成为她每顿饭后不自觉的习惯动作了。后来她从桌子上拿起灯，头朝竹梯那边偏了偏。接着，跛子跟她上楼。
　　店铺楼上有三间屋子，女娲是后来搬到来这里住的。两间寝卧，当中是中堂。很少有人住过这些房屋的，因为大家晓得这里陈设很简陋。打扫得非常干净。可是如今女娲却把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个的跛子带上了楼。女娲每回跨两级，走得很慢，灯举得高高的。那跛子在她身后挨得如此接近，摇曳的灯光，在竹梯墙上投出来的他们俩个的影子都并成扭曲的一大团了。不久，店铺竹楼上的窗孔也跟全城一样，是一片漆黑兮。
　　翌晨，天气晴朗，温暖的紫红朝霞里掺杂着几抹红色的光辉。南天门四郊的乡间里，土畦是新翻耕过的。一大早就有乡间匠，在栽种墨绿色的天菜的嫩苗。求仙的乌鸦贴紧地面飞翔，在田畴上投下的飞掠的黑影。
　　南天门的许多窗孔在日头下闪烁出耀眼的光亮。
　　空气清新，桂树上花枝招展，像二月的云彩一样轻盈。
　　女娲像往常样，天一亮就下楼来了。她在龙井那里冲了冲头，很快就开始唧兮嗨兮。中昼时光，她给骡子备上鞍，骑的它去看看自己的树叶和荷叶。为“琼浆玉液”收获露水和凤凰的唾液。到中昼时光，不消说，每一个贱民杂种都听说跛子半夜到店铺来的唧兮嗨兮。
　　南天门也分四方，但不是东西南北，而是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东西南北是后来词汇，而那时的青龙白虎是东方西方，朱雀玄武是南方北方。
　　可是那跛子是何方神圣？南天门的贱民杂种都不得而知。
　　因为他们谁都还没有见到他。很快，天气变得十分闷热，天空里是一片浓艳的——下昼时光的蔚蓝色。仍然谁也没看见这个新来的跛子露面。有几个老一些的贱民杂种，原先听说女娲的娘亲是有一个同父异母姐妹。可是她到底是死了？还是和一个过路的妖怪私奔了！这上头说法便有些分歧，至于那跛子声称自己是女娲的亲戚，每一个人都认为那是胡说八道。南天门的贱民杂种都晓得女娲的德性。认为她喂饱跛子以后准会把他撵出家门。
　　可是下昼己过，天空重新泛白，田野上的乡间匠也收工时。一个贱民女人声称她看到有一张奇形怪状的脸，从店铺竹楼上屋的窗孔里探出来。女娲自己一句话也没说，她在店铺里照顾了一阵，和一个新兴的贵族，为一缸“琼浆玉液”讨价还价用两个时辰。后来补了几只鸡笼，日头快下山时，锁上门上楼到自己屋里去了。
　　这就使南天门的贱民杂种摸不着头脑，如何回事。
　　转到下一天，女娲没有马上开张，而是锁上了门呆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谣言就是从这一天起开始传播的。这谣言真可怕，南天门和四乡的贱民杂种都给吓呆了。谣言最先是从一个叫麻雀的破落贵族那里传出来的，这是一个说话没分量的家伙，脸色灰黄，行动蹒跚，嘴里连一颗牙也都不剩了。
　　他身上有三天发一次的疟疾，这就是说，他三天就要发一次烧。因为，有两天他呆头呆脑，脾气乖戾，可是到了第三天又恢复正常起来了。有时辰他会心劲出一些奇怪的点子来，绝大部分都是莫名其妙的。就是在麻雀发烧的一天里，他突然转过身来说：“我晓得女娲干出啥事来了，她为了箱子里的金锒财宝，谋杀了那个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