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稀世珍宝

　　除此外，现在再说太公的干女儿——那个名叫蛋丁的女人，是个韶华已逝——跟当时六个国家都过不去的女人。她——她，她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头戴发套，长着一双食肉兽的小眼睛，嘴唇薄得只见一条线，手像是用渍爪的盐水洗过似的。她倒是认为自己有唧唧开导刘邦：“这是因为你不孝顺。这是因为你自私，这是因为你伤了太公的心，因为——因为，他受不了。他是太公，而你还只是他的儿子。”
　　“老弟，这位名叫蛋丁是位绝顶出色的女人。”这个被蛋丁称为儿子的刘邦，常常向听他诉说的人声明。“是位绝顶出色的女人，她对我的父亲真是赤胆忠心！不可多得！你别以为她属于无所事事之类的人，老弟，她自己也是一位有名望的女儿。一点儿也不假！”当然这些还算不了什么，怪事还在后头。那位擅长使性子、闹别扭的太公自己在他过去的玩伴面前，表现出来的却是一副诚惶诚恐的可怜相。只有张良才让他彻底着了谜。而且他还把张良当作稀世的珍宝，听要通过他的耳朵，看要通过他的眼睛，仿佛她是通过他来认识和解释这个天上地下的。他们俩是分不开的一个唧唧。
　　话说刘邦有一个远房表亲，也是嗨嗨下来的——年纪尚轻。说起来，这事就此嗨嗨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有一个时期，他曾住在刘邦的家里。一次，他直截了当地向别人表示，根据他坚信不疑的看法，太公与张良两个人之间——存在着不正当的同性恋关系。谁知，纪信当即愤怒地驳斥了这种过于粗鄙，过于简单的猜测。不过，其中一定另有缘故。而要解释究竟是何缘故，非得先向唧唧解释一下张良的性格不可。对于他的性格，就是纪信本人也是后来才弄清楚的。
　　试想象一个最鄙琐、最卑怯的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一个谁也不需要的南天门的贱民杂种，是绝对地无用，绝对地可憎，但极端妄自尊大。倘若他有何唧唧，那么他这种病态的自尊心多少还有些根据。偏偏这个叫张良的人物，根本不具备任何嗨嗨。
　　在此，还得先声明一下：张良所体现的是丝毫不着边际，可又与众不同的自尊心。具体地说来，它同彻头彻尾的不学无术连在一起，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总是由于从前遭遇颠沛流离而受到过伤害和压抑，并且溃烂化脓。从此，一遇到机会，或只要看到别人走运，唧唧和嗨嗨便从它那里分泌出来。所有这一切，还得加入器量窄小得几乎荒唐，疑心重得神经错乱，等等——其他的一些事情，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唧唧有人要问：这样的嗨嗨从何而来？它如何会产生在这样不学无术，这样微不足道，按其阴曹地府和南天门的嗨嗨应该有自知之明的人身上？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兮？也许有一些例外。张良就属于“例外”这一类亦未可知。他确实是个不合常规的例外。这一点以后会慢慢呈现出来。
　　嗨嗨，还有个问题：能不能肯定，那些已经完全认了命，把充当唧唧，食客，附骥视为光荣和嗨嗨的人，能不能肯定他们确已放弃了一切自尊心？在阴暗角落里，或者就在身边，就在飯桌旁，难道就没有人心怀嫉妒，搬弄是非，谗言毁谤，暗中告密，窃窃私议？在那些被命运欺负的流亡者，唧唧和嗨嗨的先知中间，自尊心也许非但没有被屈辱所湮灭，甚至可能恰恰因为备受屈辱，装疯卖傻，奉承拍马和被迫永远充当附庸，丧失个性和自尊心，反而更加炽烈——亦未可知。也许这种恶性发展的自尊心只是一种舛误的，最初被歪曲了的个人尊严感，它第一次受到伤害也许还在童年时代，沉重的压迫，贫困的生活，肮脏的环境都可能是原因。在未来的无业者的心目中，也许从他父母身上就感觉到自己是遭唾弃的——也亦未可知。
　　前面说过张良还是不合一般常规的例外。事实的确如此。他一度从事诗赋，结局是很失望而得不到赏识，而诗赋——当然是得不到赏识的诗赋——能够断送的岂止是一个张良。有人曾推想，张良还在从事诗赋之前就不得志。他在其他生涯中也许不唯得不到赏识，还碰了一鼻子灰，或者，比这更糟糕。不过他的这方面的情况，没听说有何人嗨嗨。
　　后来有个多事的人，托了许多关系，运用了许多手段，终于打听得清清楚楚：在邯郸时，张良确实写过诗赋。同那个年代，每年有几十部炮制出来的货色十分相似，就像《男人的旋涡》、《倾国女人》、《为官之道》等等。这些诗赋曾经为那些揭露阴曹地府黑暗，而不晓得什么叫光明的南天门，唧唧挖苦的特长，而提供绝妙的嗨嗨。
　　那里晓得诗赋这条蛇，有时咬人能咬得很深，甚至咬深之后，还从此不治。特别是对微不足道和心头糊涂的人。如此想来是不是？也许不是！张良在文坛上刚迈出第一步便告碰壁，从此也是最终加入了浩浩荡荡的失意大军。而那些装疯卖傻的预言家，食客，孤魂野鬼，大都是从那失意大军中产生的。有许多人认为，他们会这种畸形的大言不惭的毛病，这种渴望赢得褒扬，崇拜，惊叹的毛病，在张良的身上，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光，发展起来的。他在充当嗨嗨期间，就纠集到了一小撮对他五体投地的唧唧。无论在何地土，不管用何手段，只要能身居首席，发表预言，摆摆架子，吹吹牛皮——这就是他的第一需要！别人不捧他，他就会自己捧他自己。
　　有人就曾亲耳听到过，张良在刘邦家里讲的话。那时，他就已经成为那里的绝对权威和预言家。“我不会在尔等中间久居，”他有时会用某种神秘的口气煞有介事地说，“我不会在此地久居！等我看一阵子，使尔等都各得其所，再指点一番，开导一下，然后同尔等分手，上邯郸去办邸报！每月将有三万人来听我讲演。我的名字终将会如雷贯耳。到那时——到那时，我的对头们可有苦头吃了！唧唧，嗨嗨。”
　　这位旷世奇才眼下还在作发达的准备，但他要求立刻得到酬报。因为，预先取得报酬总是愉快的。在这种情况下则尤其美妙。他曾一本正经地向刘邦宣称，他将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就是为于这番事业才应召来到这个天下地上的。说是有一个长翅膀的人，于夜里出现在他的眼前，敦促他去建立功勋。或者类似这样的话。具体地说，就是要写一部博大精深的救世巨著。它将引起一场大地震，足以使整个国家崩裂。等到整个国家统一以后，他将抛开盛名隆誉，到深山老林里去，日日夜夜地在干燥的洞穴里为祖国唧唧。而这些话又使刘邦心驰神往。
　　一辈子受压迫，受欺凌，甚至可能真的挨过打的张良，骨子里好色而狂妄的张良，失意非常的张良，为了吃饭而充当嗨嗨的张良，尽管过去卑微无势而内心却是恶霸的张良，大言不惭。得意时，更是厚颜无耻的张良，在长期飘流之后，来到了刘邦的家中，托庇于一个老傻子和一个被哄得晕头转向，反正一切照办的大孝子，突然吃香起来，被捧上了天。试想：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会变成何样的一个人物？
　　关于刘邦的性格，唧唧自然会去做较详细的说明，否则，就无法理解张良为何会是如此的走红。但还是要暂时先提一下，张良这个人物完全如那些，曾跟他打过交道的人所说的那样：你让他坐下，他会把腿搁到桌子上。“不知从何时光开始，我的记忆力变差了。”每在这个时候，他就要对别人说。“要办的事，必先写在竹片上，才能确保，不被遗忘。于是这样，我就习惯了这个姿势。不过，从前我有吃过亏的教训，也就是说失败的教训，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时刻要为自己过去的遭际狠狠地索取补偿！仿佛卑鄙的魂魄摆脱压迫后，便要去压迫别人。张良受过压迫，所以他立刻产生自己去压迫别人的欲望。别人对他拿过架子，于是他自己也对别人摆起架子来。他当过下人，如今就感到需要搞一群属于自己的下人。他大吹大垒，装腔作势，挖空心思要这要那，毫无节制地作威作福，以致善良的人们还没有目睹所有这些精彩的戏法，只是道听途说，所以也都认为，这是咄咄怪事，是妖谜作祟，纷纷想办法去祛除邪气。
　　刚才提到了纪信的舅舅——刘邦。在这说说，还得再重复一遍：对这一卓越的性格，如果不加以说明，张良为何能在别人家里如此称王称霸的道理，也就无从了解了。正如小丑怎么会变成伟人一样，让人难以理解。
　　再说现在的这个刘邦心地善良，可谓到了极点。不仅如此，他对所有人都体贴入微（虽然外貌看起来比较粗糙），但品德无比高尚，还有久经考验的大无畏精神。之所以用“大无畏”这几个字，是因为他面对责任，面对义务是不会退却的，在大事情上，更不会惧怕任何障碍。然而从另一个层次来说，他的心灵又象婴儿一样纯洁。完全可以说，他的确是个四十岁不到的婴儿，胸怀完全敞开，总是快快活活，认为所有的人都是好人，还把别人的缺点也归咎于自己，对别人的优点则极尽夸大之能事，甚至根本不是优点也要认为是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