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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4-04-01 15:42:46      字数:9074

  到了九月中旬,也就是在收割玉米的头一天晚上,双山大队书记梁增宽组织召开了一次支部扩大会议,会议宣布了两项决定:一,宣布刘建军正式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尽管当时刘建军还是一名预备党员,离转正还需几个月的时间,但这并不影响大队党支部给予他“火线入党”的这份殊荣;尤其在特殊情况下,“火线入党”也不失为一种稳定大局的工作策略)。二,免去秦忆军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职务。任命刘建军同志为双山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大队团支部书记一职,由汤屯青年点知青、时任生产队副队长的周志远同志接任。
  尽管这两项决定在会议召开之前就已经有了风声,但与会的支部委员们还是表现出了十足的兴奋,他们恨不能举双手表示赞成和支持——长时间的热烈掌声,代表了他们朴素而真实的想法。
  自从刘建军担任大队团支部书记以来,他的工作成绩有目共睹……尤其是前段时间,他不顾个人安危,跳入大沙河湍急的河流中救人一命的英雄事迹广为流传,这不仅令双山大队社员群众引以为荣,更是让棋盘山公社广大知青钦佩不已,成为他们心目中的楷模。
  会议结束之前,梁增宽又对大队妇女主任以及大队民兵连长这两个兼职工作作了新的调整:原大队团支部书记宋月华兼任的妇女主任,现由丁家堡生产队妇女主任丁秀莲担任。自打宋月华嫁为人妇之后,大队妇女主任的职务便暂时空缺下来。尽管后来刘建军接任了宋月华团支部书记的职务,但他却无法兼任大队妇女主任这项工作——在棋盘山公社的历史上,还从未听说过哪位男性领导干部敢于挺身而出、挑起男妇女主任这副千斤重担;即便他有能力挑起这副千斤重担,想必广大妇女同志尤其是育龄妇女同志们也绝不会答应男妇女主任的存在。她们甚至会认为:男妇女主任一定是作风不正的人。这样一来,丁秀莲便从不脱产的小队妇女主任、恰逢其时地荣升为跟大队其他干部一样半脱产的大队妇女主任。
  考虑到原大队治保主任杨文斌的身体状况(严重的腰肌劳损,使得杨文斌无法继续率领双山大队基干民兵们进行一些简单的军事操练,以及配合公社、大队出任务),经大队支委会研究决定:民兵连长一职,则由现任治保主任虞子俊兼任。
  会议结束之后,刘建军在鲜红的党旗下庄严宣誓:扎根农村干革命,一颗红心献给党。
  此次会议开得相当热烈,甚至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这一点,在与会者们的脸上可以看得出来。当然,如果不是因为明日一早各队开始收割玉米,每一位参加会议的人,他们定会在大队会议室再东拉西扯地唠上一会儿——他们尤其是想聊一聊已被免职的秦忆军。据说(非官方消息):秦忆军携妻“跑盲流”的真实原因,是他老婆姚春丽怀孕了——之前她已生下了两位“千金”,所以外出“躲胎”是主要的,“跑盲流”则是次要的——以此来满足他们的信息需求。
  不过,大队书记梁增宽没给他们这样一个“交流”的机会。
  “散会!”梁增宽朝与会者们挥了一下手。
  “着啥急,再唠扯一会儿嘛。”不知是谁咕哝了一句。
  “对呀,再唠扯一会儿也不耽误明天干活儿。”又不知是谁随声附和。
  于是就引来与会者们的一致赞同。他们也觉得今晚的会议结束的有点早,尤其是那些很少有机会参加大队会议的人。
  “你们还想唠扯啥?”梁增宽扫了一眼在座的参会者们——那些意犹未尽的参会者们,大眼瞪小眼地望着他们的最高统帅,似乎已经猜透了他们的心思,但他没有接着往下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就是想唠扯唠扯秦忆军这家伙。”塔寺村生产队长邓懋德说。
  梁增宽叹了一口气,脸色也随之变得凝重起来。
  “唠扯他干啥?他就是个政治骗子!他有啥丰功伟绩值得你们去唠扯?”前任治保主任杨文斌看得出梁书记不愿意听到秦忆军这三个字,颇为不满地说,“……或者他曾为咱们双山大队做出了巨大贡献,值得你们为他歌功颂德?”杨文斌瞟了一眼那两个提议再唠扯一会儿的生产组长级别的参会者,继续说道,“唠扯他,还不如开个忆苦思甜会,控诉控诉万恶的旧社会;然后再吃顿忆苦饭,然后再振臂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现任治保主任虞子俊接了话茬,开玩笑说:“咱们的秦副书记,不对,应该叫秦忆军才是,他现在大概已经顺利流窜到了‘边外’——流窜之前,秦忆军偷偷撕下了几张盖了章的空白介绍信,以此证明他们夫妻二人并非‘跑盲流’的流窜分子——或者已经开始在‘边外’的某个区域里,以其高度的政治觉悟和充沛的革命热情,积极配合当地公安部门,全力以赴地展开抓捕阶级敌人的行动了呢。”虞子俊咽了一下口水,顺势又扫了一眼那些聚精会神听他调侃秦忆军的参会者们,清晰地看出他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变化——他们并不认为他的几句玩笑话其实就是玩笑话,而是具有确实存在的可能性,因此他就顿生出莫名的自豪感。同时他也认为自己的玩笑话并非玩笑话,而是存在主义者的一个客观推测;而且这种主观推测,必会得出一个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客观结果。这不仅符合秦忆军的斗争哲学,更是符合他的政治逻辑。
  虞子俊又咽了一下口水,接着说道:“不知你们是否有跟我一样的感觉:自从秦副书记,对不起,我又说错了,应该叫他秦忆军才对。自从他‘跑盲流’那天起,双山大队的阶级斗争形势忽然就变得不那么严峻了,忽然就变得风和日丽、风平浪静了……由此我们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结论:秦忆军就是一根搅屎棍子,他把咱们双山大队搅得臭气熏天。也许过不了多久,‘边外’的某个地方,也会被他搅得臭气熏天了。”
  虞子俊话音刚落,大家便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里,分明夹杂着参会者们对前任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的嗤之以鼻。
  刘建军朝虞子俊递了个眼色,示意让他别再继续往下说——这种场合下,尤其是自己刚刚宣誓入了党,刚被任命为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实在无法说些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咱们换个话题,不说秦忆军了。一提起他,大家就都义愤填膺了。”大队长汤家旺清了清嗓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胸腔发出的声音更加响亮,更加具有感召力,“说正经的。明天一早,各队就要开始收割玉米了,这可是件头等大事,容不得我们在这闲扯淡。有唠扯秦忆军的工夫,还不如赶紧回家养精蓄锐,准备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我们好久都没有尝过丰收的滋味了。另外,在抢时间收割的同时,我们也要确保玉米颗粒归仓……”
  “汤大队长说得对,”塔寺村生产队长邓懋德拍着巴掌说,“从春到秋,咱们庄稼人等的就是这一天。所以我们一定要全力打好这个翻身仗!我们再也不能厚着脸皮向国家讨救济粮了。”
  “妈了个巴子,如果我们再端个破饭碗、厚着脸皮向国家讨要救济粮吃,我们都他娘的是婊子养的。”丁贵堂那副态度坚决的样子,彰显出了一种豪情壮志的英雄气概。
  “光有决心是远远不够的,”梁增宽一脸严肃地补充道,“重要的是要落实到行动上,其他的都是扯淡。散会!”
  梁增宽的命令发出后,参会者们很快就都离开了会议室。留下的只有满地的烟蒂和一屋子呛鼻的烟雾。
  出了大队部的院子,参会者们便三三两两地取道回家了。唯有丁家堡村这一拨人,是沿着通往公社那条平坦的“官道”不急不徐地往回走。
  初秋的夜空,星月交相辉映,给大地涂上了一层神秘的银白色。偶尔有微风拂过,于是“官道”两旁杨树上的叶子,以及大片亟待收割的杂交玉米田里,便会发出一阵窸窣的声响。
  回到青年点时,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的灯还亮着。一股炒黄豆的香气,从女生宿舍的厨房里飘散出来。
  “建军和子俊回来了!”正在锅边炒黄豆的范佩兰一边兴奋地呼喊,一边拎着锅铲跑了出来。
  顷刻之间,大家也一窝蜂地从宿舍里跑了出来,将刘建军和虞子俊两人围在了院子中央。
  “产房里传喜讯,产房里传喜讯!”孔令珊一惊一乍地宣布了一个大家都已知晓的令人振奋的好消息——这个乳房丰满的女知青,总是喜欢一惊一乍,“咱们的建军同志——生了(升了)!他不仅升了,而且还入了党。我们为你感到光荣,为你感到骄傲!”
  在银色月光的映衬下,孔令珊激动地喊着、跳着,连同她藏匿在衣服里的两只丰满的乳房也都跟着一起颤动。
  范佩兰鄙夷不屑地瞅了孔令珊一眼,接着又小声对身旁的程丽娜说:“丽娜你瞧,孔令珊的两只奶子又不安分了,朝着刘建军一颤一颤的。仿佛刘建军和她心灵相通,立马就会过来咂她的奶子。”
  程丽娜似乎没有听到范佩兰说些什么,只顾把一双含情脉脉的目光落在虞子俊的脸上。
  “你眼珠子都发绿光了。”范佩兰见程丽娜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虞子俊,便在她的胳膊上轻轻拧了一把。
  “是你犯了妒忌心。”程丽娜贴着范佩兰的耳朵轻声笑道,“你妒忌孔令珊的奶子比你大。”
  “我嫉妒她的奶子?”范佩兰轻蔑一笑,说,“我神经病啊我。”
  “那你为啥总跟孔令珊的奶子过不去?”程丽娜戏谑道,“这就充分说明了一个问题:你的奶子确实不如孔令珊的奶子大,所以你总拿孔令珊的奶子说事情。”
  “我就是看她不顺眼而已。”范佩兰没好气地说,“这跟奶子大小没关系。”
  “尽管你的话听起来有点虚伪,但我不介意。谁叫咱俩是狐朋狗友呢。”程丽娜一脸神秘地贴着范佩兰的耳朵说,“我给你出一个可以打败孔令珊的高招。”
  “高招?”范佩兰疑惑地问,“啥高招?”
  “男生宿舍不是有一对十公斤重的哑铃么?”程丽娜说。
  “这跟‘高招’有关系么?”范佩兰问。
  “当然有关系。”程丽娜煞有介事地说,“你把哑铃拿回来练个半月二十天,没准你的奶子比孔令珊的奶子还要大呢。”
  “什么狗屁高招,分明就是馊主意。”范佩兰被程丽娜所谓的“高招”气得哭笑不得,便在程丽娜的胳膊上又狠狠拧了一把,“我懒得理你,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锅里的豆子,于是转身就跑回厨房里,继续翻炒锅里的黄豆。
  炒黄豆,是点长王冠杰指派给范佩兰的任务。香喷喷的炒黄豆,则是丁家堡青年点里唯一可以解馋的嚼咕——以此表达大家对刘建军光荣入党,以及担任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的一份最美好的祝福。当然,范佩兰也是打心眼里喜欢王冠杰随时随地指派给她任何一项任务,哪怕是举手之劳的不起眼的任务,她也会自作多情地把这项“任务”当成是一件神圣无比的事情去完成;甚至当作是王冠杰传递给她的一个充满爱意的秋波,或者是一个足以令她感到窒息的热烈的吻。尽管王冠杰从未感受过范佩兰藏于内心的那份心思。
  然而爱是自由的,它像鸟儿一样,可在辽阔无垠的蓝天上自由飞翔……在充满爱情热望的世界里,你可以对你不喜欢的人不理不睬,但你无法阻止你不喜欢的人执着地喜欢你。这既符合辩证的爱情观,也符合人的自然属性。由此可见,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样一来,爱情就变得复杂:或幸福,或痛苦;或有缘千里成佳偶,或无缘对面难相逢。总而言之,唯有两情相悦,才是维系爱情的重要纽带。
  在丁家堡青年点,自认为是情种的吴庆义,至今也没能体会到两情相悦的幸福感受。范佩兰亦是如此,她的“病状”同吴庆义的“病状”如出一辙:烧火棍子一头热。
  总之,爱情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很多被爱的热望冲昏了头脑人,都在漩涡中奋力挣扎;尽管这种挣扎毫无结果,他们依旧前赴后继。
  青年点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愈发热烈。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
  “祝贺你啊建军。”王冠杰紧紧握着刘建军的手,兴奋地说,“我们大家由衷为你感到高兴,感到骄傲。”
  “冠杰说得对,”吴庆义握住刘建军的另一只手,激动地说,“我们大家都为你感到高兴,为你感到骄傲。”接着又对站在身旁的虞子俊开玩笑说,“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你们两个都得了道,咱青年点那几只鸡和鸭,还有圈里的那头猪,是不是也该跟着一起升天了呢?”
  “我说吴庆义,你不是也得了道么?”孔令珊插言讥讽了吴庆义一句。
  “啥意思?你想跟我一起升天啊?”吴庆义嬉皮笑脸地对孔令珊说。
  “那我啥时候跟你一起升天呀?”孔令珊故作认真地盯住吴庆义问,“现在?马上?立刻?”
  吴庆义顿时语塞,他被孔令珊的话给噎住了。这两个针尖对麦芒的人,总是喜欢在这种场合下进行一番唇枪舌战。
  于是大家都笑吴庆义口不择言、自取其辱。
  笑了一阵之后,刘建军就劝大家赶紧回宿舍休息,养精蓄锐,明日一早还要开镰收割玉米。
  “差点忘了一件事情。”王冠杰说,“待会儿给大家发一份小福利。”
  “发啥小福利啊?”刘建军随口问了一句。
  于是大家期待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王冠杰的脸上。
  “每人二两炒黄豆。”王冠杰笑道,“虽说算不上是好嚼咕,但那也是占了咱们建军副书记的光啊。”
  “睡前哪能吃炒黄豆啊!”前任点长于德水提醒道。
  “为啥不能吃?”王冠杰不解地问。
  “吃了炒黄豆,嘴里就发干,嘴里发了干,必然喝凉水,喝了凉水肚子胀,喝了凉水放臭屁,跑肚拉稀免不了。”于德水仿佛在说顺口溜给大家听。
  “跑肚拉稀是小事,耽误收割是大事!”吴庆义跟着补充了一句。
  王冠杰觉得于德水的话颇有几分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总不能因为一时的口腹之欲,而引发不必要的跑肚拉稀,影响了明天收割玉米。于是就让程丽娜回屋告诉范佩兰一声,黄豆炒好后,暂不分给大家吃了,免得吃出毛病。
  说话间,范佩兰已将黄豆炒得嘎嘣作响,甚至有的爆裂后直接嘣出了锅外。于是范佩兰就将爆裂的黄豆捡起来放进嘴里咀嚼,感觉又香又脆,特别好吃。当时就想,如果此刻再往锅里适量加点白砂糖继续翻炒,口感一定会更好。遗憾的是,她手里没有一粒白砂糖,如果有的话,她一定会无私奉献出来。
  稍后,男女知青们便相继回到宿舍里。刚才还充满热闹气氛的院子,忽然就变得安静下来。
  此时的夜空,星河灿烂,月光如银。披了一层银色的村落,也渐渐沉寂下来,只有那些为数不多的、对生命充满无限热爱的秋虫们,仍在不知疲倦地低吟浅唱。但是它们的声音却远不及夏日那般悦耳动听,而是夹杂着唯有秋虫才能感受的那种落寞与惆怅;它们似乎已经感知到了秋天的脚步正在朝着寒冷的冬季迈进,而它们短暂的生命周期,也终将会在秋冬交替的那个时候划上一个凄美的句号。
  对于刘建军来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是个值得他一生为之自豪的日子,只不过他把这种自豪藏在心里,而非挂在脸上。正所谓:满招损,谦受益。
  临睡前,刘建军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又起身进了里屋。
  “明天开镰收割玉米,我和子俊也随你们一起下地干活儿。”刘建军对王冠杰说。
  “大队没啥事情么?”王冠杰问。
  “能有啥事情?即便有了事情,到时再说也不迟嘛。”刘建军回答道。转而又征求了一下虞子俊的意见。
  “不满你俩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虞子俊引以为傲地说,“况且我随父母走了三年多的‘五七道路’,对于农活颇有心得;尤其是收割玉米的技巧和方法,更是驾轻就熟……到时候我给你们做示范。”
  “说句心里话,我也想跟你们一起拿着镰刀下地割玉米。”于德水插言道。
  “你于德水是大队‘五小工业’里的工人,如果拿着镰刀和我们一起下地收割玉米,岂不是不务正业了?”王冠杰故作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你还是应该在车间里发挥工人的作用,而不应该在庄稼地里发挥农民的作用。”
  于德水尴尬地笑了笑,便不再言语了。
  “周炳忠……咋还没回来呢?”刘建军随口问了一句。
  “估计又去丁玉财家了。”王冠杰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又去了?”刘建军接着又问,“又去了是个啥意思?”
  “又去了的意思就是经常去。”王冠杰笑道,“周炳忠现在算是丁玉财的半个女婿了。他现在正跟丁秀风谈恋爱呢。”
  “谈恋爱?这岂不是踩了‘知青办’的红线么?”刘建军感到有些意外。
  “管他什么红线黑线,早晚都得被扯断。”王冠杰不以为意地说。
  “不是我说你啊冠杰,你身为点长,又是生产队的副队长,你怎能助长这种风气呢?”刘建军带着埋怨情绪说,“贵堂队长知道这件事情么?”。
  “当然知道。”王冠杰说,“而且‘管他什么红线黑线,早晚都得被扯断’的话,就是出自于贵堂队长的那张嘴,我只不过是复述了一遍他的话而已。”
  “那你咋不跟他理论理论?”刘建军问。
  “我能理论过他?”王冠杰一脸苦笑道,“便是那句‘妈了个巴子’的口头禅,就足以让我语无伦次。”
  “所以你就认为贵堂队长说得有道理。”刘建军微笑道。
  “我认为贵堂队长说得有道理,他说出了我们知识青年的心声。”王冠杰显然是站在丁贵堂这一边的。
  “贵堂队长说:‘我他妈了个巴子非常支持周炳忠和丁秀风搞对象……我他妈了个巴子十六岁就开始搞对象了,比他们两个搞得还要早。你们口口声声说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其实那都是些糊弄鬼的话。王冠杰你来告诉我,啥叫扎根?扎根的意义是什么?’我说:‘扎根就是一辈子都生活在丁家堡、死在丁家堡。意义则在于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贵堂队长忽然打断我的话,贴近我的面前问:‘扎根的基础又是什么呢?’我脱口而出说:‘跟党走,听毛主席的话;扎根农村干革命,毕生献给丁家堡。’
  “贵堂队长对我的铿锵之言嗤之以鼻,说:‘又说糊弄鬼的话!王冠杰副队长,你用你的臭脚丫子仔细琢磨琢磨,你们这帮知识青年,既不想着搞对象,又不打算结婚生子;光靠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地活着,光靠打一辈子光棍地活着,就他妈的毕生献给我们丁家堡了?就他妈的踏踏实实地在我们丁家堡扎根一辈子了?太他妈的虚伪了你们!’
  “贵堂队长说的慷慨激昂,吐沫星子都喷到我的脸上。
  “我很无奈地跟贵堂队长解释说:‘公社‘知青办’给我们立下的清规戒律,我们岂敢打破。说句实在话,我也想搞对象,恨不能立马就能搞上一个。要说虚伪,那也是‘知青办’虚伪,而不是我们。’贵堂队长于是就骂栾凤翔,骂狗日的栾凤翔站着说话不腰疼。骂狗日的栾凤翔歪嘴和尚念歪经,没有真正领会毛主席关于‘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以及‘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指示精神。
  “趁着贵堂队长打喷嚏的机会,我又接着说:‘您说的对,贵堂队长。毛主席都没说不让我们知青谈恋爱,他栾凤翔算哪根葱!’贵堂队长说:‘栾凤翔他就是个神经病,他难道不懂啥叫插队落户,不懂得落户就是安家的意思么?’所以我认为,周炳忠之所以敢踩‘知青办’的那条‘红线’,敢于打破‘知青办’的清规戒律,一定程度上是贵堂队长在背后支持他……”
  “即便是这样,周炳忠也不应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毕竟我们现在还是一个整体,要有组织纪律性。”于德水忍不住插言道。
  刘建军点头表示赞同。
  虞子俊没有发表个人意见。他觉得自己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
  王冠杰思忖了片刻,然后掀起门帘来到外屋,让许凯和郭海波去一趟丁玉财家,把周炳忠给叫回来。
  而在同一天的上午,党委书记唐兴业也组织召开了一次前所未有过的不足半小时的党委扩大会议。会议虽短,内容却非同寻常。会议上,党委书记唐兴业郑重其事地向大家宣布了一个在棋盘山历史上具有深远意义的重大决定:任命老虎峪大队女知青艾冬梅为棋盘山公社党委副书记——在此之前,艾冬梅刚担任老虎峪大队妇女主任没多久。原来的那名妇女主任突然得了盲肠炎,加之她的妇科也有些问题,所以就跟大队书记韩启明请了辞。于是艾冬梅也因此入了韩书记的法眼(在韩书记眼里,艾冬梅志存高远,日后必会是一个叱咤棋盘山政坛的风云人物),当上了老虎峪大队的妇女主任。
  任命决定宣布完毕,紧接着就是一片雷鸣般的热烈掌声。如果不是唐兴业在两分十五秒后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会者们的掌声或许会一直鼓下去。
  掌声响起之时,坐在唐书记身旁的艾冬梅也随即站起身,落落大方地跟大家打了招呼。她那和颜悦色的样子,仿佛跟那些拍着巴掌的与会者们已经共事了许多年似的,此时无需再做客套之状。
  从表面上看,艾冬梅显得很有亲和力,但她实际上是一个沉稳而内敛的人,这似乎跟她的年龄不太相符。
  艾冬梅一米六五的个头,五官端正,气质脱俗,宛如一张秀色可餐的美女图。这般集美貌和能力于一身的女知青,足以让男知青中的多情种子们心旌摇曳、想入非非。但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对于那张行走的美女图,只能远看而不可亵玩焉;只能过一过他们的眼瘾,激发一下他们的荷尔蒙罢了。
  艾冬梅的记忆力相当好,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据说,她可以把“老三篇”只字不差、抑扬顿挫地背诵下来(重要的是:她还能活学活用“老三篇”);让倾听者们无不陶醉在她宛若春风拂过湖面的美妙声音里。如此好的记忆力,又让艾冬梅原本不错的口才变得愈发出类拔萃,思维逻辑更是非同一般。
  不仅如此,艾冬梅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认真态度,包括她对党的一片赤胆忠心——这个七二届毕业生,在她下乡插队后的第二年,就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和忘我的劳动热情,都远超于老虎峪大队、乃至整个棋盘山公社绝大多数的男知青之上;而她的动力之源,则是飘扬在她心中的两面旗帜:一面是邢燕子,一面是吴献忠。在两面旗帜的引领下,艾冬梅抖擞精神、砥砺奋进。于是在七四届毕业生来棋盘山公社插队后不久,在公社知青办召开的一次全体知青大会上,先进典型人物艾冬梅,以饱满的政治热情为背景,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革命精神为主题,给台下在座的所有知青作了一次鼓舞人心、鼓舞斗志、统一思想认识的宣讲报告。会议即将结束时,艾冬梅又庄重地(如在党旗下宣誓一般)、敢为人先地向知青办的各位领导,向坐在台下、对她肃然起敬的战友们立下了一个破釜沉舟、毫无退路可言的承诺:扎根农村干革命,铁心务农一辈子!同时她还慷慨激昂、发自内心地希望知青战友们能够跟她一道实现这个伟大承诺。
  然而对于艾冬梅的知青战友们来说,这个伟大承诺无疑太过沉重,沉重得几乎让他们喘不过气来;而且在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伟大而又沉重的“承诺”,给棋盘山公社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知识青年增添了很大的思想包袱和心理压力。但无论怎样,那句“伟大承诺”带来的巨大效应,颇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意思。尽管这个比喻不太恰当,或者说是驴唇不对马嘴,且有侮辱先进人物之嫌疑。但在棋盘山公社千八百号知青队伍里,毕竟只有艾冬梅一人能够有幸跻身于当地政坛,安然坐在了公社党委的第二把交椅上。
  现如今,艾冬梅也已然成为了邢燕子、吴献忠式的先进人物;成为了棋盘山公社有史以来第一位年轻漂亮的党委副书记;成为了棋盘山公社所有知青心目中的一面旗帜。
  毫无疑问,艾冬梅是一个善于攀登高峰的人。因此,像她这样不甘平庸、胸怀大志的女知青,她的进取心是永无止境的。
  然而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在特殊的环境之下,有些承诺必是穷其一生、或以生命去践行的;而有些振聋发聩的“承诺”,更像是一句貌似矢志不渝、实则华丽善变的虚假口号。后者的意义在于塑造一个顺应时代潮流的带有金色光环的“特殊产物”。
  于是在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时,棋盘山公社党委副书记、知青心目中的那面旗帜——艾冬梅,欣然接受了党委书记唐兴业递给她的一张人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全公社唯一的一个保送名额),之后便义无反顾地离开了那些仍在修理地球的她的知青战友们,离开度过了五个春、夏、秋、冬,耗费了她五年大好时光的棋盘山公社,踌躇满志地踏进了改变她人生之路的大学校门。至此,她的那句“扎根农村干革命,铁心务农一辈子”的伟大承诺,也一并随风而逝了。
  但这毕竟是三年之后发生的事情,现在就迫不及待地写出来,公之于众,显然有些不妥;甚至有诋毁、抹黑知青先进典型艾冬梅光辉形象之罪过。
  总之覆水难收,也只能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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