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4-01-25 15:19:52 字数:10779
办公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急促的铃声,不仅扫了唐兴业在地图上搜寻加格达奇这个城市名字的兴致,同时也打断了梁增宽的冥思苦想。
电话是公社人保组组长于震江打来的,他跟党委书记唐兴业汇报了一个刚从县劳教所得到的重要情况:赵炉大队知青“麻杆子”,在县劳教所的一个杂物储藏室里上吊自杀了。由于事发突然,又考虑到“麻杆子”的“知青”身份——尽管他劣迹斑斑,是棋盘山公社知青队伍中的反面典型——因此,县劳教所在告知其父母的同时,又分别给棋盘山公社知青办主任栾凤翔,以及人保组组长于震江打了电话,让他们俩人务必来一趟县劳教所,共同处理这件突发事情。
这样一来,于震江便没有时间去党委办公室,与唐书记进行一次工作上的交谈了——他失去了一次与上级领导单独会面的绝好机会,失去了一次“逢迎”领导、拍领导马屁的绝好机会,失去了一次洗耳恭听唐书记对他工作中提出指导性意见的绝好机会。
当然,这些所谓的“逢迎”领导、拍领导马屁的“绝好机会”,只不过是某些或者某个见不得别人好的或者对于震江抱有成见的别有用心之人的一个莫须有的假设,是一个强加于人的恶意诽谤;并不能说明于震江当时心里就是这样想的。除非于震江亲口承认自己当时心里确有这些想法。
“他们明显是在分担责任嘛!”唐兴业嘟嘟哝哝地挂了电话,脸上挂着一丝不满情绪。
“谁让谁分担责任啊唐书记?”梁增宽关切地问道。
“这还用问么?”唐兴业随口回答说,“权力大的,让权力小的分担责任!”
“我……咋有点儿丈二和尚了呢?”梁增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唐兴业,似乎希望他能把话说得透彻些。
“我说增宽,你咋就丈二和尚了?”唐兴业言辞里夹着些许的责怪,“难道是我语焉不详?”
“当然是你语焉不详了。”梁增宽耸肩笑道,“如果换做是你听我这样说,你肯定也会像我一样丈二和尚了。”梁增宽说这番话时,感觉他和唐兴业之间,并未横亘着一道难以逾越的上下级的沟壑,而是一种亲密无间的兄弟关系。
“我……也会丈二和尚?”唐兴业凝神思忖了片刻,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没有把话说明白。于是便对梁增宽报以歉意地一笑,貌似认真地说,“增宽,你说得没错,换做是我听你说那番话,我可能比你还要丈二和尚呢!”接着就把刚才电话里的内容,大致跟梁增宽说了一遍。
“你这么一说,我就摸着头脑了。”梁增宽故意摸着脑袋笑道。
“摸着了就好!省得你把‘丈二和尚’四个字,写到我的脑门上。”唐兴业收敛起笑容,郑重其事地对梁增宽说,“算啦增宽,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你最该操的心,是我刚才说过的‘吐故纳新’。眼下这件事情迫在眉睫,决不容耽搁。所以说,你还是围绕这件事情谈谈你的想法吧。容我问你一句,你以前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
“说实话啊唐书记,在此之前,我曾不止一次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却又不止一次地被我考虑过的这个问题所困扰。我始终找不到解决问题的途径和解决问题的理由。于是我就对‘问题’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姑息态度,耐心等待时机的到来。于是‘问题’就在我的耐心等待中一点一点地膨胀,一点一点地发酵,最后滋生出更多、更棘手的问题。”梁增宽说完这番话后长舒了一口气,“不过还好,时机总算是等来了——困扰我的这个‘问题’,最终成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吐故纳新’的理由。”
“你的这个‘理由’似乎有点牵强附会,甚至可以理解为守株待兔。”
“管他牵强附会还是守株待兔……事情总算是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典型的墨索里尼定律。”
“啥意思?”
“总是有理!”
于是两位书记的脸上,几乎同时泛起了笑容。
“我原本还想让于震江当面跟你谈一谈秦忆军的问题,现在看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你现在已经摆脱了人情的困扰,踢开了工作中的‘绊脚石’,开始轻装上阵了。”唐兴业微笑着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后又把香烟推到梁增宽眼前,接着问道,“增宽,关于吐故纳新这件事,你是不是已经有了眉目?”
“嗯,多少有点眉目了。”梁增宽掏出烟口袋——他觉得香烟劲头小,抽起来不过瘾——动作麻利地卷起一根劲道十足的纸烟,也如唐兴业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于是两股味道不同的烟雾,很快就交织在了一起,继而弥散在党委办公室的有限空间里。
“有眉目总比没有眉目好。”唐兴业吸了口烟,接着说道,“当然了,光有眉目还不足以说明事情已经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了。你得记住前车之鉴……尤其是在落实你的副手人选的问题上,一定要本着优中选优这样一个原则;断不可草率或者任人唯亲……当然了,你梁增宽在这个问题上既不会草率,也不会任人唯亲。我这话或许说得有些多余,或许是一句废话。因此你别太介意。最终的调子还是你由来定。我唐兴业不会为你定调子。我的意见仅作参考。”
“我有啥可介意的?”梁增宽笑道,“你唐书记便是骂我两句,我都不会介意的,更别说是为我定调子。”
“这话听起来有点刺耳,感觉是在损我。”唐兴业佯装生气的样子,“你又没做错什么,我凭什么要骂你呢?我神经病啊我?你梁增宽绞尽脑汁想一想,我唐兴业啥时候骂过你?我就那么没素养么?”
“是我口无遮拦,说话不经大脑过滤。”梁增宽明知唐兴业佯装生气,故也装出一副诚恳的、自我检讨的样子对唐兴业说,“我……收回刚才的话还不行么唐书记?”
“不必自责,也不必收回。”
“那就……下不为例。”
俩人同时笑了起来。
一抹斜阳映入党委办公室。挂在墙上的马、恩、列、斯,以及毛泽东主席的彩色画像,也由此熠熠发光、闪耀夺目,更是烘托出了唯有领袖们才具备的至高无上的伟大光辉形象。
“增宽,咱们言归正传。”唐兴业掐灭烟头,郑重地说,“关于双山大队副书记的人选问题,你可以考虑一下从知青队伍里选拔。最近一段时间里,咱们公社好几个生产大队,都将本队的优秀知青,结合进他们的领导班子。这是很好的一个举措。无论当下或是今后,这些优秀知青,他们都是农村社会主义建设进程中的生力军;既然是生力军,他们的能力便不容小觑。尤其对于我们领导干部来说,更是应该着重培养那些有理想、有抱负,愿意扎根农村一辈子的优秀知青,把他们结合到我们公社的各级领导班子里……对了,你们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和治保主任,不就是从丁家堡村青年点中选拔出来的么?”
“没错,他俩都是丁家堡知青。”梁增宽脸上挂着引以为傲的笑容,“从他们两个走马上任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大队领导班子便有了活力。”
“新人新气象嘛!”唐兴业不无感慨地说,“基于这个好的举措,公社党委也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也准备给领导班子注入新鲜血液。说句自我反省的话,在这个问题上,显然我是被动的,因为‘新鲜血液’早该注入到公社领导班子里了——自打宋智贤调到县里,副书记的位置就一直空着。这对工作有弊无利。”
“凡事都要有个过程……”
“对我而言,这个‘过程’,无异于尸位素餐。”
“……”梁增宽从未听过“尸位素餐”一词,只能依照唐兴业愧疚的语气,理解为工作中的敷衍了事。
“所以,我得从根本上纠正一下我的工作态度和工作作风。”唐兴业忽略了梁增宽的成语储备量,忽略了梁增宽极有可能不懂啥叫“尸位素餐”,只顾围绕“新鲜血液”的话题往下讲,“有句话说的好:‘态度决定一切’。当然了,这个态度必须是积极的。积极的态度就像是一把万能钥匙,它可以打开任何问题之‘锁’。”
“这话听起来像是哲学家说的。”梁增宽由衷钦佩地说。
“咋的,你也学会拍马屁了?”唐兴业瞥了梁增宽一眼,开玩笑说,“告诉你梁增宽,我唐兴业的屁股可不经拍啊!拍不好可是要出大问题的。”
“放心好啦唐书记,出不了啥大问题。”梁增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因为我梁增宽从不拍任何人的马屁,这个优点你是知道的;但我确实觉得唐书记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的确像是从哲学家嘴里说出来的。”
“如果你非要这么夸奖我,那我也只能把自己看作是个伪哲学家;伪哲学家是个啥货色?伪哲学家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唐兴业笑着问梁增宽,“所以增宽书记,你喜欢这样的‘过街老鼠’么?”
“唐书记,我可是由衷之言,而你却自毁形象。”梁增宽略显不满地说,“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实在’的人——竟把自己比作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简直是太愚蠢、太不可思议了!”
这一刻里,梁增宽似乎得了失忆症,完全忘记了唐兴业是他的上级领导了。
这一刻里,唐兴业也似乎得了失忆症,也完全忘记了他的党委书记的角色。
倘若真是这样,他俩应该住进医院里了。
“然而愚蠢并不代表我真的‘愚蠢’,”唐兴业继续发表他的“哲学家”言论(至少梁增宽是这样认为的),“只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意识下采取的防范措施而已。所以有的时候,人是需要一点小聪明,使用一些足以蒙蔽他人眼球的‘愚蠢’言辞和行为。归根结底一句话:这种‘愚蠢’无伤大雅,对人对己都并不为过。”唐兴业忽然顿了一下,像是子弹卡了壳,接着笑道,“说着说着咋就跑题了呢?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增宽,我刚才说到哪了?”
“说到宋智贤调到了县里。副书记的位置……”梁增宽话没说完,就被唐兴业给打断了。
“说实话啊增宽,其实这件事情……本该早就解决的。”唐兴业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这件事情一天不解决,我心里就觉着有块石头压着,就觉得自己的工作态度有问题,就觉得自己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那样的人,就觉得自己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独裁者的形象。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主观臆想,但在很多然人眼里,这大概也是他们的真实想法。如此这般,虚妄则会变为现实的存在。而我唐兴业,也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独揽大权的公社党委书记了。这是很闹心的一个结果。所以我不希望这样的结果发生在我的身上。”
“你想多了唐书记。”梁增宽重复他之前阐述的观点,“……我还是那句话:凡事都要有个过程。”
“你的意思我明白。”唐兴业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但过程和过程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过程有不一样的结果;两者既不依赖,也不屈从。所以增宽,我说的这个‘过程’,其中包含的某些意思,或许你并未真正领悟到。”
“那我这就用心领悟。”梁增宽随即做出冥思之状。
“我说的‘过程’,必须是符合干部考核制度标准的。必须是符合党和人民利益的。必须是能够全心全意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的……”唐兴业注视着梁增宽,以其诲人不倦的口吻说,“增宽书记,不知你是否有过像我一样的感受——考察和启用一名干部,尤其是身居要职的领导干部,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啊!所以我一直都在物色有能力、有责任、有担当的合适人选。”
“是的,我也有过像你这样的感受。”梁增宽不假思索地说,“但是你我感受的过程或许有所不同。”
“说说看,有啥不同的?”
“你唐书记考察和启用的是公社一级的高级干部。我考察和启用的是大队一级的普通干部。所以……”
“你有啥可‘所以’的,啊?”唐兴业再次打断梁增宽的话,神情庄重地说,“我们选拔干部的宗旨是什么?不都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党、服务于人民的么?结果难道不一样么?”
“是啊,好像也没有什么两样。”梁增宽嘴上虽然这么回答,心里却在琢磨唐兴业刚才说过的那句颇有道理的话——“不一样的过程有不一样的结果”。如此看来,从公社党委书记嘴里冒出来的话,也不完全都是正确的,也有自相矛盾的时候。
梁增宽这样想的时候,眼前忽然就呈现出了一个怪诞的场景:两个身披盔甲、威武骁勇的唐兴业,一个持矛,一个握盾;一个攻击,一个防御,杀得飞沙走石,杀得天昏地暗。
这个场景呈现得极其短暂,犹如电光石火一般。
场景消遁之前,梁增宽鬼使神差地掐了一下他的大腿,于是那个怪诞的场景便随着肌肉的一阵疼痛而消遁了;两个相互拼杀的唐兴业也不见了踪影。与此同时,回过神的梁增宽,耳边又忽然传来无产阶级革命家——列宁同志的一句充满启示与力量的至理名言:“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于是,梁增宽便觉得唐书记当属列宁同志名言里的那类“少数人。由此可见,唐书记那句所谓“自相矛盾”的话,其实很有道理、很符合逻辑。反倒是他过于吹毛求疵了。话说回来,在双山大队广大社员群众眼里,你梁增宽不也同属于那一类“少数人”么?你敢拍着你带毛的胸脯,振振有词、铿锵有力地向他们保证:从你嘴里冒出的每一句话都无比的正确,并且闪耀着真理的光芒?
“梁增宽啊梁增宽,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怎能想当然地把唐书记的话琢磨出‘自相矛盾’的意思来呢?亏你还深得唐书记的信任和厚爱……”梁增宽心里充满了自责。
唐兴业见梁增宽沉浸在思索中,以为他在琢磨别的什么事情,于是背手走到窗前——他习惯在这个时候欣赏并且享受夕阳带来的无限惬意——一边考虑着工作上的事情,一边眺望西边缓缓下沉的橙黄色落日。之后不久,唐兴业那张儒雅的具备干部元素的面孔上——包括他并不健壮的上半身,此时也似乎在光晕的作用下变得魁梧——就被夕阳涂上了一层柔和的橙黄色。于是他就如同一个正在运筹于帷幄、决胜于千里的将军站在那里,给人一种肃然起敬而又不失光彩夺目之感觉。倘若此刻有个摄影师给他照张彩色照片,然后按照伟人画像的比例挂在墙上,想必这位棋盘山公社党委书记的光辉形象(当然是在夕阳映衬下的唐兴业),定然不比挂在墙上的几个伟人的光辉形象逊色多少。
对于日理万机的公社党委书记来说,唐兴业差不多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会习惯性地背手走到窗前:或感受一番落日的凄美,或总结一下当天的工作、仔细考虑明天要做的事情。对他而言,前者是次要的,它必须屈从于后者——工作才是第一要素。虽是如此,但这并不能说明公社党委书记的工作态度真就那么的热情痴狂,那么的积极忘我,便是琐碎事物也要亲历亲为。实际上,他不仅乐于在平衡工作的基础上将权力下放,更是深谙“事必躬亲的领导未必就是好的领导”这样一个“为官之道”。
总而言之,在棋盘山公社诸多干部以及广大群众的心目当中,唐兴业算得上是一名恪尽职守、勤政为民的好领导。
“增宽书记,”唐兴业转过身,很认真地问了一句,“还在为补充新鲜血液的事情伤脑筋么?”
其实,唐兴业刚才的确也在考虑这件事情,而且这件“虚位以待”的事情,在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目标——这个“目标”既有能力、又有才华。这个“目标”并非卓越不凡的男子汉,而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半边天”。这个“目标”,最终会在老虎峪大队的知青队伍当中脱颖而出。
“有啥可伤脑筋的?”梁增宽从沉思中回过神,随口说道,“‘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这个地球离开谁都照样转,双山大队离开谁都照样存在……现如今,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干革命的热情愈发高涨。他们朝气蓬勃、热情似火,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他们政治觉悟高、劳动干劲足,浑身充满了无限活力……我完全可以从知青队伍里吸收新鲜血液,壮大我们双山大队领导班子的力量。”
“照你这么说,咱俩倒是想到一起了。”唐兴业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泛起一丝满意的笑容。
“啥叫英雄所见略同?”梁增宽冲着唐兴业爽朗一笑道,“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梁增宽说话时的样子,像极了游走江湖的侠客,或者是杀富济贫的绿林豪杰。
“更准确地说,是我们两个慧眼识珠的伯乐,在寻找‘千里马’这件事情上观点一致,达成了共识。”唐兴业用上级领导干部惯常使用的足以使他的下属们感到心悦诚服的言辞,纠正了梁增宽带有匪气并且落了俗套的话。接着又对自己的言辞加以补充,“当然,‘千里马’常有,可伯乐却不常有。既然我们自诩是慧眼识珠的伯乐,那就要对得起我们的眼珠子,认真仔细地寻找‘千里马’。”
“这是个原则性问题,容不得半点马虎。”梁增宽说完这话后,忽然就想到了刘建军——他觉得刘建军担任大队团支部书记有点大材小用。
临近下班的时候,唐兴业结束了他与梁增宽的谈话。
初秋的夕阳继续缓缓向西下沉。等到梁增宽走出公社大院的时候,橙黄色的落日已经和巍峨葱茏的棋盘山热情地拥吻在了一起,霎时之间,整个棋盘山就被耀眼夺目的橙黄色光芒所笼罩。远远看去,棋盘山的山巅之上,仿佛有一团巨大的火焰在燃烧。尤其是到了天高云淡的深秋季节,满山的枫叶争相怒放,更是给棋盘山山脉涂抹了一层神奇而又虚幻的色彩。
梁增宽在公社大院门口放慢了脚步:因为他脑子里忽然窜出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让他有些困惑不解,需要亲自印证一下心里才会觉得踏实。尽管眼下这件事情已经失去了印证的意义,或者可以说是多此一举,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和腿脚,不由自主地朝着需要“印证”的那个地方走过去——他准备和李万金开个“碰头会”。
在公社兽医站门口,李万金正蹲在地上擦拭他的自行车。
“准备下班了啊万金!”梁增宽在距离兽医站还有七八步远的地方跟李万金打了声热情的招呼。
李万金擦车擦得过于专心致志,丝毫没有听见梁增宽的热情招呼——他的听觉功能在这一刻似乎陷入了失聪状态,使得梁增宽稍显浑厚的嗓音向前冲击并且掠过李万金耳畔的时候就变得细弱蚊蝇了。
“嘿,李兽医!李大兽医!”梁增宽忍不住把嗓门提高了几个分贝。
“哦?”李万金猛地抬起头,见梁增宽朝他走过来,便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深表歉意地说,“对不住啦梁书记!我光顾着擦车,却没听见您在喊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李万金的耳朵塞驴毛了呢。实在抱歉,实在太抱歉啦!”他一边说着抱歉的话,一边用擦车布擦了擦手,然后掏出一盒“凤凰牌”香烟递给梁增宽,堆满笑容说,“梁书记,抽根‘凤凰’,也算是替俺那两只塞了驴毛的耳朵给您赔个不是了。”
“说实话啊万金,烟卷我是抽不惯的,抽了也是浪费。”梁增宽客气地将李万金递过来的香烟挡了回去,接着掏出他的旱烟袋,捏了一撮碎烟叶放在卷烟纸上,开玩笑说,“还是旱烟抽得过瘾,能抽出啃猪蹄的感觉。”
“这话说得有点太夸张了。”李万金略显讥讽地说,“啃猪蹄的感觉是借口,拒腐蚀永不沾才是理由。”
“拒腐蚀永不沾?”梁增宽忍不住笑道,“目前我还没有达到那个思想境界。尽管我梁增宽是个大队书记。”
“但是书记终归是书记,既有原则,又有底线。不像我们普通群众那样——烟酒不分家……”
“你这个李万金,不仅骟猪的水平高,抬举人的水平也不低。”梁增宽嘿嘿一笑说,“万金,我这么跟你说吧,以我目前的思想境界,还远没有达到你所认为的‘拒腐蚀永不沾’的那个高度;如果你觉得我的话过于虚伪,那我梁增宽就跟你诚实一回,占你李万金两根‘凤凰’的便宜。”梁增宽一边说着,一边从李万金的手里拿过“凤凰牌”香烟,弹出两根散发着浓郁香味的烟卷,分别夹在他的两只耳朵上。
“这就对了嘛梁书记!”李万金笑着调侃道,“‘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干部和群众的关系,就是这样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你应该去给唐书记当秘书,当兽医有点屈才。”梁增宽故意将话题引到他所需要“印证”的话题上。
“您可别逗我了梁书记,您看我长得像秘书么?我天生就不是那块当秘书的料。”李万金咧嘴笑了笑,自嘲道,“我李万金充其量就是一个兽医,给牲口看病,是我唯一可以值得炫耀的行当;尽管骟猪更是我的拿手绝活儿,但是如果让我改行去给唐书记当秘书,当秘书不行就给唐书记拎包,拎包不行就给唐书记提鞋,人家唐书记没准都懒得拿正眼看我,懒得对我嗤之以鼻。”
“那倒不一定……有多少人半路改了行,做了别的营生,而且做得风生水起。”梁增宽接连吸了两口烟,之后烟雾便迅速地从他的嘴和两个鼻孔里窜出来。接着又说,“所以只要努力,一切皆有可能。”
“梁书记,您这个说法我不敢苟同。”李万金晃了晃脑袋,一脸坏笑地说,“但我更倾向于‘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这句浅显易懂的大实话。”
李万金或许受到梁增宽吞云吐雾的感染,也接连猛吸了两口烟。不同的是,李万金吐烟的方式十分特别:他吸进嘴里的烟,是从他的两个鼻孔以及两个耳道里冒出来的——这是他的一个特异功能,是从他娘胎里带来的(一般情况下,李万金绝不轻易展示自己的这个绝活儿)。而且李万金的这个绝活儿,在棋盘山公社乃至周边更广泛的区域享有绝对专属权。
受此影响,棋盘山公社那些嗜烟如命的老烟鬼,以及那些自以为能吐出几口烟圈、并且能将烟圈连成一串的年轻烟民也都不甘其后,争做第二个李万金。方向确定之后,他们便一头扎进认真探究、刻苦钻研李万金拿手绝活儿的“技术领域”里。尽管如此,他们却始终不得其要领,更无一人能够修成正果,成为第二个李万金,所以他们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谦虚使人进步,但谦虚过分就会使人骄傲,使人落后。这是辩证法。”梁增宽用他通俗易懂的近似哲学的思想或者说是理论,驳斥了李万金那句“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的大实话。
“梁书记的意思……”李万金似懂非懂地望着梁增宽——那个时候,夕阳余晖映映衬着梁增宽的脸颊,看上去显得神采奕奕——像是凝眸一个伟大的人物。
“你可以改行去当哲学家了。”
“哲学家?我这辈子……只能做个兽医。”
“兽医行业里的哲学家。”
“我可没那个能耐。”
“那你就去公社党委办公室,给唐书记当秘书。”梁增宽诡秘一笑道。
“为啥总提唐书记?”李万金甚是不解。
“今天下午,你是不是给唐书记打电话了?”梁增宽终于切入正题。
“我……我给唐书记打电话了?我为啥要给唐书记打电话?谁告诉你的?”李万金神情显得有些紧张,心想,梁增宽怎么知道我给唐书记打电话了呢?除非他有能掐会算的本事,否则就是望风捕影试探我。但是,梁增宽又为啥要试探我?其用意何在呢?李万金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观察梁增宽脸上的表情变化,觉得梁增宽的神情无疑是笃定的……但那又能怎样呢?当时接电话的人是唐书记,又不是他梁增宽,所以他就不必纠结梁增宽对他的试探。即便他确实给唐书记打过电话,那也是匿名的,而且当时他还故意压低了嗓音,变了腔调,因此唐书记无论怎样都不可能仅凭声音就能分辨出打电话的那个人他李万金。当然,梁增宽更不可能知道打匿名电话的那个人就是他李万金,除非他当时就在唐书记身边,亲耳聆听了他的匿名电话。所以尽管打匿名电话这件事情的确不太光明磊落,更非君子所为,但他还是觉得死不承认的好;况且梁增宽又没抓住他的手腕,自己为何非要承认呢?于是他便极力辩解道,“这完全是无中生有的事嘛!”
“照你这么一说,倒像是我梁增宽故意栽赃陷害你了。”梁增宽显得有些气恼。
“但我确实没有给唐书记打电话啊。”李万金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如果不是你打的电话,那就是‘鬼’打的电话。”梁增宽哼笑了一声,说,“打电话的那个‘鬼’,以他八辈祖宗的名义,向唐书记反映了一个情况:说他在乔西县火车站,看见秦忆军和他老婆姚春丽登上了通往加格达奇的火车。”梁增宽见李万金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心理防线似乎已经崩溃,便趁热打铁地质问李万金,“我说万金,‘以八辈祖宗的名义发誓’这句话,除了从你的嘴里冒出来,双山大队还有谁能够说得出来呢?毕竟那是属于你李万金的个人专利。”
“既然您已知道,又何必跟我绕弯子……是,是我给唐书记打的电话。”李万金一脸不悦地说,“梁书记,您别怪我李万金越锅台上炕,我给唐书记打电话之前,也往咱大队打过好几次电话,可总是没人接。后来听说您去县里开会了,我才把电话打到公社党委办公室了。当然了,如果不是因为我看不惯秦忆军这种人,我也许不会把秦忆军可能去‘边外’‘跑盲流’的事情,以匿名的方式告诉唐书记。我……真是裤裆里面拉二胡——闲扯淡(蛋)啊!”
“裤裆里面拉二胡?那可是一门绝技啊!不是哪个人随随便便就能在裤裆里面拉个曲子。”梁增宽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拍了拍李万金结实的肩膀,解释说,“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想印证一下秦忆军和他老婆是否真的登上了通往加格达奇的火车。”
“此事确凿无疑!”李万金斩钉截铁地说,“是我小姨子宋小玉亲眼所见——那天她去火车站给‘革委会招待所’所长的亲戚买车票,真真切切地看见秦忆军和他老婆姚春丽大包小卷地上了火车,当然是通往加格达奇的那趟火车。所以我敢肯定,他们两口子一定是去‘边外’‘跑盲流’了。”
“就因为他小舅子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就因为他千方百计为他小舅子减轻罪名,蓄意破坏案发现场;之后又瞎编了许多鬼都不信的话蒙骗办案人员,蒙骗社员群众;实在蒙混不过,他才领着老婆‘跑盲流’了?”梁增宽敛起笑容问道。
“不然呢?”李万金若有所思地说,“假如这事摊在我身上,我也没脸在双山大队呆下去了。可是,身为大队副书记,他的做法实在有些不可理喻,甚至是荒唐!”
“或许……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梁增宽喃喃自语道。
“他小舅子做了天打五雷轰的事情,之后他又为他小舅子瞎编了许多鬼都不信的话……难道这些理由还不够说明问题么?”李万金义愤填膺地说,“除此之外,秦忆军还能有其他什么原因和理由!”
“至于其他什么原因,旁人无从知晓,你我更是无从知晓;而且秦、姚两家的父母也绝然不会向外界泄露他们两口子的最终去向。所以我们也只能从时间那里获得答案了。”梁增宽的这番话,像是给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碰头会”划上了一个算不上圆满的句号。
“碰头会”结束时,李万金诚邀梁增宽去他家里喝酒吃饭。梁增宽婉拒了李万金的邀请:因为他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需要筹谋,喝酒吃饭无异于是在浪费他的宝贵时间。
不仅如此,梁增宽还有一份“重要工作”等他去完成——那是一份做丈夫的义务,是一份超越了原始欲望的肌肤之亲,是他们夫妻二人平凡生活当中不可缺少的一个优美“旋律”——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他都没有履行那份“义务”,没有“演奏”那个优美“旋律”了。尽管他的年纪已经五十出头,但是他的身体却依旧硬朗,生理需求依然存在……所以今晚,他必须认真“演奏”那个优美“旋律”,履行那份做丈夫的“义务”了。
夕阳在黄昏到来之前便完全沉落了,沉落得无影无踪。于是棋盘山开始进入了永无改变的寂寞与孤独的状态中……用不了多久,夜幕则会将它彻底笼罩,继而变成一个巨大的怪兽与黑夜相伴。
通向双山大队那条不是很长的“官道”上,梁增宽迈着坚实的步伐向前行进。
秋天庄稼醉人的芬芳从道路两侧的玉米地里尽情地释放出来。空气中弥漫着只有丰收之年才会有的一种特殊气味,这种特殊气味沁入梁增宽的心肺,旋即化成一种喜悦在他脸上绽放。
这无疑是个丰收年,是个多年不遇的好年景。然而这样的一个丰收年,却险遭减产的厄运——在给玉米追肥的关键时期里,那个擅长于政治挂帅,擅长于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双山大队副书记秦忆军,动辄以学习小靳庄为由,组织各队社员群众(他们大字不识一筐,甚至有人连“诗歌”是个啥玩意儿都搞不清楚,更别说是写诗了)在田间地头写诗歌,开驴唇不对马嘴的“赛诗会”;动辄以抓阶级斗争为由,随便抓来几个平日看不顺眼的四类分子,以及晚上没做好梦、白天又撞见了鬼的右派分子加以严厉批判。
当然,如果不是因为广大社员群众的文化水平实在低的可怜,绞尽脑汁也编不出所谓大气磅礴、且能迸发出革命激情和干劲的小靳庄式的诗歌,哪怕是蹩脚的狗屁顺口溜;如果不是因为广大社员群众的阶级斗争觉悟远不及秦副书记那样高,对于过度频繁的批斗形式产生了空前未有过的厌倦感和抵触情绪;对那些比他们还懂得怎样做个老实人,比他们还懂得如何遵纪守法,甚至干活比他们还要卖力气的四类分子和右派分子产生了则隐之心,从而严重干扰了秦副书记精心绘制的宏伟工作计划,沉重打击了秦副书记忘我工作的革命热情;使得分蘖期的杂交玉米因为政治因素而失去了补充养分的最佳时期,或许眼下的这番丰收景象,也就很难看到了……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也就成为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