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掌柜痛心分田产 管家执笔写分官
作品名称:丹江浪花 作者:老笨熊李春胜 发布时间:2024-04-01 09:17:43 字数:8324
诗曰:
——《说贪》
高楼大厦不宽敞,饕餮盛宴也平常,
私廪堆满稻黍稷,人心不足蛇吞象。
上回说到刘贺向韩区长提出想让干儿子在这里练一下木工手艺,需要一套木工工具,不等韩区长表态,王辉很快就让张京给办到了,但还缺墨斗、刨子、尺子,这就给了王兰过来帮忙的机会。王辉也有王辉的苦恼,小孙子掉魂,需要找人给收魂,刘贺露了一手,张程也想学,只好真正认下刘贺做干爹。王兰把缺的东西带来后又羞答答地送给了张程一双新鞋,在张程摸索着干活的时候,王兰主动帮忙,并快言快语地讲起了白龙泉的来历,张程和刘贺听得入迷了。终于到了刘贺该拆绑腿的时间了,这时,刘贺才想起他也知道的接骨妙方,自责自己无缘无故给王府带来了麻烦,当王辉过来的时候,刘贺提出想另起锅灶,王辉面对他家的危机,答应了刘贺的请求。时间一天天过去,刘贺的脚慢慢能挪动了,在他的指导下张程开始做椅子,他们的生活慢慢走上了正轨,然而上院却吵闹声不断,无奈之下,王辉做出了断然的决定。
王辉请来了韩区长、保长、王家辈分高的长者王殿、任管家和王兰的大舅,又让王太太喊来了王安、王乐和王窝,王安、王乐和王窝一个个耷拉着头,怯生生地偷看场上的每一张肃穆的面孔,噤若寒蝉,各找各的座儿坐了下来。
王辉一本正经地说道:“今天请各位来主持个公道,也做个见证,主要是把我们这个烂摊子划个界限,说白了,就是把家分了。”
王兰的大舅接口道:“树大分枝,儿大分家,分开也好,再不分这弟兄三人的脚指甲就硬得能当犁使了,有什么委屈今天都摆到桌面上。”
王辉痛心疾首道:“家丑不可外扬,今天我不得不扬了,是你们弟兄三人把我逼上梁山的。原来我以为,一家人住在一起,热热闹闹,团团圆圆,有啥不顺心的事儿能相互安慰,有啥麻烦事能相互照应,鸡毛蒜皮的家务事能相互体谅,看来我是高看你们的品行了,给你们起名安乐窝是想让你们和睦相处,把这里当成幸福的家园,现在不是安乐窝而是窝里斗,你们的太太明争暗斗,唇枪舌剑,你们之间勾心斗角,互不相让,你们是天天变着花样唱戏让我看,别以为我老眼昏花看不出来,你们处事太短见了,远的我就不说,去年腊月二十三,马蜂窝杀了一头大肥猪用来招待为咱辛辛苦苦干活的伙计和保姆,你们倒好,肉刚熬熟,老二家的盛了一盆子进了老二家,老大家的也生怕没她吃的,也捞了一盆子肉,老三家的倒没那么放肆,却小嘴噘得能用绳子拴,你们端回去的肉吃了也还算说得过去,到最后都倒掉了,连狗也闻闻下不了口,像话吗?”
王兰的大舅上过两天私塾,感慨道:“这就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不是贪婪,而是作孽。”
王辉继续:“自小我就教育你们‘与人为善路千条,为富不仁无人交,’你们都当成了耳旁风。你们胡闹来胡闹去是别有用心的,目的无非有二:一是逼我交权,告诉你们,死了这条心,当家的这个位子让谁坐我都不放心;第二就是分家,分开以后,各自经营各自的小天地,这个现在就满足你们。怎么分,我说个意见,咱家房产共三处:一处在西岭,一处在马湾,一处是这儿,西岭的地少房产多,马湾的地多房产少,这儿的地、房产相比较而言都优越一些,谁住哪儿全凭你们的手气,捏住张湾的住张湾,捏住马湾的住马湾,捏住西岭的住西岭,另外,我当着众人的面说,无论是谁在张湾,我和你们的母亲、你们的妹妹就住在这里,老了以后负责给我们端茶递水。我的话完了,谁还有啥说的?”
“王囡不应该参与田产吧?”王乐低声嘟哝了一句,“她要不占田产,那谁要占到张湾谁就占了大便宜了。”
“凭什么?她已经是你们王家的姑娘了,自小在你爹你妈怀里长大,人家跟着你爹妈又没吃你们的喝你们的,凭什么这么离隔?亏你还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人!”王兰的大舅站起身,伸出了巴掌,冷冰冰地直盯王乐。
韩区长把王兰的大舅摁到椅子上,给他端过茶,然后冷笑了一声道:“国民政府提倡妇女解放,确立了妇女在家庭里的地位,但是也并不是说就解放到没有章法的地步,听你们父母说,三个少奶奶针锋相对咄咄逼人,把好端端一个大家庭闹腾得沸反盈天的,你们三个爷儿们不知道是怂恿自己的太太呢,还是懦弱到对自己的太太言听计从,唯唯诺诺的地步。今天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参加你们家庭会的,若是以国民政府的身份,我就把你们太太当成反面典型,形成书面材料,在全区上下宣传让人们引以为戒。”
一把山羊胡的王殿,在王姓家族中是个大辈分,开始时他始终没插话,听到这里,他补充了一句:“要是自治政府出面,就不是臭你们的名声了,联防司令别廷芳在时,犯到他手里那就在枪口上说理了,法就在他嘴上,不孝之子、不肖之媳死在别司令手里何止一人,别司令之后是陈重华拿事儿,走的也是别司令的路子,让我看,你们的父母太仁慈了。”
任管家:“我虽然是管家,但也算是伙计,按理没我说话的份儿,但从岁数上说,我也算是你们的叔哩,我只想提醒一句你们的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兄弟齐心家必兴,妯娌和睦路路通。’”
王兰的大舅动情地说:“我姐来到你们王家,生下你们兄妹五个,含辛茹苦养了你们兄妹六个,她吃苦受累无怨无悔,盼的是你们一个个能长大成人,日子越过越好。小时候,我姐为你们骄傲,我也跟着高兴,常到你们家来,喜欢逗你们开心,喜欢听你们的欢歌笑语,你们成家以后我很少来了,原因很简单,我不愿意见你们横眉竖目,呲牙咧嘴。我佩服你们父亲的处世,他盘算的不是人,不是怎样给人设套,损人利己,他琢磨的是事儿,分析这事有没有风险,风险有多大,小的买卖见好就收,大的经营适可而止,从不贪利忘义,你们从‘贪利忘义’上学得了‘贪利忘’,却丢失了‘义’。等到以后你们碰壁了,你们再想想大舅说的是不是言过其实。”
王殿接过话头说:“以我说,田产不应该分给你们一丝一毫,因为这不是你们挣下的家业,是你们的爷爷和父亲守业创业得来的财富和田产,想告了你们找地方告去,找你们的大舅也行,咱丹江河的风俗是舅为大,舅说了算,找镇上也可,区上韩区长就在这里,最好你们去找陈重华陈司令,看陈司令怎样断你们的家务官司。你们总是想方设法闹分家,你们净身出户不拦你。”
王兰的大舅:“话又说回来,你们毕竟是他的孩子,他除了对你们恨铁不成钢外,没有一点外心,事先,你们的父亲为给你们分家和我进行了沟通,我认为这个分家方案比较现实,家产这东西不能秤称斗量,只能凭感觉估算,三处家产虽然不均衡,但搭配起来还算合理,关键在于你们以后的经营。对你们父亲分家的思路,你们有意见没有?”
三个弟兄都是低着头,听到这里都先后摇摇头。
王兰的大舅:“你们都摇头不吱声说不过去,不明确表态事后还会有人借此做文章翻旧账。摇头不算表态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老大你的态度呢?”
“我同意我爹的意见。”王安吭吭吃吃。
王兰的大舅盯着王乐:“老二,你呢?”
“你们咋说就咋来。”王乐翻着眼皮看王安。
场上人都把目光聚焦到王窝身上,王兰的大舅继续问:“老三呢?”
“没意见。”王窝看了一眼父亲说。
“我来写纸签,你们三个抓阄。”
当王兰的大舅进屋写纸签的时候,王殿、韩区长又对王兰的三个哥哥进行批评教育。
抓阄结果,王安抓到了西岭,王乐抓到了马湾,王窝自然是张湾。
王安起身要走,王兰的大舅又喊住了他们:“别忙,让任管家为你们写分官。”
三弟兄面面相觑,大概他们不理解分官是什么意思。
“你们连分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整日瞎胡闹。”韩区长讽刺他们,“就是你们的分家契约,写好后在场的人都签上名字。分官每人一份,谁再节外生枝时,这就是依据,这是丹江一河二岸的老规矩。”
三弟兄各自拿着分官,怏怏离开了。
还没等场上人长出一口气,老二的房间里传出了吵闹声,老二媳妇徐琴尖声尖气:“这家分得不公,好东西都让老三占了,以后这光景怎么过啊?”
“孩子在睡着,你小声一点儿行不行?”王乐声音很低。
“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偏要大声说,就是让他们都听听,这家能分了分,不能分了不分。什么分官协议,这是变相撵你和老大。”
“你还不嫌添乱,你们闲生事非,让我跟着倒霉,受窝囊气的是我,我就够抱屈的了,不和你算账就对得起你了。”依然是王乐低沉的声音。
“说我惹是生非?我嫁到你们王家是多吃多占了还是坐享清福了?你们兄妹几个数你最窝囊!你看看老大人面处人五人六的,老三家的小日子多逍遥自在,你呢?”
王乐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大吼,屋里屋外都能听到:“不识抬举的东西,滚!滚得远远的,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三个睡着的孩子被吓醒了,在床上哇哇直哭。
“那可以啊!我早就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跟了你我算瞎了眼了,现在你就套马车把我送走。”徐琴依然不服输。
王乐气急败坏:“你后悔了可以,趁韩区长和大舅在这里,有公人,有证人,让你娘家来领人,现在我就写休书。跟我走,马上我就给你自由。”
王乐动了真,上前就拉自己的老婆,他老婆却抱着门不丢手,口气马上变了:“我只是随口说说的,你咋真当回事儿呢?下回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不行,有你在,这个家就会鸡犬不宁,永无宁日!”
“看在孩子的份上,放过我吧,我错了。”王乐的媳妇彻底泄气了,这是王乐第一次给媳妇的下马威。
“晚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王乐喋喋不休。
王辉气得浑身打颤,王乐的大舅看不过去了,疾步走到王乐的房屋前,大吼:“滚,都给我滚得远远的!你们不是人,是喂不熟的狼!”
就是这一声平息了事态,王乐的房屋里没动静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乐就开始去叫马车,马车来了,徐琴给孩子穿罢也开始往马车上装日常用品。
上院总算是平静下来了,王辉不常来张程所住的屋子里了,倒是王兰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很多时候墩墩没跟着来。王兰说分过家之后,她爹她娘难受了好几天,这几天情绪稳定了,她爹又领着墩墩到地里去看种地了。
刘贺随口问:“你们家的地不是租给人家种了吗?还用得着掌柜亲自下地块?”
王兰解释道,王家的地分三样,一样是一般的地块,地里不是有坟头就是有石头,再不就是离家较远的,这类地地身子长,从这头走到那头没有一顿饭功夫不行,好几百亩呢,这类地租给佃户种,第二样是上等的好地,只有几十亩,她爹觅长工管理,农忙时觅短工耕种收割,朱六戒、周公主等就是这里的常住户。
张程纳闷:“周公主?他不是个女的吗?”
王兰“咯咯”笑了起来:“是个男公主,人家叫周中柱,朱六戒出他的洋相,叫着叫着就叫开了。”
王兰的话把刘贺和张程都逗笑了,刘贺又问:“那还有一样呢?”
“是离家最近的地,只有二三分,我一块,我爹一块。”王兰自豪地说。
“你种?”刘贺和张程惊讶地问。
“怎么,你们不相信?渠边那块菜地就是我种的,我爹的在屋子的西边,也在渠边,我们的地一样多,我和我爹比赛看谁种的菜好,我妈当评判员,我爹老是比不过我,我知道是我妈故意哄我开心的。”不难看出,王兰是个很健谈的女孩。
“你这么大个人了,还需要哄?”张程笑了起来。
王兰苦笑:“我也说不上来,可能他们还把我当孩子吧!”
张程没话找话:“你每天不是织布纺线就是纳鞋底,还有闲工夫种菜?”
“我种菜纯粹是用来消磨时间,对我来说,种菜是最开心的事儿了。”王兰黯然。
“你就不会帮你嫂子们带带孩子,逗孩子开心也是一种乐趣。你看你三嫂的那个叫王力的孩子多可爱。”刘贺意识到她要说什么,急忙搭腔道,但绕来绕去话题又从另一个岔道上进入到了王兰的苦恼里。
“我倒想帮我大嫂和二嫂带孩子,她们不让,连孩子们跌倒了我去扶都不让我插手,生怕我给孩子们带来晦气。”
“为什么?”张程的口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平。
“还不是因为我这张该死的脸。”王兰的眼里噙满了泪,她把头扭向一边掩饰,“我三嫂倒不忌讳,但我一去逗王力,我二嫂不是指桑骂槐就是借题发挥,她嫉妒心强。”
张程有点手足无措,他不过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却勾起了姑娘的伤心事,刘贺看他,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埋怨。
一阵沉默之后,王兰稳定了情绪,说起了她的辛酸事。
小时候她讨人喜爱,三个哥哥争着和他玩耍,大哥抱罢二哥抱,二哥抱罢三哥抱,她荡千秋时三个哥哥争着为她甩绳子,她吃花生时三个哥哥争着给她剥,可是,自从那次被狼叼走以后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她一下子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天使变成了惹人厌烦的恶魔,大哥和二哥对她冷若冰霜,三哥偶尔问问她,也不愿和她多待一会儿,大嫂和二嫂来了以后躲她就像是躲瘟神一样,她真后悔那次没被狼吃掉,让她生不如死,没脸见人。幸好有奶奶疼她,和她说话,给她讲故事逗她开心,没想到奶奶突然间得急病死了,从此除了爹妈再也没有愿意和她多说一句话的人了,她只有种菜,靠旺长的蔬菜来消磨她的无聊时光,分散她的无端烦恼。自从他们来这里以后,她才知道人长嘴巴除了吃饭外,还能用来说话。
“你有话咋不和你妹妹说说?”张程纳闷。
王兰沉默了一阵,说:“听我爷爷奶奶说,她是捡来的,她和我一样,人面处总觉得低人一等,她很自卑,不愿多说话。”
“你是个好姑娘,你以后常来这里,有什么话想说就说,我们不会介意的。”张程脱口而出。
“真的?”王兰破涕为笑,“你们真好!你干爹和我爹一样善良,你比我亲哥哥还亲,不,你就是我亲哥哥。”
“我瞌睡瘾来了,我得上床躺一会儿。”刘贺是在故意找借口回避,他按着椅子站起了身子。
张程过来扶,刘贺摇摇头:“现在好多了,我能挪步了,让我也活动活动筋骨。”
刘贺按着锅台和墙壁慢慢移到了床前,又抓着枕头上了床,枕头下面露出了半拉馒头和已经变色的鸡蛋,这还是那天早上柴医生死时塞进去的。
刘贺睡稳了身子,把头扭向了墙壁。
张程和王兰知趣地走了出来,张程锯木料,王兰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说:“张大哥,鞋子穿上合脚吗?”
“太舒服了,不怕你笑话,从我记事起,我只穿过我妈做的一双鞋,以后再也没人给我做过鞋子了。”张程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
王兰反驳:“那你脚上穿的不是我给你做的鞋子吗?我不是人吗?”
张程急忙分辩:“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除了你做过鞋子外,其他人没给我做过。”
王兰有意逗张程:“又胡说了,那你小时候穿的不是你妈妈给你做的鞋子吗?”
张程停下手中的活儿,傻傻地捶了几下脑袋:“我咋越说越乱呢?反正我的意思是你的手真巧。”
王兰咯咯笑了起来,长大以后她从来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笑够了,她说:“做鞋子、纺棉花、搓捻子、织布都是我奶奶教给我的,我奶奶的手最巧,会剪窗花,会绣花,会蒸各类花样的馒头,她都教给我了。”
张程:“还会什么?”
“多了,我说不全了。喔,对了,她还会骗人。”
“骗人?骗谁了?”张程纳闷。
“骗我。她对我说我不嫁人她就不死,我现在还没嫁人,可她却不守信用,一个人到天上去了。”王兰口气中带着无奈和悲怆。
“生老病死谁也扛不住,是老天爷定的。”张程安慰道。
“不对,我奶奶说,老天爷定生,阎王爷定死,他们各管一头。张大哥,你说人死后会有魂灵吗?”
“我想会有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然,奶奶死后我常常梦见她,梦见她给我梳头,梦见她给我擦眼泪,梦见她吃我给她剥的橘子,梦见她手把手教我绣鞋底,她和生前一模一样,一点也没变。”
“那是你太想你奶奶了。唉,你一提起你奶奶,我就想到了我奶奶,过两天我得去我奶奶的坟头上磕个头了。”张程神色黯淡下来。
王兰惊问:“给你奶奶磕头?”
张程眼望远方,心事重重:“我奶奶的忌日到了,她不常给我托梦,她小脚跑不快,她眼瞎也摸不着路,她梦里不和我打照面,也不知道在那厢她还受苦不受。倒是我外婆,常常在我梦里出现,给我塞钱,有时候夜里醒来,我常常泪流满面。活了二十四岁,人面处不知道什么叫哭,睡梦里的眼泪却那么不值钱!”
王兰惊讶:“你二十四岁?”
“嗯,属羊的。”
“巧了,我也二十四岁,也是属羊的,你的生日在哪天?”
“这谁知道呢?奶奶只告诉我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天上打雷扯闪的。”
王兰撒娇地埋怨道:“亏我这些天问你喊大哥,这样说来你没我大,我生在正月初一。”
“是你要这样喊的,那怪得了谁?看那个张清和咱们年岁差不多。”
王兰笑了起来,张程感到莫名其妙,纳闷问道:“笑什么?”
“什么张清?我爹一开始没听准,叫人家张清,其实人家叫张京,直到现在我爹有时候还喊他张清,他比咱们大几岁。”接着,王兰开始带着撒娇的口气逗张程,“那你得问我喊姐,这样才能扯平。”
“我喊不出来。”张程实话实说。
“那就别怪我以后对你直呼其名了,我喊你小程。”
“随便,好听。”张程憨憨地笑了。
“那你叫我什么?”王兰明知故问。
“我也直呼其名,喊你兰兰。”
村头响起了拖着长腔的吆喝声:“有来剃头刮脸的没有,剃头的来了——”
王兰看了看张程的头发,鬓角处已经遮住耳朵了,胡子拉碴的,张程当然意识到自己的头发长了,没有钱他哪敢奢望让自己面貌一新,他听见只当没听见,只顾埋头干活。
王兰看出了他的窘态,故意出他的洋相:“张大哥,不,小程,你的头发也该理理了,头顶上已经能盖鸟窝了。”
张程涨红了脸,实话实说:“我倒想改头换面,可惜口袋比狗舔的还干净。”
“看姐的,”王兰笑了起来,“我去给你拿钱。”
没等张程反应过来,王兰说走就走,张程一脸迷茫地看着她。
很快,王兰转了回来,塞给张程一个蓝布手帕,说:“这里面是十块大洋,是我的压岁钱,你先用着。”
“这,这……”张程不知所措,连连后退。
“这什么?我是借给你的,我爹说了,现在市场价的小麦是一斗小麦一块银元,到时候你还我一石小麦就是了。”王兰的调皮语气一下子减少了张程的紧张和矜持。
“一担小麦?那还不容易?不就百十斤吗?到时候我担着来就是了。”张程冲着王兰诡秘地一笑。
“你不傻呀!我爹说咱丹江一带收租子粜粮的时候,都是按斗按升的,十升是一斗,十斗是一石,你算算一石小麦到底有多少斤,咋到你这里就大打折扣了?好,就按你说的,这些钱你先拿着,不够了我还有。”王兰说着,把钱塞进了张程手里。
张程循着声音找到了理发匠,路上遇到的人有的已经见过面,纷纷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他领着理发匠来到柴垛处,理发匠在那里支起了理发摊子,王兰一见有生人来,急忙钻进他们住的屋子里躲了起来,在心里埋怨张程的粗心,难道他不理解她的苦衷,故意让理发的人来这里出她的洋相?
刘贺的翻身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刘贺的头发,虽然不算多长,却也到了该以旧换新的时候了。原来张程的意图是也要给他干爹理理,给刘贺理发肯定要到这里来,理发匠一来让她自卑的那张脸就遮掩不住了,她给刘贺找了个借口,回上院了。
理发匠用的是洋推子,很快就给张程理好了头,张程也是第一次体验洋推子理发。以前都是让人用剪刀剪的,接着理发匠用挑子上炭火加温的水给张程洗了头,然后让张程在一张简易的椅子上躺下来,用热毛巾捂住张程的脸,然后在磨刀石上磨剃刀,差不多了就用手在张程的胡子处来回摸,摸得张程痒痒的。
理发匠开始刮胡须,一边刮一边哼曲儿:“刮刮胡子刮刮嘴,吃饭喝酒觉着美,刮刮脖子刮刮脸,抱着老婆亲一晚……”
理过发净过面的张程一下子容光焕发,对着理发匠拿来的镜子一看,他简直不敢相信镜子里面的人就是他本人。他和码子发生冲突时,码子见他衣冠不整、蓬头垢面,骂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熊样”,现在他才明白用尿照出来的是“熊样”,经过王辉、王兰对自己包装以后用镜子照出来的是“人样”。
他没忘记刘贺,把刘贺搀到屋子外,也给刘贺理了发。
晚上熄灯以后,张程对刘贺商量说,他奶奶的忌日到了,他想回一趟丹北镇给他奶奶烧纸磕头。刘贺显得有些惆怅,一提到丹北镇,他何尝不想再去天河水喝喝自然茶,再和胡吹斗斗嘴,再听李贵卖卖嘴,再欣赏欣赏孙师公的高谈阔论,再闻一闻大舞台里那可有可无的饭菜余香,还有,再看一眼他家里花儿留下来的那个披肩。不过,这应该来说都是小事,最关键的就是张程回到那个是非之地,难说他一帆风顺如愿以偿,万一被抓,别说他以后日子不好过,就连自己也要跟着受牵连,起码在这里,王辉没把他们当外人看,有他在,能独当一面,他要不在了,很难想象会是什么样子。张程见他犹豫,知道他辗转反侧的原因无非是担心自己衣食住行的后顾之忧,于是说:“这里,我已经托付给张京和王兰了,他们会临时照料你的。”
刘贺叹道:“孩子,我不是那个意思,这里没事儿,我就是饿上一两天也饿不死。我担心的是现在你回丹北镇,走漏了风声,一旦栽进去可就没有你好果子吃了。”
“干爹,我没有那么憨,会见机行事的。再说了,我现在改头换面了,谁轻易能认出我来?更何况,我奶奶的坟地离镇上那么远,青工队的胳膊不会有那么长吧,即便有人认出我来又能怎么样?你放心,我争取最早时间回来。”
“这里离丹北镇远着呢,你摸得着路?”刘贺又提出了担忧。
“我沿路先找到丹江河边,沿着丹江河岸朝上游走,总会找到的。”
“你用韩区长给的白面烙几张干饼带上当干粮,饿了,好对付几口。”
“不用,自小我就是饿大的,以后在码头上混,主要就是蹭吃的,打牙祭的回数说不上来有多少了,从没失过手。”
“问题是遇不到村子遇不到码头,你到哪里找吃的?”
“这就更好办了,岸边的池塘多的是,种莲人能不往里面埋莲母?嫩豌豆秧、嫩油菜秆都能填饱肚皮。”
张程回丹北郡了吗?你等我等大家等,都等下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