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已经进了腊月，羊骨头屯家家都忙着淘黄米蒸粘干粮，这是东北农村的习俗。
　　屯西头的磨坊里，几个男女正热火朝天地磨着黄米。磨坊四角点着火盆，火盆里边烧着的苞米瓤子发出耀眼的黄白光。一盏六十瓦的电灯泡，被从磨盘上冒起的水汽包围，形成了一个七彩光圈；一头被蒙上眼睛的毛驴儿拉着磨盘转圈；磨好的黄米水面在磨盘的缝隙里流出来，淌到一个大盆里。
　　栓子站在磨盘旁边吆喝着毛驴，他媳妇素枝端着簸箕往磨盘上倒泡好的黄米。
　　忽然棉门帘子一掀，寒风夹着雪花一起刮了进来，随后一个瘦得像掉了毛的鸡一样的中年女人，跟着风雪一起钻了进来。
　　栓子冲着门口喊道：“谁啊，赶紧把门关上！”
　　瘦女人大着嗓门儿嚷嚷道：“我说栓子，你家这是淘了多少米啊，怎么还没磨完。”
　　栓子停下手里的笤帚，抬头看了一眼瘦女人：“啊，大姑啊，快了，马上就磨完了。”
　　瘦女人跟着毛驴转了一圈，然后停下脚步神秘地对其他人道：“哎，你们听说了吗？”说到这她停了一下，用眼睛看看别人是不是在听。
　　栓子道：“听说啥呀，大姑啊，你咋竟说半截话，你要是不说就赶紧回家拉米去，我这马上就完了。”
　　“你们不知道吧，张福的老闺女生了，听说生了个大胖小子。”瘦女人表情夸张地说道。
　　“我还以为天塌了呐，人家生个孩子嘎哈把你急够呛。”一个帮忙的女人不屑地说。
　　“不懂了吧，你算算张福的老闺女结婚才几天就生孩子了。”
　　素枝嘻嘻一笑，接过话道：“可不是咋的，按城里人说的话是没买票就上车了。”
　　栓子用手推了媳妇一下：“别瞎嘞嘞，这要是传到张福大爷耳朵里多不好。”栓子又看了一眼瘦女人，道，“大姑啊，你这是打哪嘎达听说的？没影儿的事儿可别瞎白话，别弄出事儿来，行了，麻溜地回家拉米去吧。”
　　“昨天张福家的孙子林林，上我家找我那小孙子玩说的，说他老姑生了个大胖小子，他爷爷和奶奶带着他还有他大姑，上省城他老姑家下奶去刚回来，你看这还有假吗。”
　　“行了，现在这都不算事儿了，你麻溜地回家拿米去吧，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中，我现在就让你大姑夫拉过来。”说完一掀门帘子，推开门一溜烟地跑了。
　　“这老王婆子可真能血呼，现在城里的年轻人都讲究试婚，没结婚生孩子根本就不算事儿。”一个曾经在城里打过工的男人，像见过世面地说。
　　“可不是咋的，我们工地有一个工友家的姑娘，那不是吗，大学没毕业就和对象住在一起了。”帮忙的女人道。
　　“扯犊子，还要脸不，这要是在咱这嘎达还有脸活着？早上吊吊死了，就连她爹妈都没脸见人。”一个上了点儿岁数的汉子大声道。
　　一阵风把门帘子掀起，春生一头闯进来，大家一下子把嘴闭起来，像没事一样各干各的。
　　春生紧绷着脸看着大家道：“说啥呢？”见没人搭话他又问栓子，“栓子，我大姑来了没有？”
　　栓子赶紧回答：“回家找你大姑父拉黄米去了，刚走不大一会儿，啥事儿啊？”
　　春生没回答，一伸手扒拉开门帘走了。
　　栓子看春生气囊囊地走了，就对大家伙儿说：“看看，惹祸了吧，肯定是他大姑说的话传到人家耳朵里去了。”
　　大家伙儿面面相觑都低头忙活起来。
　　栓子用手拉住毛驴喊了声吁，毛驴乖乖地站下，栓子把毛驴的蒙眼摘下来，把装草的口袋套在驴嘴上，说了声好好吃，别乱说。
　　大家伙儿又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拴子对素枝道：“明年种完地，我也进城找活干去。”
　　素枝看着拴子问：“你走了家咋办，地咋办？”
　　“咋办，弄点除草剂往地里一撒，你看人家福屯，去年就使除草剂了，那玩意儿才尿性呢，撒地里啥草都不长。”
　　一个人接过话茬道：“种了这么多年的地，从没听说过种地不锄草使什么除草剂，那玩意儿能行吗，还不把地毁了啊。”
　　“听说关里那边早就用了，我是不敢使。”另一个男人说。
　　“我二叔家在福屯，是他说的，成好使了，过几天我去问问我二叔那玩意儿咋用，要是行的话，明年我也用，不用锄地了我就进城打工去。”
　　“你去问问你二叔，要是行我也用，完了我跟你一起进城干活，你看人家张大膀子，啧啧。”
　　“看啥张大膀子，咱这里就有俩。”栓子用手指了指那汉子和女人。
　　外边传来吵嚷声，磨坊里的人们都停住话，立起耳朵听着外边。
　　拴子把手里的笤帚疙瘩往磨盘上一扔，道。“咋样，让我说着了吧，春生和他大姑叽咯起来了，这老王大姑满嘴跑火车，一天天猫三狗四张瞎子王瘸子地瞎白话，有的说没的也说，连春生这么老实的人都让她整炸廟了。”
　　“春生也不对，咋的也是他姑啊。”帮忙的女人站起身来道。
　　“啥姑啊，八竿子够不着的。”
　　张福和二丫带着林林走了，张红莲在李桂珍的恳求下留下照顾慧儿，有了亲妈在跟前，慧儿也不闷得慌了。
　　不到两天的时间，张红莲学会了用煤气罐和电饭锅做饭，弄懂了排烟机怎样开关，知道菜市场怎么走了。
　　第三天李桂珍放心地上班去了。
　　张红莲一边擦桌子，一边跟慧儿埋怨道：“你这婆婆真是贼精麻怪的，把我留下在家侍候你，她倒是去上班了，城里人的心眼子就是玍古。”
　　看自己的亲妈弄明白了婆婆的意图，慧儿咯咯地笑了，道：“妈你别埋怨我婆婆，她这半个多月在家侍候我，像侍候自己亲闺女似的，又抱孩子又洗尿布的累坏了，再说她那工作离不开人。”
　　“是，我没挑他的理儿，就是顺嘴说说。”张红莲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裳、帽子和围裙，对慧儿道，“你看，这是昨天你婆婆在集上给我买的，我说我不要家里有，你婆婆非给我买，整得我这个抹不开。”
　　慧儿看着张红莲身上穿的戴的，心里道，我的亲妈呀，你这是让我婆婆给糊弄了，她这就是给你买的工作服，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你看，我婆婆对你多好。”说完又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快到腊月了，该淘米蒸黏豆包啦。”张红莲对慧儿道。
　　慧儿看了看墙上的挂历道：“还有十来天呢，耽误不了。”
　　娘儿俩正说着话，孩子醒了，慧儿抱起孩子撩开衣襟把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
　　张红莲过来看了看孩子，道：“奶水还挺足。”
　　“这一天天的不是猪爪子就是鸡汤的，能不足吗，现在我一想都要吐。”
　　“城里人就是能，猫个月子像侍候皇后娘娘似的，在咱那嘎达哪有这打腰，三天不让你下地干活儿就算烧高香了，还猪蹄子小鸡儿的。”说到这，张红莲咽了下口水，又说道，“我生你的时候就没奶水，得回咱家那只老山羊了。”说到这，张红莲停了一下，有点儿不解地问，“再有几天就该满月了吧，咋还没给孩子起名儿。”
　　“为了起名字这娘几个叽咯好几次，到现在也没起。”
　　“孩子都快满月了，还不给起名儿，等你婆婆回来我跟她说，起个名儿还这么费劲。”
　　“你说吧，我可不敢。”
　　
　　下午常琪回来了，她用钥匙拧了半天门也没打开，她奇怪地敲了敲门喊道：“妈，开门，大白天地锁什么门啊。”
　　常琪听到里边有个女人的声音问谁啊，她一听不是李桂珍的声音，也不是慧儿的声音，她一脸狐疑地又敲了两下，里边的人说别敲了看吓着孩子。
　　门锁咔嚓咔嚓地响了好几下后，门才推开一条缝，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露出半张脸看着常琪，问：“闺嬢，你找谁啊。”
　　常琪没见过张红莲，她先是一愣，退了几步回头看了看院子，又抬头看了看房子，确定没有走错地方，她疑惑地看着张红莲：“您是……？”
　　没等张红莲回答，屋里有人问：“妈，谁来了。”
　　张红莲回头道，“一个小闺嬢，不认识。”
　　常琪听到是慧儿的声音，跷起脚隔着张红莲喊道。“小嫂子，是我。”
　　屋里道：“是小琪啊，妈，是我小姑子。”
　　张红莲一听惊呼道：“哎呀，是吗，你看我这瞎眼牤似的，快赶紧进屋，赶紧进屋，冻坏了吧。”
　　常琪听到这，明白眼前这位大婶儿是谁了，她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你是我嫂子的妈妈吧？”
　　张红莲推开门让开身子，忙不迭地点头，嘴里答应着嗯呐。
　　常琪刚想笑，一想这是长辈儿不能造次，生生地把笑憋了回去。进了屋常琪看见慧儿正在喂孩子，她实在憋不住了，从喉咙和鼻腔里发出呵呵声，又使劲儿地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失态。
　　常琪把棉服和帽子挂在衣架上换上拖鞋，这才转身和张红莲打招呼道：“婶儿啥时候来的？”
　　“啊，前儿个来的。”
　　常琪扭着头微微皱着眉，用疑惑的眼神儿看着慧儿，小声道：“前儿个？”
　　慧儿看着常琪笑了：“就是前天。”
　　常琪这次忍住没有笑，她瘪着嘴看着慧儿轻轻地点点头：“哦，又学会一个词，前儿个，那，闺嬢呢？”
　　“姑娘。”
　　“哦！”常琪点点头又往四下里看了看，问：“嫂子，那我妈呢？”
　　“就是妈。”
　　常琪再也憋不住了，她蹲在地上痛痛快快地大笑起来，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张红莲被常琪笑得摸不着头脑，她愣愣地看着常琪，又看看慧儿，她真不明白这闺嬢笑得是什么。
　　笑够了，常琪站起身来一边擦眼泪，一边对慧儿道歉道，“嫂子，对不起啊，你别生气，你最后这句真是，真是，咋说来着，对了，太招笑了。”常琪又想笑。
　　慧儿看着常琪：“我回答错了吗？”
　　“没有，你是答非所问，我是问咱妈在哪呢。”常琪还是憋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慧也止不住笑了起来，笑完了对常琪道：“你这话赶的，妈上班去了。”
　　常琪听了，在心里道，这老太太真聪明，找了个替班的，她上前伸出手在孩子的脸上摸了一下，道：“大侄子，想大姑没？”孩子一激灵哇哇地哭起来。
　　常琪赶紧收回手道：“我有罪，我有罪，对不起啊，大侄子，忘了手凉了。”
　　说完，逃也似地上楼去了，还忘不了在嘴里道：“前儿个，闺嬢。”
　　张红莲看着慧儿，小声问慧儿：“你这小姑子？”
　　“她就那样，一天天净是高兴事儿。”
　　晚上吃完饭，张红莲在厨房对李桂珍道：“孩子都快满月了，该起名儿了吧。”
　　李桂珍笑着回答：“可不是咋的，起了好几个，不是常磊说不好听，就是小琪不满意，咱这老的根本就插不上嘴，慧儿更是没主意，说听小磊和小琪的。”
　　“那正好，今天不是都回来了吗，那就赶紧起呗，起个名儿还这么费劲儿。”
　　收拾完，张红莲抱着孩子，对常磊和常琪道：“我说姑爷和他老姑，赶紧给孩子起个名儿吧，要不整天叫孩儿孩儿的，晚了孩儿就记不住自己叫啥了。”
　　常琪四下看了看，又看着张红莲：“他老姑？他老姑是谁呀？”
　　张红莲道：“从孩儿这论，你不就是孩儿他老姑吗？”
　　常琪点点头：“我还以为屋里还有一个他老姑呢。”说完又忍俊不住捂嘴想笑，见慧儿正瞪眼看着她，于是赶紧把笑憋了回去，自嘲地道：“也是啊，我就是他老姑，姓老叫老姑。”
　　“别再耍贫嘴了，赶紧给孩子起名字吧。”李桂珍看着常琪道。
　　“我查了字典词典，还有康熙词典，三字经，百家姓什么的，还和我班几个好姐妹说了，大家一致认为……”说到这，常琪停下来不说了。
　　常磊见常琪卖关子，就推了常琪一下，道“你能不能快点儿说，要不不用你起了，我儿子我起。”
　　“好好好，我说，叫……”常琪又拉长调。
　　“你到底说不说？”李桂珍使劲儿地搡了一把常琪。
　　“叫慧睿，常慧睿，咋样，好听吧。”
　　“啥意思？”常磊问道。
　　常琪头一扬道：“和我嫂子的名字一样，聪明、颖慧、睿智、咋样，寓意深刻吧，关键还含我嫂子的名字里的一个字，慧，她这当妈的没白生他。”
　　“他妈叫张慧儿，那不是和他妈犯一个字了吗”张红莲问。
　　常琪看着张红莲道：“婶儿，你是不知道，现在时兴这么起名字。”
　　“这成什么了，真抓挠不明白你们城里人的玍古心眼儿。”
　　常琪又疑惑地慢慢地转头看着慧儿，嘴里发出轻轻的嗯……？”
　　慧儿也笑了，她知道常琪为什么发出疑问。
　　常磊接话道：“那小名叫什么？”
　　常琪道：“那还不好说，叫小睿就行。”
　　“行，挺好的，希望他长大能有出息，是不是啊常慧睿，我的大孙子。”李桂珍高兴地想用嘴亲孩子的脸蛋儿，刚把嘴凑到一半，又改用脸贴了。
　　“嫂子你说呢，你是儿子的亲妈，你说行不？”常琪懂事儿地看着慧儿道。
　　“挺好的，我同意，大名叫常慧睿，小名小睿。”慧儿开心地道。
　　张红莲一撇嘴道：“起个名字真费劲儿，在我们那张嘴就来，什么猫啊、兔啊、狗啊都行，名字不好听小鬼儿不惦记。”
　　这一次常琪是真的忍不住了，她一下子趴在慧儿的脚下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慧儿也被张红莲的话弄得憋不住笑了起来。
　　噼，啪，外边传来星星点点的鞭炮声，盼过年的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燃放鞭炮了。
　　
　　（上篇完）
　　
　　2023年一月底完稿。
　　第一次修改于2024年2月6日
　　第二次修改于2024年2月22日